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等巨幅地图的,连官员收藏的地图都有严格的限制,不是你想有就有,但纵使如此,处于各种需要,地图还是在黑市上广为流传,沈家以前做过航海贸易,那时家里就收藏了这幅《大明万国舆图》,世界之大,尽在眼底。
沈今竹指着写着锡兰国(即斯里兰卡)的地方说道:“上次您讲到这里了,说这里产各种宝石、乳香还有龙涎香,当年郑和下西洋时,锡兰国王胆大包天,想抢了咱们大明的船,被郑和打败,绑着国王回来,咱们皇帝另选了新王换上。”
沈老太太是顶门立户的独女,早年随父亲行盐,后来和夫婿携手做海商,见识颇广,闲来无事经常给沈今竹讲些见闻奇谈,从不像其他妇人那样说些神鬼报应、烈女孝子的故事。
“你记性倒是挺好。”沈老太太摸摸沈今竹的光头,“今天不说锡兰了,咱们讲讲台湾。”
“自己家的地盘,有什么好说的,我想听您讲这里嘛。”沈今竹指着非洲地界说道:“听说昆仑奴的老家就在这里。”
“什么自己家的地盘?”沈老太太面有愠色,“荷兰人已经攻占澎湖了,如今台湾几乎被荷兰和西班牙瓜分,咱们大明毫无还手之力,龟缩不出,任凭台湾百姓被人鱼肉,如今看来,整个台湾都会沦陷,唉,若是郑和还在,怎容得这些宵小之辈染指我大明国土?”
“方才在院里碰到母子三人吧?他们章家原本是福建人,当年和我们沈家一样是海商,和我们沈家半路出家不同,章家世代都是吃海商这碗饭的,当年咱们家刚入行,章家帮了不少忙。后来大明又开始海禁,逼的没办法,举家迁到台湾,买通了当地官员做起私人海上贸易,唉,荷兰人打过来,章家遭遇灭顶之灾,诺大的家族只逃出母子三人,不知在海上漂泊了多久,万幸被渔船救上来,快到福建了,又遇到倭寇打劫,九死一生到了金陵,孤儿寡母投奔我们沈家。”
难怪那两个人比我还黑,原来是在海上漂泊晒的,若不是连遭劫难,也不会在选在过节的日子投亲靠友。沈今竹目光在地图上扫视,指着标记着荷兰的地方问道:“看起来不过是个小国,还没有我们南直隶一半大呢,怎地如此猖狂?”
沈老太太答道:“听章夫人说,荷兰人的大炮火【枪着实厉害,台湾防务空虚,大明官兵溃败的溃败,战死的战死,居然有些官兵担心朝廷问责,干脆落草为寇,和倭寇一起作乱。”
每次说起倭寇,沈老太太心里都会锥心一痛:她的长子就是抗击倭寇时殉国的。沈今竹听沈老太太讲过无数遍大伯父殉国的故事,此时看着祖母脸色,知道一定又想起了大伯父,遂转移了话题,握着小拳头说道:“现在才明白李清照那句‘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意义,大明什么时候才能把荷兰人和西班牙人赶出台湾,为无数个章家那样的家族报仇呢?”
沈老太太颓然垂首坐在罗汉床上,叹道:“大明帝国正在衰落啊,和人一样,有过壮年,也有日暮西山的那天,郑和时期万国来朝、天下臣服的荣耀一去不复还。我也是如此,本以为好好保养身子,天天打拳强健体魄,绝不会躺在病榻上成为脾气古怪的老废物,平日最不喜别人说老这个字,如今看来,人不能不服老啊,连帝国都在衰老,何况是我等凡人。”
沈今竹懵懵懂懂,“爹爹给我讲史书,凡是国之将亡,必有妖孽生,百姓流离失所,土匪群起;藩王大将自立为王,各自为战;或外族入侵,逐鹿中原。如今我大明并无这些征兆,江南富足,金陵城歌舞升平,秦淮河更是夜夜笙歌,从未听说过大明国要完呐。”
“傻丫头,这种话谁会乱说?要杀头的。”沈老太太说道:“以史为鉴,你爹爹说的有道理,我也希望自己是瞎想,说不定那天大明转运,把这些红番驱除出去也未可知。”
“对对对。”沈今竹叠声和道,灵光一闪,胡诌了一句,“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红番渡河山。”
“最近还开始出口成章了。”这话把沈老太太逗乐了,“你这是开了窍呢,还是你二姑姑教的好?还真和以前不一样了。”
