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李贤惠是个天生直肠子,脾气也火爆,心眼也小,要不然三年前也不会生生的把吴讷的脖子咬下一口肉来,她向来是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也不注意别人是否能接受,横竖都有母亲何氏在背后赔罪收拾,那次在鸡鸣寺被吴讷反击,打的鼻青脸肿,居然也没让她得到教训。
听到亲爹李七爷如此贬低何家和母亲,这李贤惠不能忍,她含泪说道:“爹爹,我外租父何家是正经商户人家,做着卖鱼的营生,又不是什么下三滥的事情,赚的银子都是干净的,您不该如此轻贱何家。娘当年也是清清白白、带着丰厚嫁妆,八抬大轿嫁进国公府。咱们家虽然败落了,只剩下空架子,我娘也愿意拿出嫁妆银子来贴补家用,咱们这一房人,若没有娘撑着,如何维持体面?爹爹以前在外设宴吟诗会友,公中何尝出过一钱银子,都是娘出银子打点妥帖周全,维护爹爹的脸面,若说娘不贤惠,这世上便没有贤惠的女子了。您——您如何要污蔑娘是贱人?娘嫁到国公府几年,一大半嫁妆银子都贴在您身上了,无怨无悔,您花着她的银子,如何能这么骂她?这不是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碗骂娘吗?”
“你——”被亲女儿戳到了要害,李七爷气得脸色发白,但也无力反驳,因为李贤惠说的全都是实情,他堂堂男子汉,成亲之前是亲娘曹国公夫人养着,成亲之后是娘子何氏养着,对李七爷这种永远长不大、没有担当的奶嘴男而言,娶了何氏做新娘,果然就是换了一个新人做娘,四十多岁的人了,吃了四十多年的闲饭,从来没赚过一分银子。所以李贤惠说他放下碗骂娘,虽然身份上不对,但是事实上却正好骂对了,李七爷就是靠这两个娘养着呢。
曹国公府衰败了几十年,早就成了空架子,国公府人丁兴旺,但没有一个男人有正经差事,赚些俸禄银子交家用——曹国公每年的俸禄银子还不够他自己炼丹呢,而且曹国公夫人为了维护这个空架子,保持在外的体面,早就填进去了自己所有的嫁妆,但这远远不够,于是曹国公夫人就瞄准了儿孙的婚姻,自家嫡出的女儿是舍不得的,但是那些庶出女儿可以用来卖钱啊,嫁给四五十的官员做填房,或者嫁给商户人家赚聘礼,都能撑一阵子呢。
除了手上局促些,曹国公夫人在内宅是混的风生水起,曹国公姨娘通房一大堆,也都能生,但是只有两个庶出的儿子活到成年,其余五个,全都是曹国公夫人亲生的,李七爷年纪最小,是曹国公夫人的老来子。
原本曹国公夫人是打算给幺儿寻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做媳妇的,可是凡是有点见识的家族,都知道曹国公府是个空架子,不舍得女儿去死撑门面,而那些一般人家的闺秀,她又嫌弃小家子气,嫁妆太薄,嫁过来还要公中养着。
李七爷到了十七八岁,功名上依旧毫无建树,知子莫如母,曹国公夫人想着幺儿这辈子如果都这样过了,将来分家,他是幺子,肯定是要搬出去住了,她很清楚国公府的家底,到了那个时候,御赐的宅邸、田地等不能动的公中的东西都必须给她的嫡长子、未来的国公爷留着,而能分给其余四个嫡子的私产所剩无几,幺儿将来是个要喝西北风嘛。
所以曹国公夫人从现实考虑,便给李七爷挑了家底丰厚的何家为岳家,何家从元代开始就是富商,家底丰厚。到了何氏这一支,她父亲是金陵鱼行的行首,人都是要吃饭的嘛,何家生意做的必然长久,将来幺儿分出去单过,啃完了何氏的嫁妆,还有岳家可以依仗,儿孙吃穿不愁就是了。
