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卜小姐整张脸松弛下来,〃观星是你的嗜好?〃
印子暗暗感激,裕进又救了她一次。卜小姐说:〃我也订购了这个型号的望远镜,可是还未寄到,没想到你已捷足先登,它可以看到奥里安星座。〃
蒋璋吁出一口气,〃你们慢慢谈。〃
香茗、茶点,轻风徐来的大露台,卜小姐愉快地访问了新星。题目已拟定叫〃内心闪烁的刘印子〃,罕有地赞美,戒除时下记者对明星的挖苦、讽刺、描黑。
蒋璋向老板报告:〃他们喜欢她。〃
〃那多好。〃
王治平贴在老板左边,轻轻说:〃她已经出名了,现在,只需巩固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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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几时开镜?〃老板问。
〃下星期一。〃王治平答。
〃尽公司力量把她捧红。〃
〃明白。〃
王治平犹豫一刻,讨好地问:〃是见她的时候了吗?〃
〃再迟一些。〃
〃迟到几时?〃
〃影片拍到三分一,才安排见面未迟。〃
是,那个时候,退出已经太迟,只得顺从。
多么阴毒。
那天晚上,蓝女士叫住女儿:〃印子,有事找你商量。〃
自从印子当家之后,她的口里客气得多,嘴角含笑。
印子淡淡转过头来,〃又是说钱?〃
〃唉!真是……〃她居然有点不好意思。
〃怎么样?〃
〃印子,如今你已有固定收入,仍然三五千那样付我家用,好不琐碎,我想,不如把入息分一半出来给妈妈——〃
〃一半?〃
〃我还得负责妹妹的生活费用呀。〃
印子看着母亲,目光,蓝女士不禁有点畏惧。这孩子对母亲的要求,从未试过婉拒,今日是怎么了?
她忽然听见印子清晰地说:〃不,那百分之五十我得用来储蓄,等足够数目,我会回到学校去。至于家用,我拿多少出来,你收多少,如果不满意,可以同妹妹搬出去。〃
蓝女士怔住,她没想到印子会讲出这么严厉的话来,并且立刻给母亲一个不是选择的选择。
〃但是——〃
〃我给你多少就是多少。〃印子斩钉截铁地再说一次,她母亲立刻退回卧室。
印子握紧拳头,有钱了,有声音,有主见。
否则,甚么都不必讲。
她并没有用那座天文望远镜来观星,每天回家,都累得忙不迭爬上床,做梦还念着对白台词,她做不到导演的要求,常看脸色,愈是努力愈是僵,她知道背后有工作人员说从未见过那样漂亮的笨女,这叫她更累。
她同陈裕进诉苦:〃真辛苦。〃
〃可是,也一定满足。〃
〃不,我不快乐。〃
裕进有点诧异,这不是她坚决要走的黄砖路吗?
〃不同你说了,明日一早外景。〃
彼此都有隔膜。
祖母见他挂上电话,过来问:〃是同妈妈说话?〃
裕进只是陪笑。
〃暑假快过去,中文也学得颇有成绩,父母催你回家啦。〃
〃我想多留一年。〃他鼓起勇气。
〃甚么?〃
〃我会找个硕士班读。〃
〃裕进,为着某个初相识的女孩子牺牲宝贵时间并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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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没好气,〃与你十二岁时爱上一双溜冰鞋一样。〃
裕进不想分辩,〃是,不同年纪,恋上不同对象。〃
祖母伸手捧住他的脸,〃我可不理,你是我的孙子,不属我的责任,我永远溺爱你。〃
裕进紧紧握住祖母的手,他是个幸运儿。
〃我得留下来,她需要我的时候,我会在她身边。〃
祖母不再说甚么。
凭经验,老人家知道,她需要他这种机会已经很微。
第二天一早,印子起床准备出发工作。
助手阿芝上来按铃,印子把化妆箱交给她。
下得楼来,刚想上车,有人在背后轻轻叫她:〃马利亚。〃
谁?印子混身寒毛竖起来。
她转过头去。
助手阿芝比她更警惕,立刻把印子推上车,锁上车门,叫司机开车。
〃马利亚,是我。〃
那人在车外高声叫。
