“有什么用?”她笑:“还不是做一份牛工。”
她把小琪抱着坐在她膝盖上,小琪也奇怪,居然非常听她的,动也不动,静静睁着眼睛,听她说话。
“结了婚没有?”我问。
“没人要。”她笑。
她笑得那么爽朗。
刚在这个时候,健来了,他赶得匆匆忙忙的,看到我们,把椅子拉开来,坐下。
我跟他介绍,“这是我大学里的同学,赵小姐。”
我跟阿咪说:“我的先生。”
“你好。”阿咪笑得很宽畅,但并没有伸出手。
健忙着抱过小琪,他没有站起来,总而言之,我觉得一切都是一团糟,不可能更糟了。
阿咪抬起头,“我的朋友来了,”她说:“对不起,美琪,我们再联络吧。”她自手袋拿出一张卡片交给我,“记得打电话来。”
“好的,阿咪,再见。”我十分依依不舍。
她向健笑一笑,“再见,再见小琪。”她站起来向一个高大的外国男人迎上去,两个人很融洽的推开玻璃门走了。
健说:“那是谁?”
“我不是说了吗?我同学!”我说。
“跟你其他的老土同学不一样。”他说:“她倒是很大方。”
“人家到英国留过学。”我说:“你这老土,她站起来你也不站,又不说再见。”
“我抱着小琪,你怎么了?”健白我一眼。
“人家会以为我嫁了个红番,”我说,心中不是没有气的。
“有这么严重吗?”健笑,“来,我们走吧。”
“你为什么约在这里等?一杯咖啡就五块钱,能省就省一点吧。”
“好了好了。”他叫来了侍者,“你有完没完?”
侍者说:“已经付过了,先生。”
我问:“付过了?是那位小姐付的吗?”
“是的。”侍者笑着走开。
“走吧。”健抱起小琪。
“你真好意思!”我说:“叫一个单身女子请你一家。”
“你今天是怎么了?”他问:“好像又准备大吵一顿的样子,什么毛病?”他的脸挂下来。
我不响,跟在他身后走。
今天是他妈妈生日,我们买了礼券上去送礼。
健的家人拖大带小,坐满了一屋,我很沉默。自中文大学出来就嫁了健,那一年我找不到好的学校教书,私立中学只付那么一点,因为怀孕,所以干脆做起家庭主妇来,就这样过了三年多。
阿咪的三年一定是多彩多姿的,与我的完全不同。
单看她的风度、姿态便知道完全不一样,我拿出她的卡片看一看,她在一间广告公司做事。不知道为什么,没过几天,我便拨了一个电话过去,她约我吃下午茶。她没到五分钟就来了,笔挺的牛仔裤白T恤,一件蓝白花的粗毛衣缚在腰间,一双真皮大手袋,我从没见过这么潇洒动人的女子。
“阿咪。”我叫她。
她坐下来,“好吗?”她问,“叫了饮料没有?”
“家庭生活如何?”她问:“不容易呢,居然是妈妈了。”
“混乱一片。”我苦笑。
“我觉得你很幸福,丈夫看上去很老实。”她说:“女人终久还是要结婚的。”
“你呢?找到对象了没有?”
她摇摇头,“没有。什么对象?连个看电影的朋友都没有。”
她掏出香烟,抽一支。我一向认为女人抽烟不好看,但阿咪是个例外,她是配抽烟的。
“你的生活说来听听?”她重复地问:“我很想知道,我想了解一下,我的选择是否正确。”
“我的想法也一模一样,”我很兴奋,“我想知道我是否太早结婚。”
“每个人的命运与遭遇是不一样的,”她叹口气,“知道了又怎么样,我们不能往回走。”她笑:“你愿意请我到你家去坐一会儿吗?”
“我的家?我的家乱极了,”我惊道:“我的家!不如让我到你的家去。”
她耸耸肩:“我的家更离谱,你不能来。”
“阿咪,别这样好不好?”
“我一个人独居已经多年,自生自灭,根本没有朋友来过,”她解释,“我的家不过是休息的地方,冰冷的,一点人烟也没有。”
“我不相信。”我微笑。
“OK,来吧。”她耸耸肩,“侍者,结帐。”
“慢着,”我说:“我来付,上次是你付。”
“哪里算得这么清楚。”她笑了,“烦死。”
我们叫了车,直驶她家去。
“你会开车吗?”我问。
“会。”
“有没有车?”
