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贺礼命人送来便是了,何必亲自跑一趟,我晓得你的心意的。”
冰糖上下打量着沈今竹,感叹道:“太医说不妨事了,胎像很稳当,出来走走无妨的,倒是听说你定亲的消息,我高兴的半夜都没睡着觉,总是回忆起你小时候刚进瞻园时的模样儿,比男孩子还调皮捣蛋,一晃十来年过去了,当年窝在我怀里听故事的小姑娘都要出嫁了。”
沈今竹也打量着冰糖,冰糖还是老样子,圆脸杏眼甜酒窝,养尊处优的她没有一丝风霜之色,这几年当了诰命夫人,妻凭夫贵、扶摇直上,更多了份矜贵之气,一双眼睛清澈见底,眼里是关切、是欣喜,没有一丝杂念,面对这样的冰糖,沈今竹也慢慢揭开了脸上的伪装,笑道:“那时候劳烦你天天跟在我背后收拾乱摊子了,瞻园那几年幸亏有你们陪伴,我过的还挺自在开心的。”
冰糖并不避讳过去,笑道:“都是尽自己的本分而已。虽说淘气了些,心底是个善良的孩子,之后你搬出了凤鸣院,十来年各种传闻谣言不断,我都不信的,你是个心思纯正的人,我相信你不会为非作歹。当年的熊孩子建功立业,封了侯爵,我做梦都想不到女子也能如此,唉,我一生都在大宅子里,没见过什么世面、也没经过什么风浪,大字不识几个,就看的懂账本,但是身为女子,大明朝有女子封侯,而且还是我服侍过的,我也觉得面上有光。如今你也定亲了,我是看着你长大,是当娘的过来人了,论理是要在你出嫁前说些媳妇经、家长里短之类的,可是你不一样,是做大事的人,我那些经验教训就太微不足道了,索性就不提那些吧,你有资格按照自己的意愿过日子,不用理会别人如何说。”
冰糖向来是个循规蹈矩的,能说出这种话来着实难得,沈今竹心下微动,不由得想起了儿时在瞻园生活的点滴来,那时冰糖对她的照顾是无微不至,如今又抛开夫家立场,依然关心自己,心下的防备顿时温暖的要融化掉了,连冷情冷性的璎珞也放了下客套,一起说着话,聊了些沈今竹儿时的趣事、凤鸣院的旧时光。
午间留了饭,宾主尽欢,饭后冰糖告辞,笑道:“最近越发娇惯了,有了择席的毛病,换个地方歇息就是睡不着觉,否则今日就赖在侯府歇午觉了。”
沈今竹玩笑道:“这肚子里是个女孩儿么,自然要娇贵些,好好养着身体,等这个闺女大了,我带着她去看大海。”
或许肚子里真是个女孩儿,特别疼母亲,冰糖气色很好,面上有种说不出的荣光,她开怀大笑道:“璎珞也听见了,帮我做个证人,等孩子大些,我就带着她来侯府要求你履行诺言,可不能反悔。我这辈子就当一个足不出户的贤妻良母了,希望这个孩子能有个和我不一样的人生,不奢望封侯,起码能走出去看看外头的世界,能有璎珞的见识,我就知足了。”
又拉着沈今竹的手说道:“我在宅门之中,有时候也听相公讲些朝堂之事,听说我的堂叔搜了你的侯府。虽说出嫁从夫,我是林家妇了,理应和林家一个鼻孔出气,不过我那个堂叔向来就不是好东西,当年我公公遭人构陷入狱,他不仅不帮一把,还落井下石,远远的将相公和淑妃娘娘发卖,虽如今又和好了——我是坚定相信龌蹉事情做多了,迟早会遭报应的。朝堂上也好,宫廷的事情也罢,我都不太懂,懂了也只能看着,做不了什么,不过善恶是非是晓得的。人的地位越高,就越分不清是非黑白了,其实只要不忘初心,那能真分不清呢,自欺欺人而已,有些人呐,就是被富贵表象迷惑了,忘了初心,打着身不由己的幌子做着歹事,我不是那种人。”
送走了冰糖,璎珞对沈今竹说道:“方才冰糖说的某些人,八成是说这位吧。”言罢,璎珞指了指池塘里翠绿的浮萍,暗指淑妃娘娘。沈今竹想起了福王妃所说的话,她以前觉得福王妃是故意挑拨离间,而如今看来,就另有深味了,福王妃死的好蹊跷啊,可是她如今自身难保,无力也无心去找王妃之死的真相,无论过程如何,林萍儿是王府妻妾之争的胜利者,如今战场成了紫禁城,变成宫闱之争,刘滴珠顶替峨嵋成了林萍儿的对手,她知道太多的秘密,想想都觉得后怕,反正婚事已经定下来了,鸿胪寺事件之后,她再也不过问朝堂之事,安泰帝也淡淡地,干脆择日启程回海澄县吧,远离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正打着退堂鼓呢,午睡过后,未婚夫曹核来了,说什刹海新居初成雏形,要带她去瞧瞧,那里有不满意的地方,好好改一改,等落成就不方便再动了。反正闲来无事,沈今竹和曹核去了一趟新居,大体已经竣工,头上已经有了遮风挡雨的瓦片、工匠们正在油漆门墙、贴壁纸、雕门窗等细活儿,池塘也挖好了,仆妇在池子里投放一尾尾锦鲤,平添了活泼之气、四处都在移植花木,建筑假山游廊。