而何行首家恰好想借着女儿的婚事攀高,觉得曹国公府虽然败落了,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等世袭罔替的国公门第呢,女儿嫁过去就是富贵双全了,何行首出门也有面子,一说起来是国公府的岳家,谁敢不给三分薄面呢,再说了,这曹国公府和金陵最富贵的家族魏国公府是亲家呢,想到自己居然和徐家沾亲带故的,何行首做梦都能笑醒,当即就同意了婚事,将一小半家产都给了何氏做脸面,足足一百二十抬手插不入的嫁妆抬进了曹国公府,堪称十里红妆了。
何氏嫁到曹国公府,刚开始有些惴惴不安,做低伏小当了一阵子小媳妇,后来她生了女儿李贤惠,贴进去部分嫁妆维护七房的体面,也看清了国公府的真实嘴脸,手中有银子,说话就有了底气,李七爷被她管的服服帖帖,公婆也不敢给脸色瞧了,何氏心想就这样过一辈子吧,横竖金陵城像她这样得过且过不在少数,丈夫不争气,她有劲也使不上啊。
可是偏在李贤惠七岁那年,李七爷居然考中了秀才!须知曹国公府这一代人,均是文不成武不就,唯独李七爷有了功名,曹国公夫人欢欣鼓舞,居然舍得从公中出银子摆了酒,李七爷也觉得腰杆硬了,向妻子伸手要银子都敢大声了,有一次在秦淮河花船的文会上,和一个清倌人看对眼了,拿出多年积攒的私房钱给清倌人赎身,打算长相厮守。
而且何氏生下李贤惠后就一直没有身孕,也不准他纳妾,何氏还发了话,说七房只能要嫡子,若一直生不出儿子,便从其他房过继一个,以继承七房的香火,横竖李七爷有四个同胞兄弟呢,个个都挺能生儿子的。
但李七爷是希望有个留着自己血脉的亲生儿子,以前用着何氏的银子,不敢说出来自己的真实想法,但一朝得势中了秀才,便觉得自己离进士不远了,将来做了官,他有权有钱,现在还用得着看何氏脸色么?何氏若识相,就应该拿出银子来摆酒,接受他纳妾的事实,从此做贤妻良母。
但是何氏早就瞧出丈夫是个银样蜡枪头,根本不中用,考中秀才又如何?而且她刚小产不久,刚刚恢复了身子,丈夫不知道安慰她,还居然瞒着她在外头和烟花女子来往,还赎身要她摆酒纳妾!何氏对丈夫早就死了心,这样一来,那颗死了心顿时蒙上了霜,再也不会死灰复燃了。
何氏伤心绝望,婆婆和丈夫还居然逼着她掏银子摆酒纳妾,一来是摆阔,二来也有借着李七爷刚中了秀才,压一压何氏气焰的意思。何氏如何看不出来?表面上顺从了,任由他们下帖子瞎折腾,在纳妾的前一天带着女儿李贤惠去了鸡鸣寺清修去了,暗想要纳妾,你们自个摆酒去,我才懒得理会,哪怕是以后回去了呢,她也不会喝姨娘敬的茶,我花钱养闺女、养丈夫那是没办法,可是要我替你们养姨娘——哼,做你们千秋大梦去,爱谁谁养着!
只是大家都猜到了开头,却没有猜中结局。何氏在鸡鸣寺遇到了怀义!短短两天,各种阴差阳错,各种误会,加上盂兰盆会夜晚怀义救了被毒蛇咬伤的何氏,还为了何氏的安全和名誉,将误送给他的臂缠金归还。怀义如此有担当、而且体贴为她着想的种种举动,令何氏感动不已,鸡鸣寺一行,虽未成风流韵事,但两人竟然都在对方种下了情种。
何氏和李贤惠拿着怀义的名帖顺利下了鸡鸣山,可是何氏对夫家曹国公府已经心灰意冷,加上她和女儿身上都有伤,骄傲如斯的她不想让夫家看见她狼狈的样子,于是回狮子山的娘家住着养伤调养。
岂料她娘家在鲜鱼巷的何氏鱼行出了人命案,起因时金钗一家三口为了逃出金陵城,不惜将鱼行的一个伙计迷晕之后塞进麻袋里沉下河,这伙计家里都是刁民,请了诉师以尸讹诈,要何家鱼行出两千两的烧埋银子,将何氏鱼行告上了应天府!
要说何家既然能做到行首的位置,黑道白道都肯定打点妥当过了,一个小伙计的死不会影响鱼行的生意,可是自从何氏嫁到曹国公府,生了女儿,在国公府站稳脚跟后,何行首以为凭借亲家的威势,就可以每年少孝敬给应天府银子,但这真的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也许有些苍蝇小衙门会被曹国公府世袭罔替的公爵爵位金子招牌震慑住,不再敢要何行首的银子,但是应天府是什么地方?最会捧高踩低了,金陵那么多落魄的勋贵,谁怕谁啊!
