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他笑了一笑,远黛却忽然提了桌上那支小毫,挨着个儿的在手边所有河灯上都各点了一个墨点。她这一下,来的有些突兀,那个一直赔笑站在一边的摊贩眼见此景也早愣了。
远黛眼也没抬一抬,只淡淡的吩咐道:“这些灯我都要了,你帮我放了!”
那摊主陡然听了这话,心下不觉大喜,赶忙的应着,他却也不敢怠慢,便挑那些被远黛点了墨点的河灯燃得着了,再一盏一盏的捧了,放入河中。
远黛似无心又似有意,点了数十盏灯后,便放了笔。百里肇在旁看着,也只含笑的问了一句:“这么多就够了吗?”竟仍没有多问一句。
微微吐出一口气,远黛居然就答了他一句:“我只记得这些人了!”很显然的,这些墨点于她,也并不是随手就点的。
第二十章 姑苏秦家
百里肇倒没料到她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沉默片刻之后反笑出来:“既如此,便由我来共襄盛举吧!”口中说着,他竟也提了笔,依着远黛先前的样儿,也自点了起来。
不过他既曾统率千军、征战沙场,又在官场之上颇磨砺过一些时日,而年纪又远比远黛来得更长,此刻凝神细思之下,往事一时纷至沓来,竟觉眼前的这些河灯是远远不够。
远黛在旁,见他面上神情,倒也猜了几分出来,当下笑道:“都放了吧!给所有你记得的,也记得你的人,不过是个意思,其实也无需那么刻意!”
百里肇听得一笑,毕竟又放了笔下来。见那摊贩这会儿正从河边回来,他便简单吩咐道:“将你所有的灯都放了!”一面说着,却已伸手入怀,摸出一个足五两的小银锭子来,放在了小摊上。那摊贩一见了那小银锭子,早不由的双目放光,忙忙应着,上前拿了那银锭子。银锭子握在手中沉甸甸的,让他有种不甚真实的感觉。
他这摊上所有的灯加在一处,也不过百十来盏,虽也有贵贱之分,但左不过几文钱一个,这会儿得了数倍的价值,怎由得他不欣喜如狂。当下没口子的谢了百里肇,又匆匆捧了几盏灯,下到河边去放了。旁边几名摊贩见了,不由得暗暗捶胸顿足、懊悔不已。待要上前搭话,又觉对方二人已买了这许多河灯放了,自己这会儿上前,也不过徒然,只能郁闷在心。
百里肇与远黛自不会去理会这些人的心思,只神色自若的一坐一站着。这几处小摊,占地甚佳,恰在最多人放灯的上游处,又是居高临下,恰可清清楚楚的看到河道之中的所有河灯。戌正左近时分正是夜市人流最为密集的时段,这一眼看了下去,只觉水边人头涌涌,河道上彩灯漂流,灯光本就璀璨如昼,再被水光一映,光影交错之下,便愈觉瑰丽。
不自觉的叹了口气,百里肇道:“前次我来姑苏,正值寒冬初雨随行。从阊门下船之后,她在这河岸边上站了好一阵子,回来后,只对我说了一句话:可惜……”
到了今日,他早记不清那时初雨面上的神情了,所记得的只有那句“可惜”。只是那时,实在有太多的事儿等着他去办,况那时他正有意疏远初雨因此并没有问她究竟可惜些什么。然而今日见此情景,那句“可惜”却忽然跃入了脑海,令他不由怅然若失。
别过头来看了一眼百里肇,远黛静静道:“她若在天有灵,知你此时仍能记得她从前说过的话,心中想来也是欢喜的!”
百里肇颔首,却忽然将目光投向了身边小摊上一盏与远黛先前所放大略相同的蜻蜓灯上,抬手取过那盏小灯,他状似随意的问了一句:“你喜欢蜻蜓?”
既敢在他面前放这盏灯,远黛便没打算瞒什么,况这些事儿,百里肇若想知道遣人查访,也不过几日,便能知道的清清楚楚,隐瞒总是无用:“幼年时候,我大哥常会以竹皮编织一些小物事送我玩。他编的最好的,就是竹蜻蜓!”
“你大哥……”若有所思的重复了一回这三个字后百里肇便没多问下去。倒不是他顾忌什么,而是因为这个所在,实在也并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而一个娇脆甜糯的声音也恰在这时响了起来:“呀!这盏蜻蜓灯真是好看,卖给我吧!”