曹核双目满是热情,亮的惊人,自从定亲之后,他的心情一直都是盛夏,此时他骑马在前面带路,指着各处的景致和房屋,“这里会移植一颗百年垂柳,夏日可以躲在这里纳凉吃西瓜,那边的凉亭是铜制的,下面埋了火坑,里头可以生火,就像烧炕似的,冬天站在里面都温暖如春,四周遍植寒梅和桃花。冬日暖着黄酒,吃火锅赏花,又不用烟熏火燎的……”
沈今竹看着这幅似曾相识的景象,眼睛蓦地一热,眼前的工地和昔日海澄县徐枫置办的新宅重合起来了,当年他和曹核一样,也是怀着无比美好的憧憬安排着新房的一切细节,问这里好不好,那里合不合意,连台阶石头的纹样都斟酌商议了许久才定下,仿佛那个房子要住上一生一世的,可是最后也是他亲手点燃一场大火,将一切都烧成灰烬。如今房子烧了,爱火也熄灭了,可是却至今都记得那个宅邸所有的细节,午夜梦回时,时常出现在梦境之中,仿佛那是一栋赋予了生命的房子。
“喂,你怎么了?怎么不动了?”曹核走到前面小桥上,才发现未婚妻没跟上来,骑在马上看着小河发呆。
沈今竹猛地回过神来,解释道:“太阳晒的有些头晕。”曹核忙吩咐仆妇们抬了遮着幔帐的软轿来,游了一圈,曹核问沈今竹的意见,沈今竹心思恍惚,并没有潜心去看,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笑了笑,说道:“感觉什刹海的房子都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没觉得那里不对,想必是这样建自有道理吧,我不大懂这个,就按照工匠的意思来。以后大部分时间估计还是在海澄,住在这里的时日并不多,等觉得那里住的不合意,我去海澄的时候,慢慢改就是了。”
曹核笑道:“过两年圣上会慢慢打开天津、杭州等大港口的海禁,到时候海澄这个小港口就不复现在的热闹了,我向皇上要了天津大沽口港附近的一块地,你拿去建日月商行的分行吧。”见沈今竹眼里有惊喜之色,曹核说道:“应该做的,我也是商行的股东之一,来年的分红是不是该多给我一些?哈哈!”
面对这样的未婚夫,沈今竹心中隐隐有些愧疚,已经定了亲事,她实在不应该还想着过去的往事,往事已随雨打风吹去,她的征途还很长,曹核是她征途的伴侣和盟友,应该给他应得尊重。
去看新房回来,侯府早早有客人在等了,居然是洋干爹弗朗克斯,他穿着玄色通袖袍,没有蓄须,整个人显得精神许多,荷兰人在大明很受欢迎,正是他们的舰队切断了西班牙联军的补给,这次他是作为使节来京城觐见安泰帝的。
沈今竹热情欢迎弗朗克斯住在侯府,晚上大宴宾客,弗朗克斯说道:“听说你要结婚了,夫婿是公主的儿子,这是一门不错的婚姻,对你的生意很有利。我很遗憾一直没有你那个旧情人徐枫的消息,我们的商队在整个东印度航线都没发现类似的人,他很可能葬身海底了,哦,那是个很英俊的贵族青年呢。”
至今为止唯一见过徐枫的就是卡洛斯,即使徐枫依然活着,人海茫茫、大海更是广阔,寻个人何其难,沈今竹没觉得多么失望,说道:“继续悬赏吧,还有希望,当年我消失了三年才回家的——你们使团什么时候离开京城?如果走海路的话,稍我一程如何?我要回海澄。”
弗朗克斯说道:“你不是要结婚了么?今竹,你要明白,一门婚姻对你的事业有大作用,不能忽视了,你需要生育抚养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沈今竹说道:“婚期定在明年春天,还有大半年时间,这段时间总是隔着千里下指令、看账本,总觉得不踏实,好多决定需要四处奔走,亲眼见一见,闭门造车是不成的。”
弗朗克斯问道:“那么政治呢?你都放下了吗?”
