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直隶读书人没有人不知道李鱼的鼎鼎大名,论起亲戚关系,李鱼还是沈义斐的转折亲呢,孙秀茶都来不及喝一口,忙说道:“快请。”
李鱼穿着一身浅红道袍进来了,好一个翩翩佳公子,天才少年郎。李鱼毫无架子,一见面就自来熟的笑着恭喜孙秀当上了海澄县第一任县令,一阵寒暄之后,李鱼也同样开门见山的说道:“孙大人,我今日来此,是为毛遂自荐,想当你的钱谷师爷。”
啥?孙秀觉得自己今日定要被雷劈死,比那日接到圣旨还要惊讶,“你——你是连中两元的解元啊,将来状元榜眼都是囊中之物,做县令甚至封相入阁都指日可待,何必委屈在我这里当一个钱谷师爷呢。
县令和府尹一般有两个师爷,一是刑名师爷,专门帮着管理刑法审案,二就是钱谷师爷,主要是专门帮助官员处理财政税收事务,并且处理一些和金钱有关的民事案件,例如银钱借贷、田亩买卖、家族争产、商贾偷税等,而且钱谷师爷要管的东西非常杂,出谋划策,参与机要、起草文稿,代拟奏疏、裁行批复、奉命出使,甚至充当黑道白道的联络人。钱谷师爷要求灵活变通,会打一手好算盘,黑白通吃,会搞人际关系。
“实话不满孙大人,我也是有私心的。”李鱼说道:“世事通达皆学问,人情练达皆文章。我从书本子里已经学不出什么,每天都在看那些我都会背的书,实在生不出什么兴趣做学问。这几年我打算先放一放科举文章,不去考进士科了,想要出门历练一番,恰好听说孙大人封了海澄县令,就来这里碰碰运气。”
孙秀说道:“来我这里,真的很委屈你。钱谷师爷不是官,连不入流的宦都谈不上,不过是幕僚,钱谷师爷会埋没了你的才能,整日困于俗事琐事中。李解元想要历练一番,尽可以去京城吏部排队选官啊,凭解元的才学和相貌,你可以直接当上县令的。”孙秀还有一句话故意藏着没说,谁不知道你妻子的外祖父是魏国公啊!有魏国公的关系,加上你的真才实学,弄个县令还不跟玩似的。
谁知李鱼就像王八吃秤砣似得铁了心,一定要给他当钱谷师爷,李鱼是个天才少年不假,但也是个中二期还没过去的人物,他上月作为姐夫的身份去月港给吴讷提亲,被此地朝气蓬勃、蒸蒸日上的气质深深吸引住了,看着船桅如林,人烟如织的景象,李鱼顿时自己的将来充满了疑问:读书是为了什么?考取功名。功名是为了什么?做官。做官是为了什么?封相入阁,青史留名——可是书中并没有教这些啊。纵使他读书破万卷,文章做得花团锦簇,于实务却是一片空白,李鱼自从捧起书本进学堂开始,第一次对开始怀疑人生。
李鱼见孙秀始终不点头,自尊心受了极大的打击,“孙大人,您是嫌弃在下才疏学浅,毫无资历经验么?”
孙秀如拨浪鼓似的摇头道:“非也非也,我是觉得庙小,实在容不下你这个解元大佛啊。”
李鱼使出了杀手锏,“孙大人这话是何意?我刚才听说我义妹的大堂哥当了大人的刑名师爷。”
我屁股都没坐热呢,消息就传到了李鱼耳边。孙秀一怔,猛然意识道今日之事绝非巧合,恐怕是沈义然早就设好了“一石二鸟”之计,他既然都答应了沈义斐,那么就没理由拒绝李鱼了。
既如此,我就不客气了,反正天下人都说我这个海澄县第一县令是捡来的,我干脆收下这两个才学和名望高出我一大截的师爷,虱多不怕咬、债多不用愁,说就说吧,有这两个师爷帮忙镇场子,我应该很快能在海澄站稳脚跟的。
李鱼得偿所愿,乐颠颠回家和娘子吴敏说了此事,吴敏当场翻了脸,她讨厌怀义一家、讨厌怀贤惠这个即将成为弟妹的人,明明知道怀义是海澄县的守备太监,你还要去当钱谷师爷?立刻命李鱼跪在廊下,晚饭也没给吃,见李鱼跪得摇摇晃晃都不肯松口,吴敏只得一叹,去了大仓园找公婆汪福海夫妇,汪福海气得挥着鞭子杀将过来,要教训这个“逆子”,被吓得花容失色的吴敏和汪夫人拦住了,只得作罢,汪福海把自己最得力的一个绍兴师爷给了李鱼。
魏国公听到消息后,也将自己一个得意的幕僚给了外孙女婿,他养大吴敏吴讷这对外孙,吴敏是个女子,再有才有主见也无用,吴讷看起来还好,可是性子太面,又昏头和太监的女儿私定终身,此生作为有限,还是外孙女婿最有前途。
有两个高官师爷一起辅佐李鱼当钱谷师爷“赚钱养家”,白纸一张的李鱼貌似只负责“貌美如花”即可了。
☆、第123章 悍吴敏猛虎嗅蔷薇,沈今竹果断斩情丝
