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商、管束牙行的经纪和牙人,隆恩店生意兴隆,口碑也好,一举成为了四个皇店收益最高的店,除了孝敬干爹怀义和打点关系的银两,元宝都是将店中的利润一分不差的送到京城庆丰帝那里,看着几乎比往年多一倍的银子,庆丰帝龙颜大悦,对这个素未见面的元宝赞赏有佳。
庆丰帝将隆恩店赐给沈今竹的事情,元宝在年初时就听说了,他很早就将账目理好,等着沈今竹来接手店面,将一应事务都交接清楚,对着苦心经营了六年多的榻房,元宝很是依依不舍,和沈今竹说起这个店铺的来历,“……以前其实是官店,今上继位五年后,下了一道中旨,将好多官店改成了皇店,说是为了宫中嫔妃的脂粉钱,当时内阁因这个大为不满,但也无可奈何,咱家听干爹怀义说,今上时常去通州港的榻房微服私访,还扮作牙人商贾做生意呢,有的时候买卖做砸了,还生气睡在廊下不肯回宫。”
所谓中旨,就是皇上的诏令并没有通过内阁的票拟,直接下旨,而按照规矩,内阁、通政司包括六部都对皇上的诏令有驳回的权力,尤其是内阁,素有“不经凤阁鸾台,何以为诏”的说法,这种绕过内阁直接下令的方式叫做中旨。
庆丰帝有此举,沈今竹并不惊讶,她亲眼看见庆丰帝为了讨好凤姐而开了包子铺,做牙人就更不在话下了,这个昏君贪财好色,有时候还像个孩子似的天真耍赖皮,不可以以常规来判断他的言行。
当天元宝还摆了酒,请沈今竹上座,将店里的掌柜、活计、器重的经纪牙人都一一引荐给新东家。因她还穿着重孝,席间都是精致的素菜,她面前的酒壶里装着的是茶水,元宝还打算在她面前设一道屏风的,被她婉拒了,说道:“横竖以后都要经常见的,不用拘礼。”
元宝依她行事,撤了屏风,将店中诸人介绍给了她,沈今竹一一记下,在宴会开始后,就能对诸人直呼其名,没有一丝错漏,众人见状,心中暗暗褪了些轻视之意,这个小姑娘举止言谈沉稳,虽重孝在身,眼里并无悲戚之意,说起榻房的生意头头是道,不是想象中可以任意欺瞒的,便暂时收起了一些小心思。
此时沈今竹在聚宝山祖坟前驱赶侯家祖孙的事情已经传来了,有了彪悍之名,众人见她一副斯斯文文的娇弱小姐模样,暗呼人不可貌相,真想象不到她细瘦的小胳膊小腿能将新科进士踹飞几丈远。
一群生意人聚集在此,三两句话离不开生意,聊起了硫磺买卖来,“……三年前日本国发布禁令,禁止硫磺矿运到我们大明,硫磺飞涨,一天好几个价,价格最高时涨到了三倍,去年价格回了回,我看今年硫磺价格还能挺几年,因为虽然开了海禁,从东南海运来的硫磺却并不见多啊,真是奇怪了。日本国也不知还能撑多久,才取消硫磺的禁运令了。等日本国的硫磺运进来,价格才能恢复到以前。”
一个牙人点头说道:“日本国的海商每年偷偷走私到大明的硫磺全都被兵部买下来,送到火药厂去了,民间几乎找不到日本硫磺,可惜了,日本硫磺便宜还好用,好多游商到处打听指明要买日本硫磺,各个榻房都没有货,若是我们能和日本国海商打动关系,运几船日本硫磺到金陵,单是这一项,就能给我们榻房带来丰厚的收益。”
沈今竹说道:“硫磺价格还能高一阵子,东南洋的硫磺矿开了海禁都运的少,是因为现在荷兰人和西班牙人掌控了当地的硫磺矿山,他们两国时常为了争夺香料群岛的种植园打仗,硫磺基本被运到他们在各地开设的火【药厂做枪【炮【弹【药了。”
众人听了,皆是大惊,这个小东家是从哪里得的我们都不知道的消息?看样子不像是胡说啊。
一个牙人说道:“按照小东家的说法,以后月港建好了,外国的硫磺还是运不进来,价格一直高涨?如此说来硫磺还是有利益可图,可惜我们找不到低价的硫磺,但是做中人抽牙钱,也不过是吃别人剩下的残羹剩饭,赚点跑腿的辛苦钱罢了。”
沈今竹问道:“我们隆恩店能不能吞下一万斤日本硫磺?如果可以,我能在三个月之内要日本国的海商运一万斤到漳州的月港。”众人皆惊,有几个还当场喷出了酒水,纷纷用狐疑的眼光看着沈今竹。
