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嗳。」她应着,还在看那张题目纸。
我笑着摇摇头。她倒算是一个特别的女孩子。
明年我进了大学,也有功课可做。
等我再过去为他们冲茶的时候,她已经把功课做好了,正老气横秋的在教小张。
叶摇头顿足叹气,说:「男人不争气,给女人欺侮,还成什么样子!世风日下。」
玫瑰白他一眼,「这个人来了外国几年,中文也不大明白了,人也胡涂得很,乱用成语。」
叶偷偷的对我说:「我们都怕她。」
「我上课时间到了,谁送我?」玫瑰问。
叶说:「上什么课?缺堂吧,你一直说要学桌球,今天大家有空,下午到桌球室去。」
「不行啊,」玫瑰懊恼的说:「下午有法律课,你们走了,我可还得捱下去,否则永无出头希望。都是你们不好,一年多了,说教我这个教我那个,结果——嘿!」
「叫小张送你,小张,够义气送一送玫瑰。」
玫瑰跟要走的几个人好好的道了别,跟着小张走了。
她临走转头向我点点头,「谢谢。」她说。
我不响。只笑了笑,看着他们离去。
这时候吃茶的客人已经走得十成九了。
叶问我:「她很好看,是不是?」
我点点头。
叶说:「我们当她小妹妹,她也很懂事就是了,你或许见过她哥哥,年初回了家,以前也常来龙凤楼的。」
我说:「我只做了小半年,没见过他。」
叶说:「我多嘴得很,既答应替她介绍男朋友,又答应替你介绍女朋友,结果两件事都没做到,人却要走了。」
我笑,「我的女朋友……?这件事倒罢了,只是她怎么还少男朋友?」
「男朋友是多,没一个看得上眼。」叶说。
我只好再笑。
「几时走?」我问。
「后天。」
他们走了之后,玫瑰就没有来过。
我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她,或者如叶所说,到花花公子俱乐部去,但愿他们只是开玩笑。
每天晚上我都希望她会来,每天晚上她都没有出现,过了两三个月,我也几乎忘了,不是忘了她,而是忘了她会忽然推门而进。
星期四是我的休假。我回家看父母,再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肚子有点饿,就想回饭店去吃宵夜。一走进饭店,就看见了她。
她独自一个人坐在一张小桌子上,闷闷的在喝酒,我眼尖,就看出她喝得差不多了。
我问其它的伙计,「谁卖酒给她?」
「她说超过十八岁了,又是客人,谁还拦阻她不成?」
我只好走过去,「玫瑰?」我叫她一声。
她抬起头来。一脸的眼泪。
我皱了皱眉头,她受了什么委曲?一个女孩子在外国,可受的委曲也太多了,何必问?
「记得我是谁?」我问。
她仍然呆呆的看着我。我只好掏出手帕替她擦眼泪。
「我是阿明,记得吗?」我问她。
她点点头,我并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记得我。
我又说:「我送你回去,好不好?你相信我吗?」
她微微一笑,「当然相信你,你是阿明。」她说。
「是的。」我说。
她醉态憨态十足,却还认得出我。
桌子上摆满了菜,却一筷也没有动过。
我扶她起来,替她穿好大衣,叫柜台把账算在我身上。我扶她上了我的车子。
「玫瑰,你住在什么地方?」我问。
她不答。
我关上了车门,上车,开动了车子,才发觉她睡着了。
我叹一口气,把外套盖在她身上,又开了暖气,怕她冷。
我实在不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
她睡着的姿态很可爱,鼻子呼噜呼噜的冒着声音。
我真好笑又好气,她一个人跑了出来,喝得烂醉,要不是遇见我,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我在车子里足足坐了一个钟头,她醒来了,还半醉的,却有点惊惶,「我在什么地方?」她问。
「在我车子里, 」我笑,「在英国,现在送你回家,你住在哪里?」我看着她。
「小溪路四十号。」她说。
我这才开动了车子,送她到家。
她开了车门,动了动嘴角,却没说什么。有几络头发沾在她嘴角,在深夜里看上去特别动人。
我说:「快回去吧,别冻坏了。」
她便转身回去了。
