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大小姐,看起来也知书达理的,可是却泼辣彪悍的赶我们祖孙出门,还敢拿牙签扎您,真是欺人太甚!这事传扬出去,金陵城的悍女都要向她俯首称臣了。”
侯老太爷板着脸说道:“不准胡说八道,那是你的亲表妹,再彪悍你也得忍着让着替她遮掩着,男子汉大丈夫,要宽宏大量,受点委屈皮肉之苦算得了什么?你损了她的名声,对你有何好处?”
老太爷又是一叹,落下来泪来,“我瞧着沈家的这些千金们,也只有她性子最像妹妹了,拿包子赶我们走,还拿牙签扎我的那个凶巴巴的小模样,活脱脱就是你姑姑年轻的时候。”
次日沈家出殡,白幡蔽天,纸钱飞舞,灵牌上写着“天【朝敕封沈门沈氏夫人之灵位”,沈家人自是举家去送殡,官员世家们也有不少来送沈老太太最后一程的,比如亲家魏国公府,除了徐四爷披麻戴孝以女婿的身份送殡以外,魏国公世子和世子夫人,以及“掷果盈车徐八郎”徐枫都穿着素服来送殡了;汪福海夫妇和麒麟兄弟;锦衣卫指挥使曹大人的嫡长孙曹核;金陵北城兵马司指挥使朱希林夫妇;甚至连黄金单身汉锦衣卫指挥同知钱坤钱大人都来了,而且还是以晚辈礼为沈老太太披麻戴孝举哀,许多围观的路人都不解,连在场好多官员家眷都觉得奇怪,后来才知道钱坤和沈三离居然在离开金陵前一天就定了亲事!
知道真相后,好多人惊讶的嘴巴都合不拢,纷纷为钱大人惋惜——好端端一个金龟婿,居然被沈三离收进囊中。这世界太没有天理,一堆黄花大闺女不要,怎么偏偏看上沈三离呢?消息传开,这轰轰烈烈、哭声震天的丧事开始变了味,带着莫名的酸味。
送殡的车马浩浩荡荡出发,绵延两里路,一路上还有交好的家族设了祭棚,沈二爷带着兄弟子侄们一路在祭棚下接祭,感谢亲友。走走停停的,到了中午时才出了聚宝门,沈家的祖坟就在聚宝山上,沈老太爷的坟墓已经打开了,沈二爷和兄弟子侄们亲自将沈老太太的棺木抬进了墓道,和父亲的棺椁并排停放在一起,夫妻合葬,身同床、死同穴。
众人皆在坟前哭泣,这时侯老太爷和孙子侯宗保穿着素服突然出现在坟地里,侯老太爷颤颤巍巍的杵着拐边走边哭道:“我的妹子哟!哥哥来看你了!哥哥得知噩耗,悲痛欲绝,恨不得和你一去了啊!”
沈侯两家的恩怨,在场送殡的亲朋好友心里都门儿清,当年沈老太太大发雌威将侯老太爷打的满头包赶出坟场的事也曾经轰动金陵,这是人家的家事,外人不好管,虚岁八十的侯老太爷须发皆白,又穿着一身白麻素服,颇有些仙风道骨,即将“乘风归去”的意思,所以他一路上长驱直入,无人阻拦,直接往墓碑处而来了,侯老太爷正欲扑通跪下,给妹子烧纸钱时,身后猛地闪出一个人,架着他的胳膊不让跪。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侯老太爷,你我非亲非故,我们沈家不敢接受您的拜祭。当年我祖母就在沈家的祖坟前发毒誓,和您生不相见,死不相认,所以今日请您离开吧,莫要让我祖母在九泉之下都不安宁。”
侯老太爷后头一瞧,正是昨晚送滚蛋包的沈今竹,他以为当众在坟前磕头烧纸钱,以表诚意,沈家人就默认了,可是真没想到沈今竹居然当众撕破脸,还是拒绝他的祭拜。老太爷看着今竹坚毅冰冷的眼神,恍惚中又回到五十年前生母去世的时候,妹妹也是如此看着自己,那里还有半点亲情在?
就在这时,孙子侯宗保也跑过来了,侯老太爷指着孙子说道:“当年都是祖辈的恩怨,妹妹发誓和我生不想见,死不相认,但并没有说不准下一辈认亲。宗保,还不快给你姑祖母和姑祖父坟头磕头行礼。”
宗保听命,正欲跪下去,沈今竹搀着侯老太爷不准他下跪,见老太爷狡辩着要宗保行礼,她空不出手来,干脆一脚将宗保踹翻在地!沈今竹是练过的,此时又在气头上,这一脚来势凶猛,将宗保直接踹飞了,在空中飞行了几丈远才落地。
这一踹不仅仅是沈家人,连观礼入葬的亲友都惊呆了,这女子怎地如此彪悍?!侯老太爷见最成器的孙子被踹翻在地,挣扎着都起不来了,弃了拐杖就跑过宗保身边询问伤情,宗保并不觉得有多么疼,他此时面红耳赤,只觉得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弱质女流踢飞了,好丢人啊!