总之应天府虽然明知何家鱼行是无辜的,但就是想乘机整一整何家,于是任由讼师颠倒黑白,将何行首和何氏的大哥关在了应天府衙门牢房里,还是给了些面子,没有上棍子打就是了,意思就是让何家识相,把银子吐出来。
衙门打官司就是这样,吃完被告吃原告,讼师和应天府都喂饱了,摸了摸嘴上的油渍,还意犹未尽的再次敲诈何家给银子。
何行首和何大爷被关在牢房三天都没放出来,银子天天流水般往应天府衙门送,犹如石沉大海,连响声都没有。何母和何氏都慌了神,何氏不忍见母亲日夜哭泣,便不顾重伤未愈,也不顾什么脸面了,哪怕是夫婿李七爷负气一直不肯来娘家接她,她也只能自行回到曹国公府,去求公婆和应天府衙门打个招呼,放父亲和大哥回来。
这下何氏可被曹国公夫人和李七爷拿捏住了七寸!尤其是李七爷,见娘子磕头认错,还承诺若岳父和大舅子平安归来,她定当摆酒设宴,风风光光的纳那个小妾进门,以后与其姐妹相称,定不会亏待了她。
李七爷心头大悦,心想这一下一举两得了,既能教训何氏这个嫉妇,也能博得美人欢喜,当即就要母亲动用关系去应天府衙门要人。
可曹国公夫人想借此彻底将何氏降服住,含含糊糊答应了,还光明正大的要何氏准备银子送人情。何氏没办法,只得满足曹国公夫人狮子大开口,其实这些银子都入了曹国公夫人的私房,根本就没派上用场,因为她以为她的陪房拿着曹国公的帖子去应天府衙门就会解决此事,可是应天府衙门根本就不买曹国公的面子,客客气气招待了她的陪房,但就是不放人。
做低伏小,赔上尊严和钱财都没能如愿救回父亲和大哥,鱼行的生意也一落千丈,何氏打听到应天府根本没买曹国公的账,而且婆婆居然私吞了她的银子!丈夫还天天以大恩人自居,整天摆谱装大男人,顿时被这一家子恶心到了!
何氏愤然去找婆婆和丈夫理论,却反而被这对母子恼羞成怒数落了一顿,还威胁她如果再闹下去,就休了何氏!
何氏伤心欲绝回娘家陪着母亲,母女两个正绝望着呢,怀义突然出现在狮子山何家豪宅,他居然把何行首和何大爷从牢狱里带出来了!
原来这怀义解决了鸡鸣寺盂兰盆会惨案后,无事一身轻,开始思恋何氏来,谁知日盼夜盼,就是盼不到何氏去鸡鸣寺了,怀义就派了干儿子元宝下山去曹国公府暗送消息,想约何氏上山相会,元宝去曹国公府扑了个空,打听到原来何家被应天府盯上了,敲了一笔又一笔,还没吃饱呢。
怀义当然不会放过在心上人面前显摆的时候,便亲自去一趟应天府,找了应天府尹要人,这应天府尹那里想到何家居然有这个后台?加上他刚刚吃过怀义的暗亏,当然不敢再惹他,便当场放了何氏父子,怀义三言两语就摆平了何家的官司,将人领回去了。
大夏天的,何氏父子好些天没洗过澡了,身上的味道比鱼行还臭,终于脱离苦海,这父子将怀义奉为上宾,在狮子山豪宅里开大宴推杯换盏陪怀义喝酒,这怀义在心里已经将何行首视为岳父,当然来者不拒,喝的伶仃大醉,正好借机在狮子山小住几日——心上人何氏就在此呢。何氏觉得此举不妥,当时那时也不好将家里的救命恩人往外赶,只得处处小心,躲着怀义炙热的目光。
怀义住了几日,想尽了办法都没得手,那何氏总是一副欲语泪先流的纠结痛心,怪惹人疼的模样儿,怀义不忍心以势压人,也因何氏如此坚持底线,他心里也暗暗敬佩和尊重何氏为人,不好用强,暗想来日方长,她知道我的好就行了。
怀义有差事,他不能总是住在狮子山,过了五日后,他就回鸡鸣寺了。他前脚刚走,后脚李七爷就来狮子山了,只是他不是来接何氏回去的,这几天有些风言风语从应天府衙门传到了曹国公府,说金陵二十四局的太监怀义也不知怎么了,居然无缘无故帮何家摆平了官司,还有不知何人将鸡鸣山何氏被毒蛇咬伤、怀义奋力救治,不顾男女大防抱着何氏的事情添油加醋说出去!
李七爷心中有些疑惑,太监们要么喜欢瘦马、要么喜欢娈童,怎么会有人喜欢何氏这种色衰的老女人?其实何氏三十如许,风华正茂,怀义喜欢的就是这种成熟稳重的样子,可惜她的丈夫不懂得珍惜,不知欣赏她的美丽,李七爷横竖看不惯何氏,觉得她出身商户卑贱,也不好好管教女儿,还小气蛮横嫉妒,除了有几个嫁妆银子傍身,其他都一无是处。
若是恨一个人,她便头上长疮、脚下流脓,优点也是缺点;若是爱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