一个老牙人提醒道:“小东家,如今日本开没有开禁令,一万斤硫磺要分装在五艘海船上吧,将一万斤硫磺大招旗鼓的从日本国运到月港?恐怕海船都过不了日本国港口就被查封了。”
沈今竹说道:“这一纸硫磺禁令其实是日本国德川幕府大将军的嫡次子作为,他是想借着禁令逼着掌握硫磺矿的商人和贵族倒闭,自己乘机低价把硫磺矿收进去,和走私海商勾结,将硫磺矿高价卖给兵部,现在三年过去,这桩丑闻传遍了日本国,民怨沸腾,我有消息,大将军迫于压力,硫磺禁止令马上就废除了,而我们的月港已经开放,我和日本国的一个大贵族相识,他可以保证能运五船硫磺到月港,隆恩店抓住这个机会,可以吃掉最新鲜的第一批果子。”
其实还在在京城的时候,沈今竹就已经开始筹划榻房的生意了,她有了国千代的引荐,和瑞佐纯一、山田长政都签了密约,瑞佐家运到月港的货物,她一并包下了,日本国的硫磺是主要的货物,自从三年前硫磺禁止令下达之后,大明的硫磺价格暴涨,而日本国内的硫磺暴跌,瑞佐纯一已经乘机囤积了几万斤硫磺,就等着大将军的次子竹千代被揭穿丑闻后,幕府为了平息民怨解开禁止令,到时候大赚一比,须知扶植嫡长子国千代为继承人也是需要大量的银钱支持的。
沈今竹很快就开始未雨绸缪,寻找机会为自己的榻房带来利益,榻房的掌柜和牙人们也能分一杯羹,须知在生意圈里,以德服人,以理服人,全都赶不上以利服人,能让大家赚到钱,赚更多的钱,这才能服众,才能建立威信,跟着你有肉吃,比什么都重要。
沈今竹此话一出,众人皆跃跃欲试,但是更多的是不放心,一个虚岁才十六的女娃娃的话可靠嘛?果真能变戏法似的将一万斤硫磺倒腾出来,榻房的门槛岂不是要被牙人们踏平了?
元宝亲咳一声,为沈今竹撑面子说道:“小东家是刚从京城回来的,和日本国使团有来往,各位要相信小东家。皇上将隆恩店赐给了小东家,当然是相信小东家能将这个两百年的榻房打理妥当。诸位,只要你们跟着小东家,往后赚钱的机会多得是,小东家正在月港码头建一个新榻房,他日新店落成,隆恩店和月港新店互相照应,各地的风物、南北洋货在两地之间运转,各位的牙钱至少比以前翻一倍呢。”
哄!元宝这个爆炸性的消息将宴会引向了高【潮,是生意人就知道在目前大明唯一开放的月港有个榻房这意味着什么——简直就是每年金山银山往钱袋子里流啊!
隆恩店已经开了两百余年了,身份在官店、皇店,赐给皇亲国戚、勋贵中官的私人店铺中不停变换着,但是榻房牙行的中流砥柱牙人经纪们大多是世代相传,手里有大量的人脉资源,消息灵通,可谓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他们依附于隆恩店生存,每每做中间人在隆恩店达成交易,他们都能从中抽分得牙钱而获利。同时隆恩店也因他们游说客商在这里寄存货物,招揽买主,得到租金和房钱,交易达成,榻房再从牙人的牙钱中抽成。同时榻房也会囤积收买一些货物,通过牙人介绍客商上门转卖得利。所以榻房和牙行是相互依存的关系,你赚我也赚,你没有生意,我的日子也难过。
元宝公公管理隆恩店已经六年了,这些牙行经纪们都很服他,沈今竹这个黄口小儿说的话他们半信半疑,可是元宝公公的话他们是相信的,何况月港榻房一事关系重大,不会是胡乱编造的。
众牙人经纪在下面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沈今竹一拍手,丫鬟抬进两座画着巨幅地图的屏风,其中一个是《大明万国堪舆全图》,这是沈老太太的遗物,一个是沈今竹从徐枫那里搞到的《漳州月港全图》,前者凡是走南闯北做生意的都见过此图,而后者月港还在建设中,白市黑市都没有出现过此图,众人的眼睛都盯着地图看,眨都不眨一下。
