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黛本也没打算在桌边坐的太久,听他一叫,便也自然的走了过去。二人已同床共枕了数日,许多事情,虽然还没到了习惯成自然的地步,但也不似开初那样别扭了。安安静静的在床上躺好,拉过薄被盖在身上,到了这会儿,远黛却还有些心神不属。
平静的在她身边躺下,过了许久,百里肇忽然道:“你很怕冷,不像是在北方长大的人!”
淡蛋唔”了一声,远黛语声平平:“王爷看得倒准!”言下不无敷衍之意。
偏头看一眼已自阖上双眸的远黛,百里肇竟又补了一句:“你是在南越长大的吧?”
眉睫微微颤动,远黛终于还是睁开了双眸,看向百里肇的眸光却是略带诧异的:“王爷是怎么看出来的?”很显然的,她虽心下诧异,但却并无惊惧之意,更无慌乱遮饰的打算。
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百里肇反问道:“听闻南越地方四季如春?”
轻轻吐出一口气,远黛低声的如实答道:“若说四季总是一样温暖,倒也未必尽然!不过大越的冬日,比之这里,确是要暖和许多!只是有得必有失,或是因为冬日太过温暖的缘故,大越几乎从不下雪!我在大越十余年,从有记忆起,也只见过一场雪!”
百里肇所以出口问那一句,其实却还是试探居多,却根本没料到远黛竟会真的就此说下去。怔得一怔之后,他依旧语调平静的问道:“为什么回来?”
默默翻身,背对着百里肇,良久,远黛也没有言语。就在百里肇以为她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却忽然的开了口:“因为大越已没有了我的亲人,而大周却有!”
薄薄的锦被盖在她的身上,清晰的勾勒出她玲珑浮凸的优美身形。然而这样的背影,这样的远黛,在这一刻,看在百里肇的眼里,却无由的只让他觉得孤寂而清冷。
“亲人?”不自觉的重复着这两个字,忽然之间,百里肇也自沉默了下去。
而后,他听到远黛轻轻嗤笑了一声:“皇家无亲情,提到亲人二字,王爷可是颇多感触?”
墨瞳不自觉的泛起一丝异色,自如一笑,百里肇道:“看来你对皇家之事,也是颇有心得?”
这话一出,却又换了远黛半日无语。
“说说你义父吧?”又过一刻,终于还是百里肇打破了这一室的沉寂。
“我义父吗?”远黛喃喃,好一会子,她才开口道:“他是一个灰了心的人!”
这简单的“灰了心”三字,听在百里肇耳中却又是另外的一种滋味:“你第一眼见到我的时候,所以会想起他,就是因为这个?”他问着,语气颇有些古怪。
二人愈是说下去,远黛便愈睡不下去,索性翻身坐起,双手抱膝,将尖尖的下颚搁在了膝上:“我第一眼见王爷,就知道王爷与我义父并不完全相同”她平静的说着,话语里头没有太多的情绪:“王爷心中,虽有许多愤恨抑郁,却仍有一份孤傲、倔强支撑着你不至完全灰心丧气。而我义父…早在我晓事之前,他的心中便仅剩下了一个执念”
说到这里,她却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百里肇:“他疼我、爱我,将我视如掌上明珠。他教我一切他想要我学的东西,直到有一天,我忽然发现,他想要的,原来只是一个影子!”不无嘲笑的抬手指一指自己:“他不遗余力教我的,都是他心爱女人所擅长的…这种感觉,让我一度非常气恼!一气之下,我索性放了一把火,将我的院子烧得一干二净”
“那天之后,我再没摸过琴弦”撇了一撇嘴,远黛继续的说下去:“却改学了**…丢掉了毒术,改而学医…我知道她最厌烦的,便是女红、调香之类的琐事,我便特地请了精通这些的人回来,一心一意的学这些”
见她坐起,说着这些往事,百里肇便也自然的坐起身来,且挪动了一下身体,与远黛并排坐着。此刻听她说着这些,百里肇的脑海中便自然而然的浮现出了一个倔强而高傲的少女模样。不期然的摇了摇头,他道:“你幼年时候,原来竟是这般任性!”
