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立刻送她到医院。〃裕进说。
王应乐慌忙扶妻子上车,裕进飞车进城。
急症室医生检查过后,诧异地抬起头。
〃你们之中无人知这是甚么症候?〃
〃是怎么一回事?〃裕进吓得发抖。
〃这位女士怀孕已接近十一周。〃
裕进一怔,落下泪来,呵,陈家快要四代同堂了。
王应乐扑出去打电话报喜。裕进裕逵两姐弟紧紧拥抱。
〃王太太,多多休息,吃好一点,定期检查。〃
王应乐泪盈于睫地回来,〃妈妈哭了。〃
一行三人喜气洋洋回家去,裕进把车开得很慢。他们兴高采烈地谈着婴儿的未来。
〃叫甚么名字?〃
〃念公校还是私校,又大学读甚么科目?〃
〃喂,尚未知是男是女。〃
〃裕逵一定会亲手带,嘿,读那么多书,结果不过做孩子的妈。〃
王应乐刺激过度,忽然泣不成声。
裕进说:〃他知道从此要睡书房了,可怜。〃然而,他知道最苦恼的是他自己;至今还孤家寡人。
回到家门,天曚亮,裕进才想起适才的梦,他不禁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四周围再找了一遍。
没有,当然甚么都没有。
裕逵轻轻问:〃裕进,你可是不见了甚么?〃
裕进点点头。
〃是重要的东西?〃
裕进答:〃一切已失去,不可以再追。〃
裕逵紧紧搂住弟弟的肩膀,〃不怕,你还有家人。〃
裕进微笑,〃我还添了小侄子。〃
陈先生太太闹烘烘迎出来,坐下与女婿开家庭会议,吩咐裕进冲咖啡。
裕进忽然想与自己的朋友说几句话。他还记得印子的电话,拨过去,那边只有嘟嘟嘟的信号,一听就知道号码已经取消。
裕进轻轻放下话筒。是他说不愿再等,他拒绝做一个待女方玩倦回来替她挽鞋的男人。
客厅里都是家人欢笑的声音,他分外寂寞。他不由再拨另外一个电话。
〃东岸天气可好?〃
〃今日颇冷,只得摄氏四度。〃
裕进很感动,情况还不算太坏,现在还有女孩认得他的声音,再过几年,老大之后这种机会就愈来愈少。
他说:〃祖琳,我今晚动身回来,有没有空接我飞机?〃
〃今日你声音伤感,何故?〃
〃我快要升格做舅舅了,一时感怀。〃
〃恭喜你,今晚见。〃
这次由袁松茂开车送他到飞机场。
〃你们家真温暖,又好客,真难得。〃
裕进微笑,〃既然喜欢,多住几天。〃
〃过几日我又得回去搏杀,不能走开太久,否则位置一下子被人霸占。〃松茂说。
〃说得怪恐怖。〃
〃妖兽都市,抢食世界。〃
〃有没有想过留下来?〃
〃已经习惯做一头狼,在这里会觉得闷,我又不爱大自然,不比你,抬头看到蓝天白云都那么高兴,我野性难驯。〃
裕进开玩笑,〃对,像你这种人,结局不是喝死,就是吃死。〃
〃要不,死在艳女身边,哈哈哈哈哈哈。〃
〃我到了,你继续努力吧。〃
〃你找到芳草没有?〃
〃快啦。〃
到达另一头,一出去就看见胡祖琳微微笑,气定神闲地向他摆手。
天色已暗,而且下雨,裕进把身上外套罩到祖琳肩上。
〃过几天也许就会降雪。〃
祖琳开着一辆吉甫车,在雨中谨慎驾驶。裕进发觉她打扮整齐,像是做客人似。
〃有约会?〃
〃约了你呀。〃
〃你戴着珍珠耳环。〃
她沉默一会儿,〃家母今日订婚请客。〃
〃去了没有?〃
〃想半天,决定不出席。〃
他不假思索,〃我陪你去。〃
祖琳低头,〃谢谢你,裕进。〃
〃唏。〃裕进打蛇随棍上:〃男朋友要来干甚么?〃
祖琳笑了。
这是她的弱点,裕进懂得好好掌握。
〃不能空手去,店铺已关门,只有唐人街尚未打烊,我们先到那里去挑选礼物。〃
祖琳默默跟在他身后。
裕进拣了两套丝睡袍及两只精致瓷杯,一转身,想到当年陪印子去选他妹妹的生日礼物,都像是前生的事了,旧欢如梦,裕进有片刻失神。