孙秀人生分水岭就在赴任海澄县县官的那一刻,此前几乎是默默无闻,虽说中了进士算是一举成名天下闻,但是在竞争激烈的官场上,大部分进士人生最辉煌的时刻就是在金榜题名的那一刻,就像那个被沈今竹一脚飞踹出去好几步远的进士表哥侯宗保就是如此,中进士后被分到南京吏部这个冷衙门做观政(实习生),倘若没有门路和运气,这辈子很难有所作为。
后世评价孙秀,都说他是开挂人生,莫名其妙被庆丰帝看中,是大明开国以来唯一拿着尚方宝剑赴任的从七品县令,然后这都还不够,赴任路上才走了一半,此人又收了两个重量级的钱谷和刑名师爷。尤其是李鱼这个钱谷师爷还拖上了魏国公府和锦衣卫的背景,称孙秀为“东翁”。
次日,龙江驿站。应天府尹刘大人、驿站驿丞,还有好奇围观的百姓等人在码头送别了海澄第一任县令,看见孙秀带着两个新出炉的师爷上船,都傻了眼,金陵无人不识天才解元李鱼,连沈义斐也因帮助侄女洗脱杀人罪名而被不少人所知,见李鱼和沈义斐都恭恭敬敬对孙秀称“东翁”,诸人在官船启航了都没过神来。
刘大人的刑名师爷和钱谷两位师爷悄声感慨道:“同为读书人,甚少有人瞧得起我们这些做幕僚门客的,没有一官半职,终日忙碌都是为人做嫁衣,走出去总是低人一等,如今有了李解元和沈推官开了先河,将来我们做师爷的走出去也面上有光啊。”
钱谷师爷有些不以为意,“一个是孝期无法出仕做官,一个是读腻了圣贤书想出门历练,当师爷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你还真以为他们会长长久久、像你我似的做一辈子师爷?”
刑名师爷说道:“话虽如此,有了这两位的先例,以后师爷一行会大有改观的。这孙县令除了年轻些、相貌生的好些,看起来并无过人之处啊,怎么能使天下英雄尽折腰呢,方才听见李解元称他为东翁,我还以为活见鬼了呢。”
钱谷师爷说道:“李解元背后还跟着两个师爷呢,我瞧着大有来头,孙大人运气真的太好了,买一送二啊。”
孙秀满载着理想和抱负的官船走在前面,沈今竹的双桅快船紧跟其后,船上除了沈家二房一家子人,还有满腹怨气的好姐妹吴敏。
吴讷私定终身,吴敏很是愤怒,深怨弟弟不成器,意志不坚,居然在婚前做下了珠胎暗结之事,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她对弟妹怀贤惠的印象很不好。怀贤惠童年时对吴讷又打又骂,要咬了弟弟的脖子一块肉去!那句“有娘生没娘养”的奚落之语,她至今都没有忘记。得知此事后,她气得当场给了弟弟一个耳刮子。
吴讷替贤惠辩解,说她在鸡鸣寺撕咬辱骂是少时不懂事,她为此吃了不少苦头,后来母亲何氏和离,她一个人在曹国公府的日子很不好过,祖父祖母不疼,父亲冷漠,还被父亲的宠妾欺负,贤惠不堪忍受,叛出了家门——这和我们姐弟的曾经的经历何曾相似啊!我们当初不也是对吴家彻底绝望,冒着沉尸海底的风险跑到金陵城找外祖父和外祖母的吗……
吴讷述说怀贤惠的成长经历,试图用共鸣的方式打动吴敏,吴敏不上当,她说道:“我不是瞧不起她是太监的女儿、我也不是单恼她一个女孩子——我是气你不争气,如今你也是大人了,有了知慕少艾之心也实属正常,可是君子发之于情,止乎于礼,你若真心爱慕一个人,难道不应该是对她以礼相待吗?未婚先孕对你和她都不利,现在仓促结亲,新娘子成亲七个月就生下孩子,传出去很好听?”这臭小子!当初我和你姐夫也是真心相爱,人家李鱼婚前都没对我放肆过(当然了,婚后也不敢)。
吴讷说道:“我们商量好了,成亲后就住在乡下的田庄里,等孩子满百岁了再摆酒,到时候把孩子的生辰往后推一、两个月,也能遮掩过去。”
吴敏冷冰冰的说道:“你们商量?你们上下嘴皮子一碰倒也轻巧,最后还不是要我和外祖母替你们遮掩?你真正闯下祸事,若有本事承担后果,不用连累他人替你擦屁股,我也竖起拇指夸一声是个汉子,现在贤惠一有孕,你就日夜兼程赶回来要我收拾残局,而不是想要自己解决问题,哪怕你们真的当了爹娘,也是一对没长大的孩子……”
吴敏将弟弟骂的狗血淋头,最后还是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和弟弟一起去找外祖母魏国公夫人,魏
国公夫人听了,开口就骂怀贤惠是个狐狸精,不知尊重,说乖外孙被蒙骗了——天知道贤惠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吴讷的种?