沈三叔反应最快,他拦在沈今竹前头说道:“亡母之名,莫不敢违,我们沈家不接受侯家人的祭拜,两位请回吧。”徐枫曹核麒麟兄弟赶紧将侯家祖孙半抬半拉的塞进马车送下山去,结束了这一场闹剧。
送葬之后,沈家人就住在家族墓地附近的大报恩寺里,大报恩寺也是皇家寺庙,巍峨庄严,这里最著名是九层的琉璃宝塔,宝塔的顶珠是黄金制成,重达两千多两,每一层的屋檐下都悬着铜铃,一共一百五十二只,即使在无风的天气,铜铃也会随着气流晃动,声音清脆而悠远,好像佛鸣般能够安抚人心。
整个塔体都由琉璃烧制而成,据说单是建塔就花了二万四百多两的银子,一到夜间,九层琉璃塔的一百四十四盏油灯全部点亮,如一根灯柱一样屹立在聚宝山脚下,每月琉璃塔燃烧一千五百三十斤的油,塔下不远处的秦淮河静静的流淌着,九层琉璃塔如一根定海神针般镇守在金陵城的南大门,象征着南都金陵的尊贵和繁华。
沈家财大气粗,给琉璃塔捐了一个月的香油钱,自然就成了大报恩寺的上宾,沈家送葬完毕,要在大报恩寺守灵三日,为老太太祈福念经。晚上用罢斋饭,做了晚课,众人回净室歇息,朱氏又叫住了沈今竹回去说话,两人二言不合,又吵起来了,朱氏斥责沈今竹不应该如此冲动,当众把侯家祖孙赶走,尤其是不该一脚踢飞了侯宗保,这种行为不是淑女所为,和与市斤悍女无异。
沈今竹冷笑道:“我不动手,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们祖孙在坟前认亲戚吗?祖母尸骨未寒呢,就把她生前的话都做耳旁风不成?侯家说的好听,什么忏悔,赎罪,都过去五十年了吧,侯家早不来晚不来,非要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涎皮赖脸的,昨晚就赶他们祖孙走了,今天在入葬时阴魂不散的跟过来磕头。若真是诚心实意的来忏悔赔罪,我不会阻扰,但是那个老太爷连装死装晕都做得出来,焉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撵走他们,祖母九泉之下都不会安息。”
朱氏说道:“不管侯家是如何居心,你一个女孩子家的,又是在丧期,举止应当贞静哀戚。侯家祖孙无礼,家中自有父兄出面料理,你——”
沈今竹打断说道:“祖母最疼我,我不会容许有人在她坟前闹事。谁敢来闹,我见一个打一个,见两个打一双。必然要他们晓得厉害,不敢再来闹。祖母已经故去了,让她老人家在阴间清净些吧。”言罢,沈今竹拂袖而去,朱氏已经习以为常了,她知道今日肯定会不欢而散,可是女不教母之过,作为今竹的母亲,她明知会被喷的灰头土脸,也要把道理讲给她听,以免误入歧途,殊不知沈今竹早就踏上了“歧途”,而且越行越远,不能回头了。
沈今竹回到了净室,心腹丫鬟缨络伺候她沐浴更衣,瞧着浴房只有她们主仆二人,缨络说道:“小姐,奴婢已经在三山门外榻房边上租了一座两进的院落,收拾妥当,守门的婆子、伺候的丫鬟已经采买送过去了,就是还欠调【教,粗笨一些。奴婢还托付冰糖在外头镖局雇了四个女镖师看门护院,得空您瞧瞧是否合意。”
沈今竹微阖着眼,全身都泡在热水里面,连日来的疲倦随着水蒸汽慢慢消散,她靠在浴桶边上,说道:“你办事,我向来是放心的,冰糖一大家子都脱了奴籍,成了自由身,你呢,有何打算?”