月港全图画的极为细致,大到海湾,小到一个羊肠小路都标记的清清楚楚,沈今竹站起身来,拿着一个玉如意在月港全图上指点着,那里是在月港驻扎的漕兵、那里是负责收税的督饷馆、那里是军港、那里是商港、英国、西班牙、葡萄牙、荷兰人等外国的商馆在何处。众人听的聚精会神,最后沈今竹用朱砂笔指着一块地方说道:“圣上赐给我的土地就在这里,一两年之内,这里将建起一个榻房,我给它取名叫做日月商行。”
然后,沈今竹用朱砂笔在那个位置很认真的画了一个外圆内方的孔方君,拜托各位,看在钱的份上,对我要信心好不好。跟着我有肉吃,有钱赚啦。
众牙人经纪果然都盯着钱眼看,沈今竹想起洋干爹弗朗科斯的话,只要有利益,一群狼愿意暂时对一只羊俯首称臣,等到这支羊慢慢成为猛虎时,就需要利益加上拳头来对付群狼啦。
众牙人摩拳擦掌,开始准备寻找客户将沈今竹未来的一万斤硫磺消化掉,沈今竹这个小东家第一次亮相算是过关了,宴会结束后,沈今竹送了元宝公公一份厚礼——一支荷兰人新制的短柄手【枪,可以贴身带着防身用,这比京城王恭厂尚在试射阶段的手【枪安全稳定多了,缺点是射程较短,顶多只有五十步,不过至少不会像王恭厂的山寨货那样动不动就炸膛,断手瞎眼了。
沈今竹说道:“元宝公公,恭喜你高升了,皇上对督饷馆寄予了厚望,将来公公的前途不可限量啊,从金陵到月港路途遥远,公公保重。”
广州市舶司守备太监怀义这三年兢兢业业,在接待各国使团中立下功劳,而且日本使团的“争贡之役”,怀义处理的干脆利落,得了庆丰帝的青眼,加上金陵守备太监怀忠的举荐,庆丰帝将怀义调离了广州市舶司,派他去了漳州月港当守备太监,监督月港的建设和运作,怀义有着三年和外国人打交道的经历,见多识广,这个职位倒是很适合他。
怀义高升,遂进京谢恩,并向庆丰帝推荐了干儿子元宝当月港督饷馆的税使,可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元宝在隆恩店给庆丰帝赚了不少银子,在御前是留名了的,所以庆丰帝欣然同意,还夸赞元宝这个名字取的真是太好了!简直是朕的聚宝盆嘛。这元宝就青云直上,从一个皇店的守备太监,一跃而成了督饷馆的税使,可以直达圣听,是皇上心腹。
元宝是识货的,他小心翼翼的拿着沈今竹送的沉颠颠的荷兰手【枪别在腰间,笑道:“有了这个宝贝,咱家遇到倭寇也不怕了,多谢沈小姐。咱家此去督饷馆做税使,其实就是给干爹打打下手而已。怀义公公不嫌弃咱家这个干儿子愚笨,将咱家一路提携而上,咱们感激不尽,唉,三年没见干爹他老人家,咱家怪想念他的。”
科举讲究同乡、同年、同科,座师拉帮结派;公公们就是通过认干爹、干儿子、干孙子来建立自己的势力。沈今竹心里门儿清,也笑道:“怀义公公精神着呢,我在广州见过他,恭喜你们父子马上就要在月港重逢了。”
元宝说道:“是啊,咱家要赶去给干爹尽孝,沈小姐在月港也有地,将来我们见面的机会有的是。”
那是当然,和这个月港督饷馆税使搞好关系,以后好处大着呐!沈今竹有些欣喜,这些年一直很倒霉,现在终于时来运转了,月港有怀义和元宝当后台,不愁站不稳脚跟。
沈今竹斗志满满,次日一早就去城西七家湾找国千代和章松章秀他们,商议一万斤硫磺的买卖。四人坐在清风阁上谈事,章秀在廊间烹茶。
章松看着沈今竹一身重孝打扮,说道:“你的祖母病逝,我们兄妹本该去吊唁拜祭的,可是担心身份暴露,对你们带来灾祸,所以并没有去乌衣巷,老太太出殡的那天,我和妹妹穿着素服对着老太太的灵位遥遥一拜,以表达哀思。”
这对从德川家康手里死里逃生的兄妹得了老太太的恩惠多了去了,当年荷兰人攻打台湾,他们更名改姓随着章母投奔沈家,是沈老太太做主收留他们,并帮助落了户籍,入了金陵的黄册,有了正式的身份。后来因章秀的五七桐绣纹的手帕,沈今竹发现兄妹是日本国人,而且是丰臣家的后代,因她大伯是死于倭寇之手,对于日本国人有种天然的反感,加上害怕家里被人编排“通倭”的罪名,所以和这对兄妹一刀两断了。
后来海宁城之战,国千代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