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枝立刻丢下鞭子冲到女儿身边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泣不成声:“茉儿……好一点……你有没有好一点……你有没有好一点……”
“娘……为什么要打人?”茉儿费劲说出一句。
檀枝伸手抹了一把眼泪,带着哭腔说:“茉儿……好孩子……那不是人……是……是鲛人……它能滴泪成珠……那珍珠可以买好多好多药材……一定能把你治好……一定能……”她泣不成声,不觉将女儿搂得更紧。
鲛人躺在血泊中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昏死过去。
茉儿的怜悯目光久久地凝定在鲛人身上,许久她才轻轻说:“娘……它也有娘……也会和娘一样心疼的……”
檀枝浑身一颤,目中热泪滚滚而下,方才的愧意如如丝渐渐缠紧,雪球一般滚作百倍千倍,轰然砸上她心头。若不是救女心切,她又何来如此残忍的念头,又哪来这样狠辣的手段?她心口一痛,不可自制地哭出了声。
“娘……不要哭……”茉儿伸出小手细细为她抹泪,“娘,去看一看那个……那个……那个小鱼儿吧?”她一连几声迟疑,不知该唤鲛人做什么。
檀枝含泪点点头,抱着茉儿走近鲛人,却在见到它浑身如沟壑一般密集的伤口时倒抽一口冷气,自己……竟下了这样重的手么?
一滴眼泪从茉儿眸中滑落,摔在鲛人泛着血丝的唇角,晕开一股子湿润咸涩,让它微微睁开了眼睛——再不是女子凶恶的眼神,再不是神情恐怖的脸,鲛人哀痛地低吟一声,全身不可遏制地微微发抖。
茉儿将一条柔软洁白的绸布裹在鲛人身上,柔声说:“对不住,娘亲是想救我才这么做的……”
殷红的鲜血瞬间浸透白绸,这是家中唯一值钱的东西,原本是要给茉儿做新衣用的,檀枝抽了抽酸痛的鼻尖,忍住就要落下的眼泪。
鲛人一瞬不瞬地看着茉儿,满目的仇恨渐渐褪去,化作一潭幽幽碧水,波光粼粼。
“小鱼儿,我会送你回家……”茉儿颤巍巍地朝鲛人伸出手,一刹那似有悯柔的春水涓涓流淌,令它也缓缓交出自己的手,却在即将触及的那一刻蓦然一怔。
茉儿略牵了牵唇,似想对它一笑,脸色却陡然煞白,唇间喷出点点猩红,直溅上那袭雪白绸布……随着她剧烈的咳嗽,大口大口的鲜血涌了出来,温热了鲛人滞在半空的手,也染红了它颈间串带着的那朵白莲。
檀枝一愣,慌忙去探茉儿的鼻息,忽然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鲛人呆呆地望着满手的鲜血和渐渐僵直的茉儿,眼中顿时水光涌动,自喉间逸出凄然的一声,伸手忍痛在身上狠狠一摘,顿时扯下连皮带肉的三块鳞片来。
“你……你做什么……!”檀枝又惊又吓,不觉又抱紧了怀里的女儿。
鲛人托着那三片犹带温热血迹的鳞片,艰难地示意檀枝让茉儿服下,只是那神色复杂痛苦,似在噬咬自己的血肉。
檀枝惊疑不定地看着鲛人一遍又一遍地示意,良久才不确定地问一声:“你要让茉儿服用?”
那死水一般灰暗的眼底瞬间闪起一簇光亮,鲛人忙不迭地点了点头,露出微弱的笑容。
怀中的茉儿气若游丝,仿佛只消自己轻轻一捏就会气断身亡,檀枝满心的警觉早已在噬骨的绝望中偃旗息鼓,化作伸向鲛鳞的疯狂枝蔓。眼下她已走投无路,眼看着茉儿的气息一点一点微弱下去,就算鲛人手中是夺命剧毒,自己也要拼上仅剩的希望赌一赌。
檀枝咬咬牙,忍住泪水接了过来,又轻轻将茉儿放置在床榻上,这才拿起揉面用的木棍,将鲛鳞一点一点碾成粉末。
鲛人许是方才的挣扎耗尽了力气,它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唯有口中喘着粗气,望向茉儿的水色眼眸似被阳光浸润,折射出一点温暖如豆。
细细密密的粉末安静地躺在檀枝掌心,轻盈得仿佛一吹即可飘散。她心跳如鼓如雷,无数念头瞬间闪过脑海又倏然退开,这些不知名状的东西一旦送入茉儿唇齿间, 便是将命交了出去,或生或死,再逆转不得。
她冷冷看了一眼瘫软无力的鲛人,想说什么却又止住,良久长叹了一气,狠狠心闭上眼眸捏住茉儿下颌,将粉末喂入她口中。
茉儿毫无知觉地任她摆布,就算服了药,也依然静得没有一丝声息。檀枝满心希冀地想从她脸上寻见哪怕是一丝半毫的生机,最终只能颓然无力地倒在女儿身旁,紧紧蜷起的手指却牢牢地将一枚坚韧的东西握在掌心,那是她悄悄留下的鳞片。
海边阳光毒烈,将鲛人身下的血迹捂成一片又一片的暗红印迹,原先打翻木桶时横流的水洼也已渐渐干涸。那原本水嫩的肌肤随着水分的流失而起了一层一层的皱纹,仿佛枯死的树皮般片片剥落,鲛人哀求地看着檀枝,但对方完全无动于衷,只是失神地看着榻上的茉儿。鲛人微微挣扎了片刻,然后无力地垂下了头,晕死在干燥的泥土里。
“唔……”极其轻微的一声呻吟,在这间黑暗的屋子里迅速燃起一点星星之火,看似微弱却蕴含着燎原的力量。
呆成木人的檀枝忽然间回过神来扑到茉儿身上,连声颤抖:“茉儿……茉儿……茉儿?”