祖琳站在橱窗前看一条鲜红色百子被面,绣花的一百个小孩都梳着冲天辫子多姿多采地玩耍,可爱到极点,她不由得微笑起来。
〃好走了。〃裕进拉起她的手。
到了饭店,宴会已经开始,但立刻有人腾出空位来给他们。原来祖琳妈的对象是洋人,怪不得祖琳不高兴。
裕进为迟到代祖琳道歉,很舒服的吃了一顿丰富晚餐,散席已近十一时。
祖琳十分沉默,裕进一直握住她的手打气。
稍后她说:〃比我想象中好,根本没人注意我,原先还以为有人会在我身上贴'油瓶'字样。〃
裕进大吃一惊,〃祖琳,你是一个年轻西医,怎会晓得这种封建歧视的字眼?〃
〃根深柢固,无法摆脱。〃
〃那是指小孩,不是指成年人。〃
〃裕进,谢谢你。〃
他对她有爱意吗,裕进肯定不止一点,可是同他第一次爱人不能比。这次,他是有条件的。有意无意提起:〃西医也好,巫医也好,嫁夫随夫,你得跟我回西岸,孝顺公婆。〃
〃工作归工作,家里要照顾周全,勿叫我与家务助理一起吃饭。〃
〃赶快生养,陈家最爱孩子。〃祖琳涵养功夫好,不去理睬他,只是微笑。
一次,经过纽约第五街铁芬尼珠宝店,裕进心血来潮,推门进去。店员过来招呼他,〃想看甚么,先生?〃
〃订婚戒指。〃
〃这边,有成套的结婚、订婚指环,请问先生你预算如何?〃
〃尽力而为。〃
〃我给你看这枚近两卡拉的钻石。〃
裕进只望一眼,〃小了一点。〃
〃那么,先生,这一枚两卡拉六五。〃
〃这颗很好,她手指是五号。〃
裕进掏出支票簿。就在这个时候,珠宝店贵宾厅门打开,一个美貌女子走出来,吸引了部分客人眼光。
裕进一抬眼,发觉他认识这女子。
正想转过身子,人家先走过来照呼他:〃裕进,记得吗?我是印子。〃
裕进不得不勉强笑道:〃印子,是你。〃
她也没有忘记他。印子衣着时髦而低调,她只穿一套铁灰色外套长裤,当下她仔仔细细看清楚了裕进,握着他双肩摇两摇,并没有实时道别的意思。
她探头看那只指环,而且,把它套到手上,凝视一番。
店员笑了,〃是送给这位小姐的吧?〃
印子却答:〃不,不是我。〃
店员立刻噤声。
〃戒指漂亮极了,她会很高兴。〃
她脱下指环,着店员放进盒子包好。裕进把小盒子慎重收好。
裕进发觉印子身边没有大腹贾,〃一个人?〃
她笑吟吟答:〃别小觑我,买一件半件珠宝,还需要人陪不行。〃裕进只是陪笑。
〃我有间公寓在附近,裕进,请来喝杯茶。〃
他本来可以说〃我约了人〃,〃戒指的女主人不允许我那样做〃,或是〃印子,那太危险〃,但是印子的魔咒尚有余威,他欠欠身,〃太荣幸了。〃
印子嫣然一笑。
他们走出珠宝店,就转到杜林普大厦,连马路都不必过。
裕进问:〃就这里?〃
〃是,市中心歇脚处,贪它方便。〃印子说。
〃你环境真是大好了。〃
〃托赖,过得去啦。〃
〃听说这类高贵共管公寓入住之前业主团要查身分。〃
〃是吗?我与唐奴是朋友。〃
裕进微笑,啊,已晋身做国际级明星了。
公寓门打开,看到中央公园全景,地方不大,但已十分舒适。
印子一进屋,五官渐渐挂下来。
〃裕进,你要结婚了。〃语气凄。
裕进轻轻说:〃有这个打算。〃
〃是位甚么样的小姐?〃
〃读书人。〃
他取出皮夹内小照让印子看。
印子惆惘地凝视相中人,照片虽然小,拍得并不好,也看得出那是一个极其清秀的女子。
印子沮丧地说:〃与你真是一对。〃
〃谢谢,她未必答应嫁我呢。〃
〃甚么,不嫁陈裕进?〃
裕进微笑,〃你也没嫁我。〃
〃我配不上你。〃
〃对,甩掉我还是因为我太好的缘故。〃
〃都是真的。〃
印子伸手抚摸裕进的脸。
〃我的咖啡呢。〃
印子到厨房去。
裕进参观她的睡房,真没想到会那样简单,只得一张白色的床及一只米奇老鼠闹钟。
刘印子反璞归真了。
另一个房间是书房。裕进一眼就看见一具小型天文望远镜,咦,好眼熟,这真是别出心裁的摆设。然后,电光火石之间,他想起来,这不是当年他送给她的礼物吗。原来她尚知珍惜,全世界带着走。