沈今竹笑了,说道:“我这个侯爵只是虚封,没有具体官职的,也不能世袭,每年白拿俸禄,图个身份贵重好看罢了,何况即将成婚,估摸更加远离朝堂了吧,生意才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岂能舍本逐末?”
☆、第166章 甜冰糖登门贺喜事,老狐狸左右再逢源(二)
弗朗克斯哈哈笑道:“你们的官员很有趣,看得还不如你清楚。今日觐见皇上,是鸿胪寺卿林大人亲自接待的我,居然提出要我们荷兰人出兵将剩下的西班牙无敌舰队赶走,帮助你们收复海南岛,哈哈,我又不傻,你们大明有句古话,叫做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海南岛弄回来了,西班牙人也赶走了,我们荷兰人是不是一块用过的抹布得扔了?”
沈今竹当初能说动荷兰东印度加入战争,并非拿着和弗朗克斯的旧情打亲情牌,因为一个荷兰生意人才不会在乎你大明的生死存亡。何况仅仅说动弗朗克斯是不够的,对外宣战的决定必须通过“十七绅士”董事会议通过了才能算数,沈今竹是拿着利益让十七绅士们投票开战的。
沈今竹那时候慷慨陈词,“……一旦让西班牙、葡萄牙、日本国得逞,占领了大明的港口城市,损失最大的就是你们荷兰人啊,首先是你们的青花瓷贸易的垄断权会被取消,被西班牙和葡萄牙人夺走,最大的奶牛被人抢走,你们何时才能找到第二头奶牛?不仅仅是青花瓷,你们和大明的贸易慢慢全部被西班牙人掐断,甚至整个东印度的航线都会受到威胁,他们占领了大明海岸,肯定会以此为据点,去和你们争夺香料群岛——哦,对了,你们在香料群岛试种的咖啡今年即将成熟,这些黑色黄金会被他们抢走,运到欧洲发横财,就像你们当初抢劫葡萄牙人的青花瓷一样。”
“东海之变是大明的灾难,更是你们灾难的前兆,我们大明有句古话,叫做唇亡齿寒,也还有句话,叫做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何况你们并不需要和强大的无敌舰队打仗,只要对付日本国的补给船就行了。先生们,你们不要再犹豫了,你们每犹豫一刻钟,奶牛就被人割去一块肉。我晓得你们和西班牙人签了十年的停战协议,但是这个协议只在欧洲有效,而且你们主要是对付日本国补给船——只要拦下来了,上面的补给和战俘都是你们的……”
沈今竹就是利用利益让荷兰人加入了战争,同时用五年甜白瓷的垄断贸易说动了英国人参战,现在战争已经结束了,西班牙联军遭遇重创,拖着顺王退缩在海南岛谈判。穷寇莫追,兔子急了都咬人,何况是一头凶恶的豺狼,弗朗克斯才不会傻乎乎的带着自家的军队和强大的无敌舰队死磕呢,没有足够的利益驱动,人家凭什么听你大明的话,冒诺大的风险呢?
弗朗克斯在大明呆久了,居然说出了“养匪自重”这个词语,笑道:“西班牙停留海南岛对我们一点危险和损失都没有,反而因为他们的继续和大明对抗,我们抢走了这两国在大明几乎所有的贸易。因为他们的交战国,一旦有大明商人和他们的商人交易,就是通敌叛国,哈哈,这个匪我们养得很舒服,想继续养下去,你们的鸿胪寺卿企图说服我帮大明夺回海南岛,提出的条件又太低了,我无法答应,正找机会开溜呢,我们五天后就从天津大沽口启航,你和我们一道去海澄吧。”
沈今竹很了解荷兰十七绅士和其他西洋国家东印度公司的思维方式和行事作风,他们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利益,但是林大人就差远了,时至今日,依旧把对方当做蛮夷来糊弄,殊不知自己在别人眼里成了跳梁小丑般的人物了。
但是这一切都已经与自己无关了,搜府事件后,林大人绝不对再容许自己插手外交,沈今竹说道:“好吧,那我这就打点行李,和你们使团一起启程去海澄,五天后大沽口海港见了。”又盯着弗兰克斯的眼睛问道:“竹千代继承了幕府大将军的位置,断了对海南岛的补给,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