被他这么一说,远黛却不由的沉默了,好半晌,她才叹了口气,慢慢道:“那是因为,那个时候,我还并不知道,原来我竟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一个女儿,在与一贯宠爱自己的父亲生气的时候,无论做出什么刁蛮任性的事来,都绝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只因为她觉得,不管她做出什么事儿来,父亲都是理所当然应该宠她、爱她,忍受她的任性与小性的。
百里肇为之默默。远黛的心理,他其实是能够明白的。他甚为早慧,董后过世之时,他已七岁有余,对于董后,直到如今,他却仍能清晰的描画出她的音容笑貌来。其后,他被养在萧后宫中,萧后对他虽也极好,但从前在董后身边时那种温馨的归属感却再也没有回来过。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他并不是你亲生父亲的?”他忍不住的问了一句。
“他死之前”远黛语声慢慢:“对我说,养育之恩,我已报无可报,但在这里,我却还欠着一个人的生育之恩,所以,他让我回来,他说,落叶终须归根”
于是,她回来了。直到上路赶来大周之时,她才知道,原来所有的一切,他都已经为她安排好了。在万州,她有一个家,有一个久试不第的秀才养父…
因为这已是他最后为她安排的事情了,她并没像往常一样任性的抗拒,而是顺着他的意思,依他的安排顺利的进了凌府。可以说,对凌府,她天然就有一种排斥。不为别的,而是为了那个待她如亲女的男子。也正因此,一入凌府,她便借疫病为由,搬去了妙峰山别院。
凌家对此的冷淡以及嗣后的不闻不问,更让她对凌府毫无归属感。但因为周姨娘的执意,她却只能选择继续留在凌府。她原本已为自己想好了以后的路,最终却嫁给了百里肇。
别过头,认真的看向百里肇,远黛轻飘飘的道:“王爷想知道的,我都已说了!只是不知王爷对此可还满意吗?”既已嫁给百里肇,有些事儿,是绝不能瞒得了一辈子的。
这一点,远黛知道,百里肇也知道。所以,从一开始,百里肇便很明白的表示,他不会遣人追查她,而会等她在她想说的时候自己说出来。这既是他的大气之处,也是他洞察之功。
深思的凝目看她,百里肇道:“你说的实在已够多了!”知道了这么多之后,可以说,他只需要派人过去南越郢都,随意的打听一下,就能够明白的知道远黛的身份。
从这些话里头,他也可以知道,远黛是真的没打算瞒他什么,但有些事情,她却依然不想亲口吐露。由此可见的是,那个抚养了她十几年的男人身份绝不一般。
偏头看向百里肇,远黛忽而露出一个难得的、有些俏皮的笑容:“我这…也算是投桃报李吧!”虽然那些话是从宁夫人口中说出,但远黛知道,若无百里肇的默许,宁夫人绝不会自作主张的将那些话说了给她听。虽然她知道,她所知道的这些,也依然不是全部。
不过话说回来,她告诉百里肇的这些,也同样并不是全部。
然而即使如此,这以诚相待的第一步,二人总算是都跨出去了。
“还有一件事”她忽然又开了口:“其实…对于菟丝,我还有一种能够根治的法子!不过这个法子,现在却还远远不到能够说出的时候!!”
第六十三章 有疾
于百里肇而言,能够根治菟丝那自是再好不过的了。虽说即便解开菟丝之毒后,他也未必就能比远黛先前所料多活多少年,但将一个隐患放在体内,也总不是一件让人快意的事。
微微蹙了眉,百里肇开口问道:“远黛以为什么时候才是能够说出的时候?”