“你以为我是什么?”她笑:“我是职业妇女,你以为我是女明星?”
“男朋友有车就行了。”
“你这个人真是的!”她笑,推我一下,“你有什么毛病?我不是跟你说过了,我没有男朋友。”
老实说,我并不相信,我认为她是明智的,至少她不想把男朋友拿出来给每个人看。
到了她的家,她掏出锁匙开了两重锁,推门进去。
家中整洁得令人不信,样样都井井有条,什么东西该放在什么地方,就在什么地方。
家具上面一点灰也没有,我忍不住说:“天啊。”
她明白我在嚷什么,她说:“你坐吧,我去做菜。你家有小孩子,当然比较乱。”
“你撒谎,你看这屋子,多整齐!”我说:“你还说糟。”
“是的,”她说:“因为今天女工来过了。”
“多好!”我在沙发上坐下来,“多舒服!”
“是吗?你不觉得像个冰箱?”她问。“冰冰冷。”
“这样的冰箱,我愿意住上一辈子!”我叹道:“多么完美的一个家,什么都有,嘿,谁是你的男朋友?太幸福了。”
“如果一个男人的家连这里都比不上,我不会认识他,如果他的家比我这里好,他会稀罕这里吗?那才奇怪呢。”她说:“一个女人自己布置一个家,有什么幸福可言?会快乐吗?”
“为什么不?”我喊出来,“为什么不可以快乐?”
她温和的笑,笑容里有很多很多的寂寞,我不能了解,这么能干,这么独立,正是一般女子的梦想,她还有什么不满足之处?
她把茶杯递给我,我愉快的接过。对我来说,这样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机会是不多的,耳边没有小孩的尖叫声,没有健的埋怨,没有亲戚的噜苏,真好。
“你要知道,一个人住,真是……自生自灭。”她笑,“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
“我知道,”我说:“你以为亲戚朋友很有用?如果你愿意的话,也有很多朋友会陪你吃茶看戏,但于事何补呢?亲戚朋友可以帮什么忙?他们会借给你?会替你找一份工作?每个人在世界上都是寂寞的孤独的,你难道不明白?阿咪,现在你是耳根清净,有什么不好?”
阿咪还是微笑,她的微笑是固定的,自然的,我忽然发觉那好像是她的面具一般,一个美丽的面具。
我很羡慕,如果我不早婚,可以过同样的生活。永远是高不可攀,独立的。
“我借用电话一下。”我说。
“请便。”阿咪说着马上走到睡房去,真是体贴礼貌,她不想听我说些什么。这很好,至少我不用尴尬,因为我得向健报到。
电话接通,健的声音:“你在什么地方?还不回来?佣人已经走了,孩子哭得要命!”
“我在同学家中。”我说:“你哄哄孩子,我马上回来。”
“美琪!做主妇务必是不能够太自由的,你要以家庭为重!”他重重地放下了电话。
我呆半晌,心里如压着块大石,头都抬不起来,眼泪便就在眼睛里打转,强忍了下去,做这种主妇,千辛万苦,到头来还要受丈夫抢白,到底有什么好处?
刹那间我心灰意冷起来,低着头。
阿咪自房中出来,手中拿着一件衬衫一条裤子。
她说:“美琪,你不要介意,我先两天买了这套衣服,但是显然买大了,穿过一次之后,不适合,转赠你怎么样?”她说得这么温暖体贴,我只向她看一眼,泪水就忍不住汩汩地掉下来。
“美琪。”她把衣服放下,连忙替我来揩眼泪。
我哭诉:“我真厌倦了这种生活,我真的不能想像,如此一辈子过下去该怎么办。”
“美琪,我送你回去。”阿咪说:“来,别哭。”
“你也是女人,干吗要你送!”我说:“应该由我那丈夫来接我。”
“他要看住孩子!”阿咪温和的笑,“他又没四双手。”
我冲口而出,“那他为什么不去赚多一点钱,请个佣人,让我也松口气?”
阿咪在那里呆半晌,她说:“赚钱也不是你想像中的易,很难的,心理负担很重。维持一头家他肯负这个贞任,已经算是深爱你的。”
我吓一跳,她这番话说得一点神采也没有,好没志气。
我说:“我不相信,如果你要嫁这种平平庸庸的丈夫,随时可以的。”
“现在?现在太迟了,”她脸上很平静,坐下来抽一枝烟,“现在我看不起这些男人,骑虎难下,只好自己捱着。”
“你怎么能算捱?”我说:“一份高薪的工作,人家都尊敬你,自由自在,目无下尘,多棒!”
