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一阵骚动,片刻,一个少年小兵挎着箭矢走了出来。五官俊朗而严肃,带着三分未脱的稚气,看他的年龄和装束,应该是禁军中一个新来的弓弩手。
君莲舒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他两眼,问,“你叫什么名字,现任何职,多大了?”
那少年毫不巴结做作地行了个礼,朗声道,“卑职贺扬镜一,为禁军弓弩手,年十五。”
不知为何,明颜对这个叫贺扬的少年有些反感,大概是因为他看君莲舒的眼眸里有一丝异样的情愫。亦或是,君莲舒此刻投在他身上的眼光比自己要多得多。
君莲舒仰天长笑,道,“好一个贺扬镜一!听孤王旨意,封贺扬为大将军,接替白将军的职
位!”
贺扬没有说话,神色有些复杂。君婉怡壮着胆子,以手指天大喝道,“你这丧尽天良的窃国贼,还敢自称孤王!苍天有眼,本太女今日就要为民除害,为天下苍生和枉死的母王讨一个公道!”
“公道?公道!”君莲舒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厉声道,“何为公道,公道在哪?我死了就是公道?我这十几年来所受的屈辱就是公道?君婉怡,我今天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靠着我自个儿的本事得到的,自古成王败寇,你一个懦弱无能的昏庸之人,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谈公道!”
君莲舒这样一说,太女果然就有了惧色,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那些太女派的大臣们见了,都微不可察地摇头叹息。
几名文武官员见太女不足以成大事,临时变了卦,投靠了敏王君莲舒。这样一来,君莲舒手中的军权足以超过太女,一场夺权血战就此开始,天昏地暗。
混战中,君明颜被刀剑人群逼的挤来挤去,刀剑无眼,有几次差点被砍中,但都被君莲舒护住了。到了混战终于结束时,天已经大亮,鲜血在那人的红袍子上又染了鲜艳的一层。
这一战中,君莲舒为了保护明颜,受了两处剑伤,一处刀伤。望着那些狰狞的伤口,君明颜内心一痛,眼泪止不住地滚下来。
君莲舒走到明颜身边蹲下,白玉般精致的面容上晕染了猩红的鲜血。她看了他很久,将头轻轻倚在他瘦小的肩膀上,笑容带着少用的疲倦。
她说,“阿颜,娘亲好累。你为什么就不能快些长大呢?那样,娘就可以倚在你肩上休息了……”
从那以后,君明颜开始没日没夜习武练剑,学习兵家纵横之术。君莲舒说要他打败她,只有打败她,才能成为天下最强者。
而他只是想说,他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打败她,而是为了能够……保护她。
直到很多年后,明颜才想起来:其实以君莲舒的本事,完全可以避开那些刀剑。她之所以甘愿为明颜挡那几剑,只不过是用苦肉计刺激他的心,以获得一把忠心不二的利刃罢了。
不过事实是怎样,明颜不会刻意去追究。因为,他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沦陷了……他迷失在那抹血红衣袂,迷失在她嘴角泛起的弧度,不能自拔。
十六岁,在与最后一个女尊国——月国的战争中,他遭遇了人生的第一场败仗。
他率领的六千精军遭到伏击,全军覆没。明颜自己也被埋在死人堆里,昏迷过去。等到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到了敌军的帐营。
睁开眼,蓦地发现一个年轻的贵族女子正在给他□的伤口上药,见他醒来,便对他温和一笑。
那女人有着一双深邃的湛蓝眼眸,以及一头和他一样的雪白柔发,像是雪山上的一轮满月光辉倾泻而下,飘扬动人。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君明颜突然一跃而起,将那女子狠狠扑倒在地,用膝盖压住她的身子,双手扼住她的咽喉,厉声道:
“你是谁?带我来这干什么!”
女子握住药盒的手还未松开,短暂的愕然和迟钝过后,她用另一只手轻轻按在明颜青筋暴露的手背,道,“看你的头发颜色,我以为你是月国人。”
月国人的发色很淡,尤其是王室成员,大都几近漂亮的银白色,那是这个国家独有的标志。君明颜这才想起,自己的父亲当年和一个月国皇女结合,生下了自己,正因为自己身上有一半月国血统,所以头发才会是纯白色。
也难怪这女人会误会……明颜眼珠一转,不如来个将计就计。
他迟疑的松开手,有些生硬的点点头,道,“我的确是月国人,你又是何人?我为何会在这?”