对于这一点,远黛却显然是早已想好了:“等到…等到王爷能够完全信任我,并肯将性命交给我的时候!”医好百里肇固然是她早已答应的事儿,但她还没打算为了彻底根治他所中的毒便拿了自己的性命当儿戏,毕竟她所要用的那个法子,也实是容易惹人疑心。
深思的看她一眼,好一会子,百里肇终于也还是没有出言相询。一般而言,他是相信远黛不会对他不利的,但却远远不到能够完全信任的地步,更遑论交付性命之说。既是如此,详细追问那个法子,却又犹犹豫豫的不愿施行,对二人间的关系实在有害无益。
“之前…你怎么不说还有根治的方子?”他沉声的道,语中略带不快之意。先前,她可是危言耸听了半日。若他是个贪生怕死之人,这会儿岂非便要被她暗中取笑。
无谓的一耸肩,远黛淡淡道:“之前,我心情不好!”虽然明知那事怪不得百里肇,但忽然见了那惊心悚目的一幕,却还是惊得她心跳如擂,直到这会儿,才自平缓了些。
一念及此,远黛面上,终是忍不住的又现出了几分窘迫之色。她这一生经历虽也不少,但那样的情状,这却还是破天荒的第一遭,怎由得她不心怯羞赧。
百里肇是何等人物,察言观色之下,哪还不知远黛口中这“心情不好”的意思何在。不无失笑的摇了摇头,他道:“好一个任性的丫头!”言下竟是不觉的带了几分疼宠之意。
这话于他,只是脱口而出,听在远黛耳中,却又是别是一番滋味。叹了口气后,远黛慢慢的重新躺了下来。觉出她的异样,百里肇不免顺势朝她看来。入目所见,是远黛面上淡淡的失落。心中无由的轻轻揪了一下,这一刻,百里肇心中竟是凭空生出了几分不舍。
仿佛察觉到了他的视线,远黛很快的翻转了身子,依旧背对着他。拂开心中那份淡淡的失落,百里肇才要躺下,却忽然听到远黛淡淡的声音:“有好些年没人说我任性了!”
只是这么一句之后,她便不再发出任何的一点声音。
百里肇也因着这话而沉默了,任性?这个词,仿佛在很多年前,便也离得他很远很远了。那以后,他曾听过许多赞誉的言辞——睿智、天纵之才,以至于社稷之幸…但再不会有人笑着轻揉他的脑袋,低声嗔责一句:又顽皮了,任性孩子…
不自觉的叹了口气,忽然之间,百里肇也全没有言语的心情,静静的在床上躺了下来。
西斜的月色幽幽淡淡的穿过淡青碧色的霞影纱,映得一室朦胧如幻。
… …
次晨,远黛起身时候,又已是日上三竿,百里肇更早没了影踪。
略带疲惫的坐起身来,斜靠在床头,远黛有片刻的失神。昨儿不知不觉的便与百里肇说了那许多话,如今想来,她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不错,这些话,她是迟早会同他说的,只是现在就说,其实还真是太早了些。这般一想,她便忍不住的叹了口气。
文屏几个都是常在她身边伺候的,知道她的脾性。这回儿,见她起身靠在床头静静出神,便也并不打扰,只悄然的侯在一边。良久,远黛才懒懒朝她们几个摆手示意。
一时盥洗过了,远黛恹恹的坐在梳妆镜前,任文屏为她梳头。她不言语,屋内自也无人敢说话,却是一片沉寂,仿佛落针可闻。嫁来了睿亲王府,她再不能如凌府那般,简单的梳个纂儿,穿一套半旧的寻常衣裳,称病蜗于房内便可偷的浮生一日闲。
叹了口气后,远黛终于打破了一室的沉寂:“王爷走时,可留了话没有?”
文屏应声答道:“倒没说什么,不过王爷是用了早点才走的!”
不期然的撇了撇嘴,远黛终于还是没有言语。偏头看了一眼文屏,她淡淡道:“有什么话儿,你便只管说吧!在我面前,吞吞吐吐作甚!”
文屏心中确是有话要说,只是这话说了出来殊为不便,因此一直犹豫着没有开口。这会儿得了远黛这话,她终于下定了决心。抬手挥退屋内众人后,文屏方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的道:“小姐…嫁给王爷也有几日了…怎么…怎么”一张脸却已不自觉的泛了红。
她说的甚是含蓄、温吞,远黛一时竟没听出她的意思来,及至文屏红了脸嗫嚅着再说不下去,她才忽然明白了文屏的意思。娇躯下意识的一僵,好半日,远黛才沉了脸冷冷叱道:“你们几个如今可不得了了,这事也是你们打听得的?”
她这一番话虽算不上疾言厉色,却也着实神色不善,即或文屏在她身边已将四年,这会儿仍不由的心下惶恐,搁了手中牙梳,已自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一张脸更是由红转了白。
“小姐…我们只是”她很想说我们也是担心小姐,但念及远黛的性子,终于还是将这话给咽了下去。错了就是错了,远黛从不喜听人解释为何犯错,这一点,她早已熟知。
蹙眉看她一眼,远黛终于还是伸手扶了她一把:“你们都记得,这里是睿王府!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