“是我天生奇才,开了窍,我爹爹打小是神童,南直隶解元,二十多岁中进士,我是他闺女呢,还能差么?”沈今竹涎皮赖脸往沈老太太身上蹭,终于说出了憋了许久的话:“祖母,我不想去瞻园。”
熊孩子有进益,沈老太太比自己病愈还要高兴,她依旧宠溺的摸着孙女的小脸,却不再一味顺从,“以后乖乖的跟着你二姑姑,将来奔个好前程,我老了,教不了你什么啦,瞻园又不是北京,我们祖孙俩见面说话都便宜”
祖孙两个说着体己话,外头丫鬟来请,说家宴快要开始了,请老太太和四小姐入席。
乞巧节算个不大不小的节日,往年住在八府塘的沈三爷一家是自行过这个节的,今年沈老太太小中风,沈三爷时常过来伺疾,乞巧节干脆把家人都带来乌衣巷老宅团圆,沈大少奶奶王氏和沈三夫人何氏照例举筷给沈老太太布菜,沈老太太摆手说道:“孙媳妇身体不太好,你就歇着吧,不用你布菜了。”
王氏只是不肯,笑道:“今日好些了——三婶都站着呢,我这个晚辈媳妇不好坐着。”
沈老太太拍着何氏的手,“你也坐下,不准推辞。”
鲥鱼摆上桌,当然是最喜此物的沈老太太先动筷子,略尝了尝肚皮肉,点头赞道:“今日鱼新鲜,蒸的也恰到火候,你们都尝尝。”
老太太说好,晚辈们自然都说好,沈韵竹举杯向着何氏敬酒:“今日多亏了三婶婶帮忙,才弄到这么好的鲥鱼,我敬您一杯。”
言罢,一饮而尽。何氏笑着对王氏说道:“韵竹真是能干,以前连账册都少摸过呢,现在才上手一月,管家做的有模有样。你有此膀臂,以后定会轻松许多。”
何氏盐商之女,嫁的丈夫沈三爷也只是捐了官身,一门心思做生意,因此来往多是生意圈的太太们,沈韵竹的奶娘管嬷嬷去八府塘找何氏帮忙,以解燃眉之急,何氏立刻派了心腹去鱼行的行首夫人那里求,在桃叶渡挑了刚上岸的大鲥鱼,用冰块镇着快马运到乌衣巷,真是一骑红尘韵竹笑,无人知是鲥鱼来。
这二丫头还挺本事,找了三婶帮忙,长此以往,会不会觉出以前的账册有问题?王氏心苦,面上依旧和容悦色,“是啊,我也庆幸有韵竹帮着管家呢,家里井井有条,我也能安心养身体。”
酒过半酣,女眷们纷纷打开盒子,看谁的网结的密实,胜出者是王氏的长女沈芳菊,芳菊有些腼腆,“这蜘蛛是四姑姑给的。”
沈三叔打趣道:“哟,今竹还会孔融让梨,二姐姐真会调【教人,熊孩子都快成淑女了,我得赶紧写信给二哥二嫂报喜去。”
沈今竹最不喜欢听这话,看着自己的盒子,灵机一动打岔道:“你们看,这个蛛网像不像个寿字?”
纵使草书大师怀素在世,也写不出这么不像寿字的字,可为了图个彩头,众人都附和说真像个寿字,久而久之,还真有点像了!
在金钗玉钗的热烈期盼下,沈佩兰次日一早便回乌衣巷,要沈今竹收拾行礼,“瞻园都准备好了,初十过去。”
“我有好多东西要带过去呢,算上今日也只有两天时间啊!”沈今竹困兽犹斗说道:“二姑姑,横竖我八月十五还要回来过节的,不如等过了中秋再去?我还慢慢收拾,免得漏下什么还得派人回来取。”
沈佩兰嗤笑道:“你为什么不过了年再去?”
沈今竹拍手道:“好的呀。”
沈佩兰翻了个白眼,“想得美。”
作者有话要说: 《香奁润色》是明朝文人胡文焕编写的,各种黑暗界美白祛痘润发偏方,本书上一章的八白散,和这章的七月七鸡血桃花都是出自这本书,此书堪称妇女百科全书,居然还有女人产后下奶,断奶的方子。
明朝台湾是先被西班牙控制了南部,后来荷兰人打过来,明军一退再退,最后全部撤了,荷兰人赶走西班牙人,控制台湾全岛,后来被郑成功赶走。当然,本文从建文帝开始架空,时间轴和结局会和历史不同的,此文架空架空架空,大家不要被我带歪了。
为了方便,本书所有西方国家的称呼都用现在的,因为以前古代对西方国家的称呼非常混乱,比如“佛郎机”,有时候指葡萄牙,有时又是西班牙,甚至有些书里把荷兰也叫佛郎机的,看的舟头都大了。
图为《大明万国舆图》的东亚部分,
☆、伤离别箱笼堆里闹,进豪门宝马车中笑
庆丰八年,七月初十,宜嫁娶,搬屋,赴任,做灶;忌诉讼,动土,下葬,开仓。财神正东,喜神西北,福神西南。正是沈佩兰接沈今竹去瞻园的好日子。
看着房里堆积如山,连蚊子都飞不进去的箱笼,沈佩兰强忍住怒火,问道:“这些都是你要带到瞻园去的?”