车子里都是她的香味。
第二天下午她来找我,脸色有点苍白,很多的不好意思,但是笑容还是一样好看。
「对不起。阿明。」她看着我说。
我只笑不出声。
「谢谢你,阿明。」
我摇摇头。「不要谢。」
「阿明,我不是故意的,昨天是我生日,我想找个有中国人的地方,自己吃顿饭庆祝一下,又想喝点酒,一下子就记起了龙凤楼,谁知道不能喝,居然醉了,真不好意思。」
「是生日呀!」我说:「为什么不找朋友?」
「朋友?都走了,你看着他们走的,小张他们跟我其实不太熟,不好去打扰他们。外国同学天天见面,都发腻了,于是只好一个人来。」 她气鼓鼓的,「谁知就闹了笑话。」
我笑,「没关系。」
「阿明,你吃糖吗?我请你吃糖。」
「我什么年纪了,还吃糖。」我答。
「那么我请你看电影。你几时有空?」
「我要等下星期四才有空!」
「好,下星期四五点钟,你到我家来,不准赖。」她笑,「现在我要回去上课了。」
我看着她离开。伙计们都笑我有办法,女孩子找上门来了,他们说:「她昨天就是等你不来,所以一气之下,就喝醉了。阿明,看不出你真人不露相,是几时认识她的?还是大学生呢。」
我一笑置之。她请我看电影?我还真叫她请不成?她不过是感激我送她回家,我总不相信像她这般才貌双全的女孩子会跑来看上我。
他们还在笑,「女孩子都喜欢漂亮男人,阿明就是长得漂亮,所以占尽便宜。」
我只好避到厨房里去。
下星期四,还有一大截日子,我真希望她别忘了,不然上几天课,就把我丢在脑后,叫我去遭空的。
我又想,不会的,她显得很有诚意,决非那种轻浮的女孩子。心里矛盾了很久。星期四上午我仍然回了家,下午赶到她家里,六点钟,一点也不差。
我按铃,她来开门,一脸的笑。她没有忘记,已经换好了衣服。
我看着她。她笑了。
「别怕,我不会再喝醉的,你想看哪一套电影﹖ 」
「你吃了饭没有?我请你。」我说。
「阿明要亏本了。」她笑。
跟她在一起,如沐春风一样,简直不觉得时间过得快。我想她是很忙的,抽出时间来陪我,大概不简单——我叹了一口气,看来我是不能不承认了,她是一个可爱的女孩,爱上她是很容易的事,我爱上了她。
我陪她吃饭,她叫了一大堆食物,然后孩子气的说:「你别担心,阿明,我一定吃得光。」于是她辛辛苦苦的吃,吃了炒饭吃点心,再吃甜饼。
我忍不住说:「别忘了,时间到了,去看电影吧。」
她松一口气,吐吐舌头,「天呀,我以为你永远不会说这句话了呢!我实在吃不下了,又怕你骂!」
我摇摇头,忍不住笑了。她真是,吃饭也闹,没有停的。
我们去看了一场侦探片。戏院里很热,看得头有点昏,她看电影很认真,一声不响,全神贯注。我偷偷看看她的侧面,她是一个好看的女孩子,难得的是这么天真可爱。
散了场她要请我喝咖啡。
「明天你要上学的,不好。」我说。
她说:「你不去?不给我面子﹖ 」
「去去,」我笑,「我当然要去。」
她请我喝啤酒,喝咖啡,吃点心,存心要跟我过不去。
我看着她。我想想以前也跟女孩子出来过,却从来不曾这么快乐,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只有现在她跟我在一起,我忽然自私起来,跟她说:「我请你去跳舞。」
她点点头,「好。」
进夜总会入场券是她买的,我知道她有钱,她不在乎,但是女孩子付钱……外国人很流行这一套,不过我是中国人。
我们开头并没有跳舞。坐到一点钟,她说:「阿明,我请你跳舞。」那支音乐很慢,我搂着她的腰。她有点瘦削,但是身体极其轻软。
我忽然想到!我是什么人呢,我只是中国饭店里的一个侍者。她?她在香港是千金小姐,在这里是大学生。就因为是在外国,所以才有这种自由,可以与她在一起跳舞。我叹一口气,人总是讲身份阶级的,她对我好,不过是因为她客气大方,我有什么奇怪的念头,就是我不识好歹。
音乐是这么短,一支又一支,我可以闻到她的发香,她有点累了,轻轻靠在我身上。她说:「阿明,你真是温柔。」我笑了,我说:「我不是女孩子。」她说:「你比女孩子可爱,阿明。」
她在我脸上吻了一下,嘴唇轻软濡湿,我一震。她是洋派的,叶说她是「外国人」。
我说:「我该送你回去了。」
她说:「很少跳舞有这样高兴。谢谢你,阿明。」
我非常想问:下星期出来吗?下星期我们……
但是我忍住了。