茉儿微微睁开眼,猛然舒了一口气,只觉浑身无力动弹不得,她勉强笑了一下:“娘……”
“茉儿……茉儿你知不知道你吓死娘了……茉儿……”檀枝万分激动,抱着失而复得的女儿嚎啕大哭起来。
“娘……茉儿好好的……”茉儿伸出稚嫩的小手,擦拭着母亲的满脸泪痕,抚摸她眼角的细纹,她知道,这每一条每一道,都是对自己最深厚的爱。
檀枝放声大哭,将长年以来郁积在心底的悲伤怨忿都痛痛快快发泄个够。她出生贫寒,却有一张如花似玉的脸,本以为多少能凭这等姿色过上好日子,谁知在外赌债累累的父亲竟生出邪念,要将自己卖了抵债。好在遇见了善良忠厚的渔民赵正中将她救下,从此便一心一意相互扶持着过日子,却究竟是飞来横祸让赵正出外捕鱼遇险,丢下个五六岁的女娃和自己,孤苦伶仃无依无靠。
如今自己唯一的女儿又得了恶疾濒临鬼门,怎能叫她不狠心硬肠下手折辱小鲛人?传说中价值连城的泣珠,在她眼中就是起死回生的良药。
“小鱼儿……”茉儿挣扎着想要下榻,“娘,小鱼儿怎么了?”
檀枝一愣,方才只顾着随女儿的生死万念俱灰,并未注意那只鲛人。她顺着女儿的目光望过去,只见一个模糊的小人影瘫软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已死去。
“茉儿你好好躺着,娘去瞧瞧。”檀枝不由分说将茉儿按进被褥中,然后深吸一口气,轻轻走到鲛人身旁。
枯灯下灰暗的脸,惨白的肌肤,和近乎断绝的气息令檀枝猛然缩手,胸腔里心跳如雷,它——是死了么?檀枝回头望了一眼茉儿,看见那满含希冀和温柔的目光,显然十分关心这只鲛人的状况,她不愿令女儿难过失望,只得死马当活马医,扯过一边的净白绸布将它裹好,又温和地放置在满是海水的木桶里。
“它睡着了。”檀枝柔声安慰女儿。
茉儿不疑有他,咧开小嘴高兴地笑了:“是小鱼儿救的我对不对?等它醒了,我要带它出去玩。”
“快睡吧,你身体还未恢复,多睡睡吧。”檀枝看着女儿因烛光照射而显得微红的脸,一阵心酸涌上咽喉,却堵死在鼻端。今夜,今夜一定要去老大夫那里问一问,这鳞片究竟是什么。
茉儿的身体依然很虚弱,还未说几句话就气喘吁吁起来,她很听话地躺在被褥里,听檀枝给自己哼着轻柔舒缓的曲子,眼眸也一点一点阖上。
一声极其尖利的惨叫破水而出,把这母女俩吓得均是浑身一颤,茉儿更是害怕地抱住了檀枝连声叫道:“娘,是不是有厉鬼……”
“别怕别怕……”檀枝只觉心里发毛,却只能装着胆子安慰女儿。方才为了省油就把灯吹灭了,现在屋里一片漆黑,若真是有什么,她该如何应对?
那惨叫才一声就失了蕴力,转而细微呻吟,低沉诡异得仿佛飘在空气里的一缕幽魂,令檀枝一阵毛骨悚然,直觉是什么不好的东西。
就着惨淡的月光,檀枝胆战心惊地看见一个黑影在缓缓蠕动着往上爬,可没一会儿就听见扑通一声,那影子似又掉了下去。
12
泣珠 之三 。。。
水!