印子蓦然认出了他,〃停车。〃
她按低车窗,看清楚了这个人。
是他,是佛德南罗兹格斯,那个葡萄牙人,青紫色脸皮,高大但佝偻,穿着稀绉衬衫,十分褴褛。
印子怔怔地看住他。
阔别了十年,现在找上门来了。
〃马利亚,我知道是你,你现在可出名了。〃
助手急问:〃这是谁?我们不方便与他多说话。〃
印子忽然笑笑,〃这是我生父。〃
阿芝大吃一惊,实时噤声。
这样猥琐的外国人会有如此精致秀丽的女儿,真是天下最讽刺的异数。
〃他一早拋弃我们母女,〃印子轻轻说:〃现在不知有甚么事。〃
那外国人说:〃印子,想问你借钱——〃
印子打断他:〃我有多余的钱,扔到海里,看它往东还是往西流,也不会给你,司机,开车。〃
她把他像乞丐那样撇在路边。
车子驶出老远,阿芝踌躇地说:〃他——会不会告诉记者?〃这件事,恐怕要向上头报告。
印子漠然答:〃我不怕。〃
〃记者若追究下去的话……〃
〃我的确出身清贫,家庭复杂,这是事实,何必隐瞒,又不是我的错,我不担心。〃
〃印子,你够勇敢。〃
印子苦笑,〃我所担心的是怎样演好今日这场戏。〃
一直到现场印子都保持缄默。
那场戏是一个少女遭同伴欺压,在雨中被迫到墙角。印子忽然有顿悟,她怒吼起来,反扑撕打,用尽全力,做到声嘶力歇,对手招架不住,喊起救命,拚命逃走,印子这才缓缓蹲下,掩住一脸血污,哀哀痛哭。 25/12/1999
导演惊讶地站起来,〃终于开窍了,谢谢天。〃
印子混身淋湿,冷得发抖,站起来,四肢不受控制地颤动。
助手取来大毛巾盖在她身上。
有人递一杯热茶给她,印子一抬头,见是王治平。
他轻轻说:〃演得很感人。〃
印子情绪尚未抽离,说不出话来。
〃印子,老板来探班。〃
她茫然抬起头。
王治平从未见过那样楚楚动人的面孔,不禁怔住,印子湿发搭在额上,自然形成一圈圈,脸上化妆污垢使她看上去比真实年龄更小,晶莹双眼蒙着一层泪膜。
他不敢逼视,这是大老板的人,看多一眼都是死罪。
〃老板在那边。〃
印子轻问:〃是电影公司老板?〃
〃是翡翠机构总裁洪钜坤。〃
印子沉默。
呵,是那个支她薪水替她付房租为她妹妹找到国际学校的人。
〃在哪里?〃她抬起头。
〃请跟我来。〃
王治平把她带到一张折椅前,那个人一看见印子,立刻照外国规矩站起来。
印子觉得舒服,啊,并没有老板架子。
只见那中年人微微笑,双手插在口袋里,并不出声。
印子叫声洪先生。
洪君身上西装无比熨贴,身体语言充满自信,长方面孔,长相身形都不差。
〃请坐。〃他客气地招呼印子。
印子坐下,王治平退到一角。
〃你演得很好。〃
印子失笑,早一天她还是最漂亮的蠢女。
导演过来叫声洪先生,〃今日早收工,印子,你可换衣服了。〃
印子心底明白,他们一早已串通好。
这是戏外的一场戏。
阿芝过来,〃印子,这边。〃
印子到化妆间换上平时爱穿的大衬衫粗布裤。
洪钜坤亲自过来问:〃可以走了吗?〃
印子回眸嫣然一笑。
中年人的精魂被那个笑脸撞散,平日运筹帷幄,英明果断的他已练得百毒不侵,这个无名的微笑却叫他想起许久许久之前,当他还在徙置区天台木屋读初中的时候,一个小女同学的笑靥。
他与那女孩先后辍学,他去工厂做学徒,她,听说到一间叫琼楼的舞厅当女招待。
这件事,到今日叫他想来还有点心酸,他竟怔住半晌。
印子说:〃可以走了。〃
他想指住荆钗布裙的刘印子对全世界名媛说:〃看,所有华丽的名牌其实并不能增加你们的姿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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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子问:〃去甚么好地方?〃
〃一起吃顿饭吧。〃洪钜坤答。
印子已经知道那一定不会是一个公众场合。
司机缓缓把车驶过来,他亲自拉开车门让印子上车。
他早已摔掉穷根了,但今晚忽然想起,少年时挤公路车送货,被售票员用脚踢阻他上车的情况。
他比平时沉默。
车子驶到游艇会,他下车,领印子到一只船上。
印子留意到船叫慕晶号。
〃慕晶是家母的名字。〃
印子没想到他是孝子,不禁看多他一眼。