“是啊!”成功触怒了二姑姑,沈今竹装作看不见沈佩兰扭曲的峨眉,面上笑嘻嘻的,心想:不是你非要我去瞻园住么?不是你非要我赶紧收拾行李么?我都照办了,你咬我呀,最好一怒之下只身回娘家,再也不提我。
沈佩兰随手指着一个箱子,命人打开查看到底装了什么东西,揭开箱笼一看,里面装着一个半旧的黑漆描金恭桶!
沈佩兰肺都快气炸了,“你——这是什么?”
沈今竹用最近学的文绉绉语言不紧不慢的说道:“这是五谷轮回之地。”
“我问你把这个带过去做什么?!堂堂国公府连这个都没有?”
沈今竹说道:“轮回啊,我惯用了这个,换了其他的轮回就困难了。”
“我只听说有择席之癖,择桶之癖闻所未闻。”沈佩兰怒道:“你跟着三弟在海船上住了一月,那一月难道从未轮回过?不准带这个去瞻园!”
自从和这个熊孩子有了深层次接触,沈佩兰开始经常头疼,脾气渐长,气的是家人都夸熊孩子进益了——我的天啊,她以前得调皮成什么样啊!母亲真是太受累了。
所以沈老太太试图表示留沈今竹过了中秋再走时,沈佩兰立刻回绝了,如今最大的孝道,就是让母亲过清净日子。
啪!
熊孩子合上盖子,坐在箱笼上耍赖不肯走,要是平日,沈佩兰定和她周旋到底,坚决不让步,实在说不通,生拉硬拽绑走她都做的出来,只是今日进瞻园后要先去拜见魏国公太夫人等女眷,还要介绍给瞻园的女孩子们认识,哭成小花脸怎么行?
忍得这一日,以后再寻她算账!
沈佩兰咬咬牙,挥手道:“都抬走,从瞻园随行的车马肯定不够用,你们去找二小姐,叫她安排家里骡车装上。”
“二姑姑最好了。”熊孩子跳下箱笼,她就是看准沈佩兰今天不方便发火,所以尽情的死作。就像定下明日要减肥的女子,今日怎么着也要放肆的吃一场,享受末日狂欢。
两人去沈老太太处道别,除了在国子监读书的二少沈义然、病情突然恶化的大少奶奶王氏,其他人都在此地送别,沈老太太眼圈微红,二小姐沈韵竹在一旁递帕子;王氏的长子沈礼斐、长女沈芳菊神情恍惚,还在担忧母亲的身体;双胞胎沈礼敏和沈礼讷在院子里的紫藤花架下玩玻璃弹珠,丝毫不觉家里气氛悲伤沉闷。
“听你二姑姑的话”,“好生读书练字”,“晚上就不要看书了,伤眼睛”,“和表姐妹们一块上课玩耍,莫要好胜赌气,也不能让人欺负了”如此等等,沈老太太把这几日叮嘱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忍出了十两血来,方把“住不惯就回乌衣巷”这句话吞了回去。
沈韵竹安慰道:“祖母放心,四妹妹已经开窍了,二姑姑也会好好教导她,您就等着看四妹妹女大十八变吧。”
沈礼斐和沈芳菊这两个比沈今竹年纪大的晚辈也跟着说了几句道别的话,沈今竹摆出长辈的架子,说道:“你们在家为大嫂伺疾,陪祖母散心说话,功课也别耽误,等我中秋节回来,给你们带好东西。”
一时出了屋子,沈今竹遥遥招手把花架下的挥汗如雨的敏哥儿和讷哥儿叫过来,递给他们一个大匣子,敏哥儿打开一瞧,好家伙!居然全是各种大小颜色的琉璃弹珠!
“这些是我的!”
“你是哥哥啊,怎么把大的都挑了去!”
这是沈今竹以前玩的旧物,如今已经不感兴趣了,索性当人情送出去。兄弟俩当场就开抢了,沈今竹熟练的揪起耳朵把两人分开,当起了裁判,“就知道抢,怎地不上山做土匪去!你们打弹珠玩儿,谁赢了就拿一颗走,公不公平?”
双胞胎点头如捣蒜,“就听四姑姑的。”
沈今竹怜爱的揉了揉兄弟俩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