“我叫月曦,月国四皇女,前几日清点战场时在死人堆里发现了你,猜想着你可能是我军的人,便将你带了回来。”月曦明显舒了一口气,拍拍华丽衣物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温声细语地打趣道,“当初你还穿着死人的衣服呢,不知是想混入敌军逃跑还是怎么的。”
君明颜‘嗯’了一声,随口说,“我是月国混入敌军的细作。”脸不红心不跳,扯谎也变得顺溜起来。
月曦是个很单纯的女子,她信然地笑出声,夸奖了明颜几句。她一笑,那双深蓝色的眼眸就好像是深邃的海水波动起伏,荡起圈圈涟漪,很美。
君明颜忽然有些愧疚起来。
正胡思乱想着,冷不防月曦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嬉笑道,“回神回神,我问你名字呢!总不可能总是‘喂’啊‘你’啊的叫吧?”
“阿颜。”明颜想了想,说,“我娘叫我阿颜,无姓。”
不知为何,月曦对明颜总是有着一种莫名的亲近感,大概是血缘上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关系罢。月曦温润的笑脸和无微不至的关怀让明颜的愧疚感在与日俱增,伤好后,他狠下心选择离开。
毕竟是站在敌对面上的两个人,他不可能背叛他的女王,背叛他唯一深爱的女人。亏欠月曦的这份人情,只能来日再还了……
因为这半个月和月曦走得十分亲近,所以他从敌营出来时几乎是一路畅通,没有人对他起疑心。轻而易举地,他回到了璃国。
不料,那人却不肯见他。
他知道由于自己的粗心导致六千精兵全军覆没,是多大的罪行。去行房领了一百军鞭出来,他带着伤立刻赶往凤君宫,在宫门口跪了一天一夜,那人却是连个面也不曾露。
她不肯原谅他,她对他失望透顶。
因为这一次惨烈的失败,他知道自己也许没有资格再呆在那人身边。那个骄傲的女人身边,永远只需要最强者的存在。
这样想着,君明颜很是绝望。他沮丧地起身,整个腿部跪得酸麻肿痛,还未站起就狠狠跌在地上。他咬咬牙,扶着身边的白玉栏杆反复几次,才成功地站起来。
失神的往宫门外走了几步,他很茫然,不知道自己离开了那人还能去何处。他甚至,想到了一死……
但是他死了,那人该怎么办?唯一一个敢亲近她的人都死了,没有人和她说话,那人该有多孤单?
这样想着,他猛地掉头往回走去。然而,走了几步,他停下来了,眼中霎时盛满了不可置信的浓浓惊喜……
……因为他看见,那一个孤傲如斯的尊贵女人正急匆匆地沿着他离去的小路追上来,因为实在走得太焦急,连她头上的凤冠绶带都随风扬起,和发丝交缠着,微乱。
那一刻,明颜捕捉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
见到他,隔着几步的距离。君莲舒微微喘息着,站在对面,即刻收敛面容上多余的神色,凝神看着君明颜。
明颜也静静地看着她,等她开口。天地间,唯有晨风徐徐而过,一片静谧安详。
仿佛定格了一个世纪之久。终于,那女人朝他轻轻张开手臂,说:
“阿颜,回来。”
明颜会心一笑,扑了过去。破晓的晨光从地平线上迸射而出,将二人相拥的身姿定格成一道永恒的剪影……
“阿颜,你长大了,已经比我高这么多了。”那女人微微一笑,那笑容虽然复杂漠然,但至少此时的拥抱,是那般的温暖真实。
娘,有些东西不是你不承认,就不存在的。它正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悄悄生根发芽,等到你大吃一惊时,它已经开出了满树繁花。
比如说——爱情。
第33章
“暴虐无端,紫眸妖皇。掳我夫女,抢我钱粮。
兄弟相战,父子双亡。遍地白骨,埋作他乡。
人神共愤,天道苍苍。不如揭竿,自立为王!”