缨络忙说道:“若小姐不嫌弃奴婢粗笨,奴婢愿意一辈子都服侍小姐。”这三年沈今竹一直在“京城”,似乎没有回来的意思,但是魏国公夫人也没有宣布关闭凤鸣院,或者让其他小姐们住进去,院里伺候的人走的走,嫁的嫁,只有缨络、菜籽儿等几个人一直守着院子,不至于凄凉荒废了。
这三年连小不点菜籽儿都定了亲事,唯有已经二十四岁的老姑娘缨络一直不肯点头嫁人,说要等沈
今竹回来,沈佩兰很佩服缨络忠心,就一直在园子里护着她,由得她守着凤鸣院。
三年后,千金归来,带着一身重孝肯定无法回到瞻园凤鸣院住着,缨络向沈佩兰请求出了园子,去沈家伺候沈今竹,主仆重逢,沈今竹就交给她一个任务——去庆丰帝送给她的三山门外的榻房附近租一个院子来,先草草布置好,等她送殡完毕就要搬出去单住了。
若是其他的丫鬟,早就吓得手软脚麻不知所措,觉得小姐失心疯了,那里会照办呢,早就偷偷禀告家中长辈劝小姐回心转意了。但是缨络不同,从她九年前伺候沈今竹开始,无论小主人吩咐何事,看起来有多么荒唐,她都会照办,漂漂亮亮的把事情完成了。沈今竹说要为搬出去做准备,她根本不问为什么,拿着沈今竹给的银子就去办事,三天内就处理妥当,来大报恩寺复命。
沈今竹以前最器重两个丫鬟,一个是冰糖,一个就是缨络,冰糖三年前已经嫁出去了,夫婿木勤是魏国公世子的亲兵,很得世子信任,木勤这三年累计了军功,升了百户,世子想办法借着去年太后七十大寿大赦天下的机会,帮忙给他们兄妹脱了官奴的身份,成了平民,良民和奴婢不得通婚,所以冰糖自赎脱了家奴的身份,一大家子人都成了良民。
沈今竹听缨络说要一辈子伺候自己,心下有些感动,说道:“我要二姑姑把你的身契从徐家转过来,你若想要脱籍为民,我会写放奴文书,去应天府衙门消了奴籍,还你自由,你再要伺候我,可以签活契的。实不相瞒,这次我从家里搬出去单住,是破釜沉舟之举,以后很难再回去当千金大小姐了。我一个闺阁女子,将来命运叵测,你与其跟着我颠沛流离,不如放你自由,将来我若撑不下去了,你可以自行跳出去走自己的路,不用一起翻船沉没。”
缨络也没有想到小姐居然会为自己考虑的如此周到,其实她一直坚守在凤鸣院不肯出嫁配人、也不肯去伺候其他主子,一半是忠心,一半也有她的私心:缨络世代都是徐家的家奴,父母重男轻女,家中的女儿没出嫁前是免费的佣人、成年后是可以换一份丰厚彩礼的货物、出嫁后女儿是泼出去的水生死不论,被丈夫殴打家暴而亡也只是上门要赔钱。看透了父母的本质,缨络拼命挤进瞻园当差,努力向上爬,终于升做了一等大丫鬟,偶尔回家探亲,家中父母兄弟都要看她的脸色行事,不敢给她气受。许多家奴看中了她一等大丫鬟的身份,想要求娶,不过按照瞻园规矩,在园子里当差的丫鬟嫁人需要主子点头,父母是不能做主的。比如后来冰糖出嫁,是沈佩兰代替今竹做的主。
缨络在凤鸣院空守了三年,熬成了二十四岁的老姑娘,家中父母见她失势,伺候的主子似乎不会回来了,迟早都要被送出园子回家,就动了贪念,想着缨络回家后,嫁给年纪大的管事或者军官做填房,卖个好价钱。缨络看穿了父母的心思,暗自为自己谋划,恰好沈今竹归来的消息传开了,缨络暗想,不如我就跟着表小姐去沈家吧,把身契转给了小姐,贪心的父母就找不到自己头上了——用脚趾头想想,都会预料到父母会把自己嫁给什么恶心的人家,一旦嫁人,夫家就是天,她就更由不得自己了。
因家庭的缘故,缨络对婚姻本能的有种恐惧感,她不想嫁人,觉得一辈子清清白白的一个人过,担当一份差事养活自己就很好了。嫁了人,生了子,尤其是生了女儿,就要眼睁睁看着女儿们重复底层奴婢们悲剧的命运,这是何必呢?不若小姑独处一辈子,落得干净!
缨络没有想到,沈今竹会替她想的更长远,居然要帮自己脱了奴籍,成为自由民,如此一来,父母的手就更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了,缨络百感交集,她觉得表小姐和以前不一样了,正思忖着,沈今竹说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明日我就去找二姑姑要你的身契,脱了你的奴籍。”
缨络还没从狂喜中回过神来,随口说道:“小姐,您不怕我成为良民之后跑了,再也不回来伺候你了。”
沈今竹一笑,说道:“良禽择木而栖,只要我自己成了参天大树,何愁没有凤凰来栖?若强行留人,留的住身,留不住心啊。”
沐浴更衣完毕,沈今竹穿着宽大的缁麻孝衣,披散着头发,头上罩着白麻布,信步走到了九层琉璃塔下,沈家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