怎么办?吴讷快要愁死了,他能等得,贤惠肚子里的孩子等不得啊!只要豁出去耍赖寻死觅活的求,魏国公夫人挨了几日,只得勉强点头,但是态度冷淡,婚事一切从简,魏国公夫妇从头到尾不露面,由姐姐吴敏姐夫李鱼和在月港的舅舅徐枫充当长辈主持大事,婚礼设在金陵城外的别院里,不打算大张旗鼓摆流水席。
数数日子,吴敏夫妇两个即将启程去海澄县迎亲,李鱼却先斩后奏闹了当钱谷师爷这一出,吴敏气得都没有和吴讷同船,跑到沈今竹船上倾诉:
“……我觉得自从正月成亲开始,就诸事不顺,成亲前在晋江老家祖母来金陵城想要和我们姐弟重归于好,你也晓得,我弟弟是个面人脾气,他差点上了这个老婆子的当,我好容易使出了激将之计把他的心拖回来,将老婆子赶回晋江老家,顺顺当当成了婚事,以为嫁给如意郎君,除掉了极品亲戚,就能万事顺遂了,结果被李鱼从背后深深捅了一刀,唉,我开始后悔嫁他了。”
沈今竹点点头,说道:“嗯。”
吴敏猛地将杯盏中的梅子酒一饮而尽,白了好朋友一眼,“就知道嗯,我絮叨了一上午的话,你就说了十几个‘嗯’,能不能说点别的?”
沈今竹点头道,“嗯。”吴敏警告似的看了她一眼,今竹赶紧解释道:“我们两个是生死之交了,你家里以前是怎么状况,鸡鸣寺惨案之后,我是心知肚明,所以敢在我面前说你祖母是个‘老婆子’;我目前在家里的处境,你心里也最清楚不过,我也敢在你面前说我继母是‘假道学’,大家同命相怜,彼此相知,你我之间心有灵犀一点通,不用多说什么,你也晓得我肯定是站在你这一边的。吴讷做事莽撞、李鱼做事不考虑你的感受,他们错了,他们都该死——要不要我去揍他们一顿?放心好了,他们联手都不是我的对手。”
吴敏酒劲上来了,大手一挥,说道:“那好啊,每人卸一条胳膊回来见我。”
沈今竹讪讪道:“真卸啊?”
吴敏自斟自饮,一坛梅子酒见了底,说道:“赶紧去,卸了回来下酒。”从以往的经验来看,得罪了吴敏的人下场都很惨——谁都没有例外,包括她的亲爹和亲祖父,这两人还在流放之地充军呢,天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
沈今竹不敢轻易搀和她的家事,决定明哲保身,说道:“你若是那个铺子不赚钱、那个田庄产出的棉花无人去收要烂在地里,我都可以帮着出谋划策,唯有家事一桩,我是一筹莫展,实话告诉你,我现在完全是把家人都做生意上的对手和伙伴的关系相处,和家人一起时,我的第一原则是保护自己,如何让自己占据主动。但你和弟弟相公在一起时,是想着如何如爱他们、保护他们,所以我的手段和经验对你而言毫无用处啊。”
也就是在吴敏面前,沈今竹才会如此坦然,这两人在童年时就有千里奔金陵的胆识,性子有时热情如火,有时凉薄到极点,敢爱,更敢恨。
吴敏其实也明知沈今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其实未来的路该怎么走,她心中已经有了决定,叹道:“弟弟是从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这一点我改变不了什么,吴讷今天都是面人性格,没有什么主见,或许是我的错,这些年把他管的太严了,他习惯大事小事都由我拿主意,所以一遇到怀贤惠,就自乱阵脚,不顾后果的瞎胡闹。等他成家立业,我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