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定了主意,沈今竹趴伏在莺儿渐渐冰冷的尸首上,接着身体的掩饰将玉佩、腰牌、荷包等物都转移到莺儿身上,最后拔下手上一枚硕大的扳指,戴在莺儿的食指上,这枚扳指白玉戒面后面藏着沈今竹的名章,日月商行的各种文书信件大多都盖着这枚名章,最能证明这具面目全非女尸的身份了。
弄好了一切,沈今竹正待乘乱离开,她刚一抬头,就和曹核打了个照面,此刻她披头散发、从头到脚都是血渍和灰泥的混合物,可仅仅是双眸对视的一瞬间,曹核就立刻认出了她,沈今竹看着曹核震惊的眼神,赶紧将食指竖在莺儿被炸翻的嘴唇上,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又指了指尸首右手上的扳指,曹核父子都是锦衣卫,家学渊源在那里,观察细致入微,看出这扳指就是沈今竹素日戴着的。
曹核反应极快,装作不认识的样子,指着沈今竹旁边一个半昏迷的伤者叫道:“这个人还活着,快把他抬走!”
七天后,江浙舟山群岛、双屿岛。这里一片荒寂,双屿,顾名思义就是两个如双胞胎般并立的小岛,两个小岛中间是一个环形的天然良港,在先帝爷海禁最严厉的时期,双屿岛这个弹丸之地却是整个亚洲最大的走私贸易集散地,葡萄牙人、日本人、还有中国的走私海商、海盗集聚在这里进行交易,黄金白银哗哗的流动,形成了一个庞大的金钱帝国,这里修建了许多葡萄牙式的堡垒和炮台,货栈和商铺占满了双屿岛,熙熙攘攘的集市彻夜灯火通明。
后来浙江巡抚朱纨带领军队清缴了此地,一场极为惨烈的海战之后,双屿岛重新归于大明朝廷的管辖,为了防止西洋人和海盗商人们卷土重来,朱纨炮轰了海港码头,将所有的建筑全部轰倒拆除,无片瓦遮身之处,尤觉得不够,最后还一把火点燃了双屿岛,连草木都不放过,这里成了一片废墟之地。
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了,双屿岛渐渐长出了青草和各种灌木,此时正值冬天,草木尚未复苏,看起来是一片荒凉的景象,依稀可见岸上的断壁颓垣。
由于港口码头已经被捣毁了,大船无法驶进海港浅滩,沈今竹是坐着从大船上放下来的小舟上岸的。林凤坐在沈今竹旁边,无限感慨的说道:“双屿岛最繁华的时候,那时我只是一个小青年,卖了最后一点土地葬了爹娘,不想做牛做马当佃户,听说双屿岛遍地是黄金,便铤而走险来此地碰运气,都说宁为太平犬,勿做乱世人。可是但凡有些心气的,谁愿意活的像条狗呢?我水性好,会驶船,当了一艘货船的水手,从此开始了我的航海之旅,五年后双屿岛大海战,我已经是一个小海商了,在这里有商行,有大船,早就把双屿当成了家,朱纨带着大明水师炮轰这里,葡萄牙人不肯放弃这里,凭借着火炮精良,决意和大明一决雌雄。我毕竟是大明人,不敢和自己国家的军队开战,大战前夕,我带着全部家当,和手下们跑去了琉球,从此再也没有来过双屿岛。”
想起往事,林凤感慨万千,沈今竹翻开一本散发着烟火气的《西游记》,将一页用书签标记的页面打开,上面绘着一张极为简单的草图,画了圈的地方就是江大人藏证据之处。江大人临死前将这本小说交给了她,说用炭火慢慢烘烤能出现字迹,沈今竹一一照着做了,终于在一页处显现了字迹和地图。
“林船长,这个图不太清晰,你能瞧出是何处么?”沈今竹将图片递给了林凤,林凤细细瞧着,说道:“恐怕要登高往下看才能知晓。”
沈今竹叹道:“这个贪官还真会藏东西,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估计连神仙都想不到吧。三十多年过去了,还有几人知道这看起来能闹鬼的地方叫做双屿岛?幸亏有你在,否则我真是一筹莫展了。”
林凤笑道:“东家如此信任我,我定鼎力相助,帮助东家完成任务。东家真是高义啊,为了天下苍生不惜用死遁之法。”
沈今竹苦笑道:“我没有那么伟大,被拖下水无法上岸,只能硬着头皮去寻找这块烫手的山芋,成与不成在此一搏,希望以后能有安生日子吧。”
话说沈今竹在坍塌的茶楼乘乱逃离,狡兔三窟,沈今竹向来没有安全感,她在海澄县有好几个秘密的宅邸,都有银钱、易容工具和各种户籍文书。独木难支,对手如此强大,沈今竹需要帮手,峨嵋智百户去了云南,徐枫又早就断了来往,吴敏李鱼沈义斐身边早就被怀安的人盯上了,最能依靠的曹核偏偏是锦衣卫,京城锦衣卫指挥使是怀安的傀儡,说不定曹核的手下也有安插的内鬼,有能力帮助沈今竹脱身的就是林凤了。
林凤的传奇经历起码说明他本质上是一个爱国的航海家和开拓者,在大义上是值得信任的,沈今竹便对林凤求助,道出了实情,果然没看走眼,林凤不愧为当做国王的,魄力非凡,手下各种能人,当即就安排了计划,找人易容成林凤,带领船队按照商行原来的计划去了北大年,真正的林凤却和心腹精锐们登上了一艘大渔船,帮助沈今竹寻找汪大人的证据去了。
沈今竹临行前写了几封阅后即焚的密信,秘密分别送给了吴敏、缨络、曹核等人,安排好了“后事”,她“不在人世”的这些日子,她需要吴敏等人稳住日月商行,把生意继续做下去
今日天气阴沉,阴云密布,沈今竹算了算日子,今日是她的“头七”,也是大年三十,她玩笑道:“今日头七吃什么?”