仿佛一线惊电照残雪,檀枝霍然明白过来,是那只鲛人。
“你在做什么!”檀枝愤愤冲上前去,却发现月光下的鲛人浑身是血躺在海水里,口中不断有泡沫涌出,一张好端端的脸因疼痛而扭曲变形。
檀枝有些讶异,这里面是她特意去海边担回来的海水,怎么会令它如此痛苦?她见鲛人哀求地朝自己伸出手来,鱼尾不停地拍打着,仿佛十分急切地想要脱离这里。那一双水眸里漾满了波光,粼粼中带着求生的欲望,令檀枝心头一软握住它湿滑的手,顺势把它抱出木桶。
这时檀枝才发现,白日里鲛人因救茉儿而亲手扯下的鳞片之处,正有化脓的血水潺潺流出,似比日间更为严重,莫非是因为海水?檀枝犹自猜疑,便伸手蘸了一点海水想去洗它伤口,谁知它竟嗷嗷叫着挣扎逃开。
“你受伤以后就怕海水?”檀枝柔声问它。
鲛人仿佛是听懂了,竟快速点了一下头,只是脸上的表情依然痛苦而扭曲。
“你别动,我寻些井水给你洗一洗罢。”檀枝将白绸裹上它身体,避免与它那湿滑的肌肤相触,不管怎么说,她心里还是有些畏惧的。
一股淡淡的香味飘过来,掩埋了屋子里的血腥,檀枝低头一看,是鲛人颈间带着的一朵白莲迎光承露,散开奇异的幽香。
不知怎的,第一次看见这鲛人就发现这朵白莲,原以为是它贪玩摘来佩戴,可连着几天过去了,竟也不见凋谢。檀枝虽有些奇怪,可来不及细想,她的当务之急的就是替鲛人洗净伤口,然后将鳞片送到老大夫那里去。
虽然鲛人对茉儿十分友好,甚至割鳞相救,可檀枝还是不敢冒险让它与茉儿共处一室,只依旧将它放置在灌满清水的木桶里,又把隔间的木板门锁好,这才揣着那古怪的鳞片匆匆赶往吴大夫家中。
入夜的海滩上黄沙细软,柔风袭人,才走了几步连尚就觉脚底细细发痒,低头一瞧鞋履中已尽是趁隙而入的沙子。他笑了笑,索性脱下鞋子赤足而行,只是很快就想起来,很久以前,也有一个顽皮的女子喜欢赤足踏在池水满溢花廊上,留给他一地盛开的皎洁白莲。
小白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后,并不如以往那般每走几步就抬起头望他一眼,今晚的小白没有了往日的活泼,仿佛感应到连尚心头的悲伤一般,只是静静地,缅怀往事。
“你在想什么呢。”连尚淡淡问它。
小白仿佛神思游弋已远,头也不回地径自往前小跑。
连尚看着它鲜有的幽怨背影不觉笑了笑,而后摊开掌心,细细嗅闻那日捕捉到的奇异香味。前几日一路追香到此,却一直不曾寻见,偶尔还会有这样淡淡的,似有若无的香味飘过来,如同一根看不见的丝线,将他纠缠在此地。
“会是你吗?”连尚低低一叹,唇角浮上一丝苦笑。这样的寻找究竟持续多久了呢?一年,两年,十年,还是百年?又或是,已经上千年了……
晚风送香,思念纷纷扑衣入鼻,有那么一瞬间,连尚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那独特的味道迫近鼻端钻入肺腑,竟是那样的真切实在,令他顷刻醒觉——是这香味,就是她!
小白也警觉停下,立起身子探鼻细细一嗅,目光璀然锁定在前方不远处的草屋。
“妭……是你吗……”
连尚忽然觉得自己沉寂了千年的心又跳动了起来,甚至有些紧张和忐忑,他按住心口闭眼深深吸了一起,睁开眼时却见小白目光哀怨凝定在自己身上。
没由来地一阵刺痛,似乎很久以前听见楚翩哭喊自己名字时,那一瞬间的动容,而此刻小白的目光变得幽深而颠狂,让连尚觉得有些陌生。
“小白?”他试着唤了一声。
出乎意料地,小白没有任何回应,只是闷闷不乐地走回连尚身旁,屈腿伏在沙滩上,仿佛并不想与他一起寻找那缕幽香的来源。
连尚知道连日来的奔波已经让小白十分疲惫,难怪它这样提不起兴趣,于是他低下头拍了拍它小巧的脑袋,温言道:“你在这里等我。”
小白默然无声地伏着,目光里写满倦意,也懒得看他一下。
连尚抬头望了一眼漆黑的草屋,伸手抚平自己的心绪,步履急促却不失稳当,直朝那幽香所在而去。
小白突然抬头看了一眼连尚的背影,漆黑的眸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