「几点了?」她问。
「两点钟。」
她笑,「也该回去了。」
我让她上车,很快送她到家。她转头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她说:「阿明,过几天我们再出来。」
我点点头。
她用手臂围着我。很嗲的又吻了我一下。我知道这是她的习惯,她跟那班男孩子也这么亲蜜,但是他们受得了,我却有点尴尬,老是紧张得很。
「晚安。」她说:「你不必走出车子了,很冷。」她很体贴。
「晚安。」我说。
她回了家。
我很开心,也很矛盾,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结果一夜睡不好,不,一连好几个晚上睡不好。我应该怎么做呢?如果跟她在一起是快乐的,就该多与她在一起,不理其它的事,只要她也喜欢我,她就不会介意我是什么人。
同事都说:「阿明在谈恋爱了,看他那魂不守舍的样子。」
我照例是不响。
我决定星期四再去找她。
就在星期三,小张来了,指明要见我。我走过去,他还是那样子,傻傻的坐着,想起那天玫瑰欺侮他不会做功课,我就笑。
「张先生。」我叫他,「找我?」
「不敢不敢,阿明,叫小张可以了,什么先生不先生的。」
我问:「什么事﹖ 」
「有一点事,你能不能坐一下,我们谈谈﹖」他低声问。
这班大学生很少有这么神情肃穆的时候,所以我说:「坐是不坐了,你说什么我听着办就是了。」
「我说错了话你不要生气。」
我越发罕纳起来,「没关系,请说。」
他说:「阿明,你出来做事这么多年,论见识,应该比我们守在教室里的人好,不瞒你说,我这次来,是为了玫瑰,听说你们来往得很密切?有人看见你们在一起跳舞。玫瑰是我们的小妹妹,我们得看顾她,她哥哥走的时候,将她托给我们。一个女孩子在外国,不是容易过日子的。阿明,你是不会找不到女朋友的,她却在读书时候,跳舞跳到清晨,大罗神仙也升不了班,你是明白人,大家都喜欢她,所以也就为她着想一下。」
我顿时怔住在那里,不晓得说什么才好。
小张说下去,「玫瑰她……我们都很明白她,她是小孩子,新鲜的事什么都好,过了一阵子也就搁在脑后了,她又小又娇,谁还找她算账不成?她个性不定,当不得真的,阿明,如果你真要找对象,不必找玫瑰,找朋友,照说没问题……可惜她哥哥临走再三叮嘱我们,叫我们留神玫瑰,只许她与学生来往。阿明,我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得罪了你也只好如此,包涵包涵。」
话说得这么清楚玲珑,我再笨,也听得言下之意,小张想说的是:小子,你想歪了,出来见了这么久的世面,还怎地毛手毛脚!居然想动起玫瑰的脑筋来了,恐怕不大配吧,玫瑰是大学生,自然不会跟你来往,别缠着她了。
我心里一股凉意升了上来,没想到他们面子上对我好,暗里却也一般的瞧不起人。
小张说:「玫瑰到伦敦开会去了,她是学校里数一数二出风头的人物。阿明,我走了。」
他走了以后,我呆呆的,下了班就到酒吧去喝了一会儿酒,怒气消了,代替了的是难受。如果我也是个学生,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约玫瑰出去?大概是的。现在叫人看见了,玫瑰的名声自然大受影响,他们会说:看,玫瑰居然跟一个侍者在一起跳舞!
那天晚上却是快乐的。我记得她的笑脸,她的轻语,即使她对每个人都一样,至少我也得了一份,我没有可抱怨的。我叹息,结果在酒吧喝醉了。
两个星期没见到她。
我是再也没有勇气再去找她了。
她却与一班朋友来吃饭,小张也在其中。
玫瑰风姿依然,书包放在空椅子上,想必是放了学直接来的,与朋友们说着笑,见到我非常和气的笑了一笑,那笑却是空白的,无心的,毫无记忆,没有感情的。
小张说得对,我对她一点特别的意义都没有,她是那种不经心的女孩子,全世界都在她掌握中,我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名,不过因为她是个和气的人,所以对我也很和气,她是无心的。
我低下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