林凤笑道:“过年了嘛,厨子包了红糖桂花汤圆和鱼肉饺子。”
☆、第147章 为脱身借尸又还魂,去双屿林凤送东家(二)
谈笑间,小船已经靠岸了,沈今竹跳到岸上,开始“寻宝”了。
海澄县,大年三十,今日是沈今竹的头七,白茫茫一片的灵堂尚未撤下,不过大过年的喜庆日子,不会有人来上香拜祭惹一身晦气的,何况整个海澄县的人都知道日月商行的沈老板死于非命,被炸得面目全非不说,能全尸都没保住,有些嘴碎、眼红沈今竹生意红火的人还恶意的造谣说沈老板用了邪术,将自己运气和性命都用在财富上,受了邪术反噬,所以年纪轻轻就横死街头夭亡了,如果去拜祭她,会沾染上不干净的东西云云。不过也有跳出来训斥这些嘴碎恶心的人,感叹天妒英才的。
灵堂内冷冷清清,天上阴云密布,不一会下起了雨夹雪,冷簌簌的,缨络穿着素白的棉袄棉裙,亲手擦拭着灵堂的尘土,刚打扫完毕,外头管家高声叫道:“有客到!”
沈今竹的家人都远在金陵,此时消息还没传过去,家人浑然不知,正喜气洋洋的过着年。而外祖家更是远在昆明,那里道路难行,更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得到消息。她的大堂哥沈义斐是孙县令的刑名师爷,沈义斐化悲痛为动力,穿着素服带着衙役们查这次导致堂妹暴亡的爆炸案,不在灵堂答礼客人。
此次茶楼爆炸案死伤惨重,一共收集了五十七名有头颅的尸骸,另好几车无法拼凑辨认的残肢断臂,重伤六十余名,轻伤者一百多人,当时三层茶楼都坐满了客人,街道上也都是行商游人,因此波及了许多无辜百姓,朝野震惊,此案对孙县令打击很大,原本三年任期考评绝对是优等的,结果一个朝廷钦犯逃到了海澄,就引发了死伤百人的血案,由此迎来了做官以来最大的挑战,整个海澄县衙门都取消了假期,全部严阵以待。
大堂哥沈义斐和孙县令他们查案去了,在灵堂答礼也只有缨络这个心腹。来客是高升钱庄的金掌柜,他上了三炷香拜祭了灵位,有些心虚的瞥了一眼停放在灵位前的棺木,做买卖的眼睛都毒,一眼就瞧出是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材,并没有上漆,散发出一股特有的木头清香,这副棺材价值千金,据说埋在地下都千年不腐,防虫蚁咬噬,是最理想的长眠之所。
——这么好的棺材,里头却躺着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真是暴殄天物啊!据传两条腿和一只胳膊全炸飞了,要木匠连夜雕琢了木头腿和胳膊拼上,勉强凑了个全尸,脸皮被整个揭开,血肉模糊的,可惜沈老板身前芳龄才十八,姿色如皓月当空,明艳照人,眨眼间红粉变骷髅。不过他在大年三十冒着风雪,以及沾染上晦气的风险来灵堂,不是为了哭红颜薄命。
鑫掌柜哭丧着一张脸说道:“听闻噩耗,我和我的东家都悲痛不已,心想着虽说大过年的,不易到处走动,但是沈老板是我们的老朋友啊,无论如何都要赶来头七之前拜祭的,东家年老体弱,就由
我代劳了,便大老远从福州赶来,主要是为了吊唁沈老板,顺便收一收账。”
缨络柳眉一挑,说道:“哦?我们日月商行去年向你们高升钱庄借了两万两银子,契约上写的是以三年为期,每年年底支付当年的利息,三年后偿还本金。今年两千五百两的利息已经在腊月初一就送到福州去了,是你金老板写的收据,签字画押的,这才不到一月,金老板就忘记了?要不要我把字据拿出来给您再看看?”