她笑起来,不作答,按熄烟。
我说:“我真的要走了。”
“有空我们再联络。”她把那套衬衫裤子递给我。
“好的。”我说:“谢谢你。”
她送我到门口,叫了一部街车,替我关上车门。老实说,健从来没有这种礼貌,现在由阿眯表演起来,更觉得健对礼貌的无知与无能,我忽然觉得嫁得那么早是一个错误。于是在车子里板着一张脸。
到家小琪已经睡着在沙发上,健在吃罐头汤,看见我,眼睛抬一抬,一声不响,我也不去理他。
才六点钟,哪儿饿得这么厉害,平常也是七点开饭的,他就会恶形恶状的欺侮人。
我把小琪叫醒,让她喝了牛奶,替她洗澡,换衣服,再把零零碎碎的东西收拾好。我的气消了一半,世界上大部份的女人,日子是这么过的,阿眯说得对,各人的命运不一样。每天要在家做多少工作,健是不会知道的,也不需要解释。
阿咪家的整洁,阿咪的生命是她自己的,阿咪单独住一层房子,她那张三尺半的床可以独眠也可以邀请朋友,妇运是什么?请看看阿咪。
我叹口气,像我这种女人,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白白中学毕业,又再念了三年书,如今还不是落在小家庭中发呆?
我睡了。
第二天我计划了一下,想出去工作,至少赚来的薪水够佣人开销,我便有点存在价值,在外头工作,不会追不上时代。我决定找阿咪帮帮忙。
结婚以後,简直连一个朋友也没有。人家到我家来,我拿什么招呼他们?我出去见他们,一没有时间,二不够开销,三两年下来,什么朋友都不见了。
我对阿咪有种信心,她会听我的倾诉,她会替我分析,她不会取笑我。
她中午时分出来见我的。
天气比较和暖,她穿件白T恤,浅蓝裤子,白毛衣搭在肩膊上,仍然是精神奕奕,她一坐下来便把来意说明,阿咪想了好一会儿。
“找事做?普遍薪水是很低的,现在你除了教书,没有什么事可以做,写字楼朝九晚五,收入买衣着还不够,又何必呢?”
我说:“我非出来工作不可。”
她说:“我实在没有这个能力帮你。”
“我知道不是一天内可以做得到的事,你替我留意点。”
“美琪,最好的职业是家庭主妇,不必看老板面色,不必理物价飞涨,不必理会权力倾轧,不必担心开销打哪儿来,丈夫便是天是地。”
“那是嫁了好丈夫!我这个并不见得有多好。”我气愤。
“慢慢就好了,你总得给他一个机会,他那种工作升职的机会很高。”
我低下头,“你替我留意留意,你人面比较熟。”
“好的。”阿咪叹口气,看看腕表:“我要去上班了。”
我们站起来,又是她付的帐。
阿咪转过头对我说:“你大概不知道职业妇女是怎么一回事,要不要来看看?”
我跟着她到写字楼去参观。
一进去觉得布置美极了,很多人伏案工作,整齐美观,令我叹为观止,我跟着阿咪走到一张写字台前。
阿咪说:“这便是我的地盘。”
我有点诧异:“怎么?你难道不是坐在一间房间里?”
“当然不是,”她笑,“你弄错了,我不是大人物。”
有一个外国人推门出来,看我一眼,随即与一个女秘书模样的女孩子争论起来,那女孩子据理力辩,但是洋人坚持己见,终於她屈服了。
气氛弄得很尴尬,但是众人彷佛听若不闻,忙着打字速记,拉抽屉取档案,走来走去,做得不亦乐乎。
我很替那个女孩子尴尬,这种事一个月发生一次也已经太多,阿咪却镇静的叫我坐下,给我一叠杂志,叫我慢慢看。
“你多观察我们这些可怜的职业女性。”她微笑说。
然后她开始工作。
有时候这些女孩子经过,她们会给我投来奇异的一眼,我如坐针毡。她们的打扮时髦:爆炸装、靴子、长裙,我呢,不大不小的裤管,平底鞋已经旧了,脸上没有化妆,我比不上她们。到底出来做事的人是不一样的。
我沉默地翻着书,我还能做什么呢?
阿咪打电话,交待工作,清理昨日的事,联络。
我低声问:“阿咪,我不想在这里妨碍你的工作,我先走一眯。”我非常的自卑。
“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