随着这首童谣的传唱,叛乱再一次发生,势如破竹。
和去年年底边关的那场叛乱不同,这一次是由星星之火发展成燎原之势。起义军从姜国迎回了君婉怡的儿子萧环,打着‘萧’姓旗号,一月之内迅速占领东南十三州,并朝北扩散,直逼帝京。
天下大乱。一时间,京师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
两国自合约以来,姜国其实并没有在对璃国发生正面的大规模战争。落紫英很聪明,也很残忍。他只要借一阵东风,便可以让璃国葬送在自己人手里。
这样,他并不算违约。所以,璃国很多人都背地里称他为仁义明君,巴不得他率兵攻破璃国京师,将他们彻底解救出苦海。
多么完美的计划!
“陛下,别再战了。”贺扬跪在我面前,直直的凝视着我,“招安吧!”
“绝对、不行!”我豁然起身,厉声道,“君婉怡的儿子一日不除,我心不能安。姜国一日不灭,难消我心头之恨!”
贺扬垂下眼,盯着光滑的大理石地砖,高大强健的身形似乎一下子萎顿了不少。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隐忍着怒意,“陛下,再打下去璃国大军没有丝毫胜算,你知道的!那些起义军里有他们的亲人,爱人,有他们的朋友!我们手下的士兵又怎么可能执起武器对抗他们的亲人?”
我知道,再逼下去,恐怕连我最后的禁军也要倒戈了……
“我知道,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我轻飘飘地扫视着贺扬镜一,森森然笑出声来,“但是贺扬,只要我还活着,我就决不允许你背离!你当初既然可以为天下放弃本皇,如今不妨再为璃国死战到底,成全你忠义两全的名号如何?”
贺扬不说话,只是面色阴沉,双拳隐隐暴出青筋。
我继续漫不经心地说道,“除了皇宫的六千禁军,其余八万将士你尽数带走吧。祝大将军凯旋!”
说完,我讽刺一笑,心里早已一片死寂。身后一直沉默的明颜嘴巴动了动,有些急切地看着我。
八万将士对抗二十万叛军。明颜知道,我这是让贺扬去送死。
意外地,贺扬镜一竟然低低地笑出声来,笑声越拔越高,最后发展成悲壮苍凉的大笑,仿佛连整个金銮大殿都被他震动,刺痛耳膜。
“陛下,臣死后,请陛下将臣的尸首葬在京都城门口。”他直起身,一步一步后退,字字句句道,“……臣要,亲眼见证璃国的灭亡!”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一幕:贺扬以手指天,仿佛要刺破窗外那一抹纤薄的黎明。他纵声大笑着退出金銮殿,退出我的生命。他那发红湿润的眼圈,犹如一只绝望的野兽嘶吼……这个,在我身边默默守护了十一年的男人,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眼前的一切骤然朦胧,泛起水雾。我闭眼揉了揉眼睛,将眼角的水花轻轻抹去,再睁开眼时,看到明颜单膝跪在了我面前。
“莲,让我代替贺扬将军出征吧。”他抬头仰视着我,神色凄忧。
“傻孩子,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蹲下…身,将他的头靠在我肩上,幽冷叹道,“贺扬是我璃国的战魂,我得让他体面些死去。对他来说,战死沙场也许是最好的归宿……我说过的,璃国灭了,我会让所有人都成为我的陪葬!”
顿了顿,我将目光投向毫无焦距的远方,嗤笑道,“真不甘心呐!阿颜,你那儿也不要去,就呆在我身边好么?不管发生什么,我希望有你陪着。”
之后,贺扬曾传了几次捷报回来,朝堂一时间又振奋了起来,一个个红光满面。
望着那些放松了警惕,依旧歌舞升平的朝官,我不禁冷笑。
果然,过了一月余,贺扬打的胜仗越来越少。我知道,差不多弹尽粮绝了。当初最后的八万士兵全给他带了过去,我是不可能再给他增援的。
之后一个月都没有贺扬的消息,六月初八,一名昏倒在城门口的小兵拼着最后一口气,给京都带来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噩耗。
贺扬将军战殁。
军中士气低沉,节节败退。没有钱粮,断了退路,贺扬和他仅剩的五万士兵困在凉州二十天。杀光了战马,拔光了野菜树皮,连阴沟的老鼠也没放过。到最后,饥饿的士兵们甚至争食人肉……
贺扬只在城墙上巡视一圈,见到自己士兵面争抢一些断肢残腿生食的惨状时,这个刚硬的男人忍不住潸然泪下。
当天,他大开城门,放敌军入城,来换五万士兵一条生路。
然后,他孤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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