〃家母已八十二岁。〃
他与她说起家事来。
船员接他们上船,他请印子到甲板小坐,他自己喝酒,给印子一杯苹果汁。
船轻轻驶出海港。
印子忽然问:〃你有子女吗?〃
〃一子一女,叫其皓与其怡,都在英国读高中,明年赴美升大学,年纪与你差不多。〃
印子见他那样坦诚,倒也觉得舒服。
〃多谢你扶掖。〃
他欠欠身,〃公司靠你赚大钱呢。〃
印子笑了,〃翡翠捧哪个都是明星。〃
〃啊不,观众十分喜欢你,这一点勉强不得。〃
〃你的援助,解决我的窘境。〃
洪钜坤倒也感动,这女孩知道好歹。
吃的是西菜,精致,但淡而无味,小小碟,也吃不饱。
他忽然吩咐侍者几句,没多久,一盘香味四溢的烤牛肉捧上来。
他笑说:〃医生叫我少吃红肉,我戒不掉。〃
肉半生,切下去,淌出血水。
印子可以想象他对付商场上对手,大抵也是这个样子:活生生吞下肚子。
〃妹妹喜欢新学校吗?〃
〃她非常开心。〃
印子有点松懈,她在甲板上伸了个懒腰。
洪君脱掉了西装外套,索性连领带也解下。
其实,他俩身世有许多相同之处。
他说:〃咦,你脚上的图案呢?〃
〃洗脱了。〃
〃是印度民族风俗吧。〃
〃是,一个朋友替我画上。〃
洪君试探地问:〃是男朋友?〃
印子否认:〃我没有男朋友。〃
他笑,〃我又不是娱乐记者。〃
印子答:〃我的确没有男朋友,有甚么瞒得过你的法眼呢。〃
这是真的,对她一切,他知道得十分清楚。
他看看手表,〃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家。〃
印子也有点诧异,他们竟然谈得那样投契,一顿饭吃了两个钟头。
船缓缓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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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湾停泊着许多白色的游艇,有人看见慕晶号,便笑说:〃那只是洪钜坤的船。〃
一个年轻人转过头来,〃都会里太多巨富。〃
他正是陈裕进,陪祖父母到朋友船上散心。
〃暴发户多得很。〃船主感喟,〃游艇注册号码已达五位数字了。〃
〃这个洪钜坤,很有点名气。〃
〃是,〃船主掩嘴笑,〃真有他的,特地成立了电影及唱片公司来捧女明星。〃
〃这样劳民伤财?〃
〃可不是,最新对象,叫刘印子,才十多岁。〃
陈裕进怔住。
再看时,那艘慕晶号已经远去。
他站在晚风里发呆,许久不动。
慕晶号上的印子却不知道她与裕进擦身而过。
她只庆幸洪钜坤当天没有进一步要求。
他静静把她送回家中。
印子累得虚脱,进门,隐约听见母亲在偏厅搓牌,妹妹在电话中与小朋友咕哝地不知说些甚么,看表面,也就是一个正常的家。
她卸妆淋浴,裹着毛巾,倒在床上。
印子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醒转来,看见母亲在床头翻看她的剧照。
〃醒了?〃她似有话要说。
印子套上睡衣。
〃猜今天我看见谁。〃
印子心中有数。
〃是你父亲,找上门来,求助。〃
印子不出声。
〃我请他进来,叫佣人斟茶切水果招待他,真痛快,等于告诉他:看,当年你若没有欺骗及遗弃我们母女,这个家你也有份。〃
印子仍然不声响。
〃今天工作很辛苦?〃
她摇摇头。
〃你放心,我没有给他钱,我对他说:待你百年归老,印子一定会替你安排后事。〃
印子忽然说:〃这样,他会憎恨我们。〃
蓝女士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像受伤的狗,〃你怕吗?〃
印子淡淡说:〃我才不怕。〃
〃我惟恐那乞丐不知我有多讨厌他。〃
印子也笑,她知道此刻的她也像母亲那样,扭曲了整张脸。
〃睡吧。〃
印子熄了灯。
第二天,坏事就发生了。
拍完戏,与阿芝一起收工,本来已经上了车,忽然想起漏了外套,叫阿芝回头去找。
就在这个时候,有两个人围上来,一左一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