“不用看,这些我都记得。”鑫掌柜连连摆手说道:“我这次要收的不是利息,而是两万的本金。”
缨络冷哼一声,说道:“不行啊,得按合同上来。还有一年的借期,借期不到,鑫掌柜就要收回本金,这是违约,需要倒赔这两年的利息和一成的罚银,也就是说你们高升钱庄需要把前两年共计五千两银子的利息还回来,并赔给我们两千两银子,共计七千五百两,我们就把两万本金给你们。”
若给了赔银,这两年一分银子没赚,两万银子的本金只能收回一万二千五百两,这买卖可亏大了啊!东家定不会同意的。鑫掌柜搓着手说道:“合同上虽然如此写的,但是合同也有这么一条,说如遇到天灾战乱等无可奈何之事,钱庄可以为了躲避风险,提前收回本金,按照这一条款,你们要把两万本金还给钱庄,不用支付明年的利息。如今沈老板遭遇横祸暴死街头,日月商行风雨摇摆,随时都可能关门倒闭,我们可以提出收回本金的。”
缨络面如铁石,寸步不让,说道:“鑫老板要搞清楚了,海澄县的茶楼爆炸案是逃窜到此的朝廷钦犯被人黑吃黑,引燃炸弹刺杀了,我们老板不幸正在此处谈生意。这是刺客故意而为之,并非海啸地震等天灾,也不是倭寇犯边等战乱,当然不能列入提前收回本金的条件。”
“而且我们沈老板虽然去了,但是日月商行有好几个股东,不仅仅是沈老板一个人的。吃海商这碗饭本来就比一般行业的风险要大,沈老板未雨绸缪,早就写好了遗嘱,她若离世,手中的股份由其余几个股东用现银赎买,并由股东们商议指定新的老板,日月商行照样开门做生意。”
鑫掌柜尤为不服,说道:“我虽刚从福州来海澄,但也晓得这次爆炸案死伤过了一百,这么大的伤亡,岂是一般刺客所为?定是倭寇眼馋海澄富裕,全是富户巨贾,接着朝廷捉拿逃犯潜入县城,借机乘火打劫,倭寇犯事,如何不是战乱?”倭寇之乱,福建是最大的受害者,这里的人早就被吓得闻风丧胆,虽说海禁之后倭寇少了许多,但是杯弓蛇影,福建人大多还是闻倭变色。
缨络冷冷说道:“倭寇作乱?鑫掌柜,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呀,谣言惑众,引发恐慌骚乱,是要投大狱吃牢饭的,最近海澄县余波未平,街上到处都是锦衣卫和县衙的衙役们,您这话若被人传出去,今晚连店都不用投了,直接在牢房里过夜吧。”总之就是不承认这是不可抗力了。
鑫掌柜一噎,“你——你强词夺理,伶牙俐齿的,我说不过你,咱们只能去衙门上对薄公堂了,别怪我没提醒你,衙门那地方脏的很,去过衙门的女人,休想有个好名声。”
缨络无所谓的说道:“多谢鑫掌柜提醒了,不过我连应天府衙门都去过,后来全身而退,就更不怕海澄县衙门了。哦,我也顺便提醒鑫掌柜一句,我们沈老板的大堂哥恰好是县衙门的刑名师爷,结义兄弟是钱谷师爷,到时候真要对薄公堂,你吃亏了,可别怪我们。”
鑫掌柜是从福州城来的,见过世面,他冷冷笑道:“你们能在海澄县一手遮天,还能把手伸到福州去?我要告,就去福州告你们。”本土作战,总比客场要占优势,福州城的各级官员得了高升钱庄不少好处,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嘛。
鑫掌柜刚放完狠话,缨络这七日应付了不少这样乘火打劫的合作伙伴,早就揣摩出了这群人的策略,一般都是派出类似鑫老板这样的狠角色来狮子大开口,利用合约里有些模糊的条款来发动攻势,想要乘机占便宜,踢到铁板上,伤了脚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