百里肇一怔,自然而然的抬眼看了过去。眼前少女,看着不过十六七岁年纪,着藕荷潞绸衫子,梳着清秀娇俏的倭堕髻,却将本就精致小巧的五官愈发衬出十二分的娇俏来。饶是百里肇见惯了天下美人,这会儿见了这少女,也颇有眼前一亮的感觉。
没有答话,他只淡淡抬眸,望了远黛一眼。这意思,明摆着便是让远黛来打发这个少女了。于远黛而言,一盏蜻蜓灯,本算不得什么,便送了给那少女也无不可。然而这一盏,却又不同,这盏蜻蜓灯,正是她刚刚以笔轻点的数十盏灯之一。
远黛在旁,早已认出这少女先前在河边因所放河灯被撞毁而懊恼的少女。才刚一见,她便对这少女颇具好感,这会儿自然也不会加以留难。不期然的嘴角微微一扬,她自百里肇手中取过那盏蜻蜓灯,指一指那灯上墨点,温和的解释道:“这盏灯我已留了记号,所以却不能给你,你若喜欢,可在这里挑一盏没有记号的河灯,只当是我送你的便是!”
那少女一怔,却是直到这会儿才注意到那盏河灯上的小小墨点,轻轻“呀”了一声后她认真的抬头看向远黛:“原来你竟不识字!”神情之间,竟像是颇为远黛可惜一般。
她的那个丫鬟跟在一边,听自家小姐说远黛不识字,竟不自觉的挺了挺胸,只差不曾在脸上贴出“我识字,我骄傲”这几个字来。远黛本就怔愣的不知该如何回应那少女的话,这会儿再见这丫鬟如此,不觉更是哭笑不得。百里肇在旁见着,心下也颇有忍俊不禁之感。
几人这里说这话,一边却早有摊贩耐不住的凑了过来,忙捧了一盏灯凑了来陪笑道:“这位小姐若喜欢蜻蜓灯,何不看看小人这张!”说着早已将那灯捧了给那少女。
那少女所以想要那盏蜻蜓灯,原也是一时兴起,远黛既说明了不肯将灯给她的缘由,她便也不再相强,而是偏头看了一看那小贩捧在手中的蜻蜓灯,见那灯做的倒也精致讨喜,当下点了头对身侧的丫鬟道:“喜儿,给他钱!”那丫鬟忙答应着,便问了价钱,如数给了。
少女从那丫鬟喜儿的手中接过了那盏蜻蜓灯,仔细打量着,面上便现出了欢喜的神色来。当下冲远黛一笑,算是道别,带了那小丫鬟喜儿便要重新下到河边去放灯时候,一个声音却忽然的响了起来:“小九!”只是两个字,却明显的透出一种如释重负之感。
没来由的听了这“小九”二字,却让远黛也不免惊了一下,她在凌家姊妹中,可不正是排行第九。下意识的抬眼看了过去,却瞧见人群中正有一人挤了出来,身后却还跟了几名长随。中元节上,灯明如昼,远黛毫不费力的便看清那人的长相。
来人看着二十四五年纪,湖色潞绸长衫,身量中等,肤色白皙,眉目清秀之中透出几分文秀,细察之下,与那娇俏少女倒也颇有几分相似,显然该是一对兄妹无疑。
猛一眼瞧见自家兄长过来,那少女也自吃了一惊,旋之回神笑道:“四哥,你这么快就找到我了啊?”言下对此似甚失望。
不悦的瞪她一眼,男子没有理睬于她,而是朝着百里肇拱了拱手:“在下姑苏秦同旭,这个乃是舍妹。秦某与舍妹相偕出来同游,不想走失,舍妹得贤伉俪照拂,秦某在此多谢了!”
百里肇听了这话,便知这秦同旭见着他家九妹与自己二人一道说话,便以为这段时间里,他家的这个小九妹都是与自己二人在一起的。只是这个人情,他倒还真是不愿去沾,微微摇头,百里肇平淡道:“秦公子言重了!我夫妇与令妹也才说了几句话而已,远称不上照拂!”