裕进低下头,人就在身边,可是咫尺天涯,相遇也不再相识,他们都变了。
他站在书房门口,像是在哀悼甚么。
然后,他清醒过来,帮印子搬出茶点。
她坐下来,他看到纤细的足踝上有一个囍字。
〃外国人看得懂吗?〃
印子噗哧地笑起来,〃她们也学着在身上写中文字,有一个金发女郎,在臂上纹了一个鸡字。〃
裕进差点连茶也喷了出来。
〃裕进,生活好吗?〃
两个人都在笑,但不知怎地,心底却都想流泪。
〃好,裕逵快做妈妈。〃
〃我听你祖母说过。〃
〃对,谢谢你时时去探访他们。〃
〃最危难的时候,他们收容过我,感恩不尽。〃印子说。
〃但是很多人情愿忘记,世界就是那么奇怪,一家畅销杂志三十周年纪念,宴会中请来和尚、请来歌星,却不见历任编辑及写作人,女明星在外国结婚,关上大门,把捧红她的记者当仇人……〃裕进说。
印子答:〃我不是忘恩的人。〃
〃万幸。〃
〃不过,我结婚时才不请你。〃
裕进说:〃我结婚也不请你。〃
两个人都笑了,几乎没落下泪来。
〃来,我们到街上走走。〃
两人像老友那样守礼,到中央公园附近散步。肚饿,在街边买了热狗,依偎着吃了。
〃到纽约来特地买戒指?〃
也许是故意路过,但裕进自己也答不上来。
〃有些女孩子生来幸运,在温暖家庭成长、父母疼爱、学业有成,稍后,又嫁到体贴忠诚能干的丈夫。〃
〃哪里有你说得那么好。〃
〃而我,注定一世飘泊浪荡江湖。〃
〃一世十分遥远,言之过早。〃
〃裕进,我得走了,我这次来是拍外景,得去归队。〃
〃印子——〃
两人在街上紧紧拥抱。
然后,他们微笑道别,在自然历史博物馆门口分手。一转背,印子就默默流泪,她自己也不明所以然,今日的她身上动辄戴着百万美元首饰,全球名城都有产业,家人生活安枕无忧,还为何流泪。
灵魂深处,她知道,那都用她最珍惜最宝贵的一样东西换来,心内揪动地痛。
她约了人,但不是电影外景队。一辆黑色大房车在华道夫酒店门口等她。看见她出现,立刻有一个中年男子下车迎过来。
〃急得我,你迟了个多小时。〃
印子答:〃对不起,我迷路。〃
〃我只是担心,叫我等,没关系。〃
那男子气宇不凡,与洪钜坤不相伯仲,可是更年轻一点。
印子挽住他手臂。
〃看中甚么首饰?〃
〃都很普通。〃
〃那么,到哈利温斯顿去。〃
声音宠爱得几乎软弱。
〃改天吧。〃
对方很满足,〃你甚么都不要,几乎哀求才愿收下礼物。〃
印子答:〃我已经甚么都有。〃
〃很多人不明白,以为我俩关系建筑在金钱上。〃
印子想一想:〃也许,是我欲擒故纵。〃
那男子却说:〃我一早已经投降,你大获全胜。〃
〃我们是在打仗吗?〃
他诚惶诚恐,〃当然不,当然不。〃
印子嫣然一笑。
日子久了,印子已成精,完全知道该用哪一个角度,在适当时刻,对牢对方,展露她的风情,对人,像对摄影机一样,一视同仁。她天生有观众缘,人愈多,她的魅力挥发得愈是彻底,像那种在晚上才发出浓郁奇香的花朵,叫人迷醉。
那男人在他行业里,想必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一定拥有许多跟班伙计,看他面色办事,但是现在,他不折不扣,是个观音兵。
〃印子,先吃饭,然后才去看新屋。〃
〃我吃不下。〃刚才的热狗还在胃里。
〃那么,喝杯茶。〃
他一直哄撮着她,把她当小女孩似的。
那一头,裕进乘火车返回宿舍。
火车居然仍叫火车,其实火车头一早已经取消,没有火、无烟,也不用煤,全部用电发动,但是裕进一直记得幼时与裕逵及祖父母扮火车呜呜作声的游戏。
那样好时光也会过去,今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