斜刺里插了个秦同旭出来,远黛自然静静站在一边,安静的没有言语。巧的是,今儿她恰恰才从沅真口中听到了秦同旭这个名字。秦同旭,姑苏秦家二房四爷—ˉ—二房嫡长子。
秦家世代经营绸缎,江南一带,甚至有“江南绸缎甲天下,秦府绸缎甲江南”之说,可见秦府绸缎在江南百姓心中的分量。然而事到极处必见其衰,这一二十年来,江南李家陡然崛起,生生分走了原属秦家的一部分上贡份额,使得秦家这些年来,渐显举步维艰之势。
百里肇这话淡淡道来,明显便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倒让秦同旭不自觉的怔了一下。江南秦家,虽以经商起家,然在雄厚财力的支持下,如今的秦家,却早不是单纯的商贾之家了。今日的秦家,无论在朝在野都有属于自己的势力,尤其是在江南左近一带。虽然这势力比之真正的侯门世家仍是远远不及,但仍是不容轻忽的。
秦同旭本是谨慎小心之人,又常年在外打点秦家的生意,眼力自非寻常。所以对百里肇与远黛如此客气,与二人的气度举止也有关系。只是他毕竟出身大家,虽则素性谦逊,但也并非低声下气之人,听得百里肇这一句话,怔愣过后,面上也觉有些下不来。
百里肇这话虽无失礼之处,却将他无由与秦同旭攀交的意思表露的一清二楚。而这样的态度,在某种程度上,已是一种藐视了。秦同旭正发愣的当儿,他身后的几名长随却早怒气勃发,几乎同时上前一步,便要发难。惊觉此点,忙自抬手止住身后长随,秦同旭朝百里肇一拱手,也不言语,一把拽住秦九小姐,转身便自去了。
第二十一章 祈愿之灯
眼见秦家众人走得远了,远黛才自微微一笑:“这位秦家,倒还不错!”
百里肇竟也点了点头道:“只这份隐忍之心,确可配得上这‘不错,二字!”
不意此时能从他口中听得“隐忍”二字,远黛倒忍不住抬眼看了一看百里肇。事实上,百里肇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才真可算得是隐忍。散尽府中姬妾,三年不近女色,如此近乎苦修一般的隐忍,又岂是寻常男子所能做到。如此想着,远黛面上却不免又有些发热。
匆匆别开视线,将目光重又移回到那条灿若银河的流水之上,远黛忽而敏锐的发现,只这一会子的工夫,河道两侧放灯之人竟已少了许多,水面之上,原本繁如群星的河灯也立时消减了大半。下意识的抬眸看向天空,却见天上明月竟已堪堪行到了中天之上。
不知不觉间,竟已到了亥末时分。
不期然的叹了口气,远黛转向百里肇道:“等他们回来,我们也早些回府去吧!”
微微一笑,百里肇没有言语。远黛一时估不到他的心思,正要再问的时候,那为二人放灯的摊贩却已满面红光的从河岸边上回来。才要再捧了河灯下去放时,却被百里肇止住:“不必放了,你将这些灯都搬到河边岸上,便可以回去了!”
那摊主放了这半日的灯,也不过将二人才刚点了墨点的灯放了出去,摊位之上仍有二十余盏不曾放,这会儿听了这话,自无异议,忙自乐呵呵的谢了,便拿了竹篓将那些河灯一股脑儿的装了,拎去了河岸边上。才刚他所以放的甚慢,是因怕得罪了眼前这两位客人,因此都是一盏盏燃着,再小心翼翼的捧了放到河边,这会儿自然再无这等烦忧。
见他兴冲冲的去了,百里肇才又转向身侧另外的数名卖灯小贩,吩咐道:“你们也是!”
几名小贩先是一怔,旋狂喜于心,忙自手忙脚乱的收拾着自家的河灯,不多片刻,却已收拾了出来,远黛在旁看着,也不免有些瞠目。暗自想着,这许多的河灯,却不知要放到什么时候去。但百里肇既然有这兴致,她自也不好出言拂了他的意,只是沉默的在旁看着。
等几人收拾妥了河灯,放在河边再回来时,河边放灯、看灯的男女老少却已愈发的稀少,而岳尧与沅真也已回来,均各面现诧色的望着百里肇。随手取出两锭银两抛给其中的两名小贩,百里肇头也不抬的吩咐岳尧:“那两人的,你给了吧!”
虽是一头雾水,但岳尧自不会计较这几两银子,当下答应一声,取了银两来,打发了另外两名小贩。众摊贩自是笑逐颜开,连声的谢着,而后喜气洋洋的收拾了自己小摊,满面春风的去了。百里肇则取过自己的双拐,起身拄了那拐,不急不慢的往河边行去。
先前那名摊主所以一直守着,却是在等他所坐的那个小杌子,眼见同伴与自己一般皆各得了好处,洋洋的去了,心中也不无愤懑,毕竟他可是伺候了这两位主好半日,结果到了最后,所得收益竟与其他几人并无差别。虽说如此,但这会儿见百里肇如此,他却仍是忍不住叫道:“不知客人买了这许多灯,是要放呢,还是要带了回去?”
百里肇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