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妈妈所说的固然是诤言,但这个时候陆夫人却哪里还听得下去,冷哼一声,她终于还是开口道:“套?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个什么套,竟让她敢于欺到我的头上来!”言毕重重甩开胡妈妈,迈步便往外头行去。胡妈妈见此,却也无奈,少不得急急尾随在后。
出了紫藤院,凌昭一路疾步而行,心中却自一片混乱。这么多年来,对陆夫人,他一直是心怀愧疚的。只因他心中一直以为,当年之事,其中最是伤心的,莫过于陆夫人。
在他想来,他虽失了一个儿子,却总算得了一个女儿。而周姨娘,就更不该心存怨念。毕竟,若非她忽然起意要去折那池中荷花,绱哥儿压根儿就不会跃入水中去救她,自然更不可能溺水身亡。这般一想,不管怎样算法,也还是是周姨娘母女欠了陆夫人的。
然而远黛的做法,却无疑让他大大的吃惊了,他实在想不明白,远黛为何要这么做。
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凌昭注目看向前方已自清晰可见的环翠阁,微微叹息了一声,终究还是举步走了过去。一日不曾出嫁,她都还是凌府之人,该有的惩戒,自是不能少。
第四十三章 套中人(二)
才刚进了环翠阁,凌昭便不由的怔了一下。只因环翠阁的院子里头,这会儿赫然停着一顶小小的肩舆。凌昭一眼便可认出,这座肩舆,正是萧老太君日常所用的那一顶。
而肩舆之旁的几名粗使仆妇,凌昭依稀认得,正是春晖园内之人。
凌昭一进院子,早引来了众丫鬟的注意。犹豫片刻,翠衣毕竟迎了上来,朝凌昭行礼请安。凌昭难得过来远黛这里,对环翠阁内的丫鬟自是陌生得紧,看一眼翠衣,眼见并不认得,便知简单的点一点头,问道:“老太太可是在这里?”
翠衣应声答道:“老太太只比侯爷早来了片刻,这会儿正在屋里同小姐说话!”口中说着,已忍不住看了凌昭一眼,显然对凌昭的忽然到来颇感诧异。
眉头不期然的微微一蹙,凌昭径自的吩咐翠衣道:“你且去禀一声!”他久居人上,自有一份威严气度,此刻虽只简单的一言吩咐,却让人自然不敢怠慢。
翠衣赶忙答应着,急急的跑了进去。见她进去,凌昭这才举步,缓缓往正屋行去,心中却对萧老太君的忽然到来而不无诧异。才刚行至门口,那边翠衣正打了帘子出来,请了他入内。凌昭更不迟疑,便自迈步踏入房内。外屋里头,远黛屋里的几名大丫鬟却都在,见凌昭入内,少不得各自上前见礼。扫了一眼几人,凌昭微诧的发现,萧老太君身边的丫鬟竟是一个不在。
他这里正自诧异那边杜若却已上前一步,打起内屋夹帘,恭声道:“侯爷请!”凌昭闻声,便也没有言语,迈步入了内室。内室里头,远黛早已侯在那里,见他入来,便自一礼。
萧老太君则是端坐正位,见了凌昭便自点头蹙眉问道:“你怎么也来了?”
原来萧老太君过来环翠阁的时间与凌昭可说是一个脚前一个脚后,她进屋之后,才与远黛见过礼,挥退了屋内丫鬟,还不及说什么话儿,那边凌昭便已到了。
苦笑一下,凌昭看一眼静静而立的远黛,叹气道:“连老太太都来了,儿子又岂能免之!”言下除却无奈便是满满的疲惫。眼见萧老太君在此,他原先的问责之心已淡了好些。
微叹一声之后萧老太君抬手,示意凌昭坐下,而后却转向远黛道:“九丫头,你且说说,这事你究竟打算如何善了?”对远黛今日的举动,萧老太君心中其实也是不无迷惑的。
在她看来,远黛在这个时候突然发难,且选的又是这个日子,实在算不得明智。
神色宁然的看向萧老太君,远黛沉静道:“我却以为老太太这话,该去问太太才是!”
这话才一入耳,凌昭便不由的吃了一惊下一刻,已然斥道:“满口胡言,大逆不道!”任他再怎么想,也料不到远黛竟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怒意亦随之狂涌而出。
萧老太君虽也没料到远黛会说出这么一句来,但对于此事,她无疑要比凌昭更要冷静的多,深思的看一眼远黛萧老太君徐徐道:“你这丫头回府虽没多少日子但我却知道,你非是那种无凭无据就会胡乱开口的人。但我仍要提醒一句九丫头,行事说话之前须得三思!”
微微吐出一口气,远黛平静道:“老太太的意思,我自然明白,只是我总觉得,不管是为了生者还是为了死者,有些话我都不得不说,有些事儿,我也非做不可!”
凌昭初时惊怒,其后听了萧老太君的言语之后,却也不由沉默起来。这会儿再听得远黛的言语,心中竟是没来由的有些慌乱。而这种慌乱的感觉,于他,已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萧老太君的面色也略有些难看,一双因年老而略略浑浊的双眼更是透着明显的不安。过得许久,她才慢慢道:“事情已过了这许多年了,你又何必非要追根究底。”
萧老太君的这一番话,其实早在远黛的意料之中,因此这会儿却是神色如常的道:“老太太既说了这话,我若执意,却是不孝了!这样吧,我答应老太太,此事就此作罢,只是若太太那里不依不饶,却是怪不得我!”
这话一出,萧老太君哪里还能不明白,当下站起身来,温声道:“既如此,我只是拼着这把老骨头不要,怎么也要将这事捺下去!”她这次出来,并没带身边的丫鬟,这会儿自也无人可唤,只得自己起身,打算出门唤那几名抬肩舆的仆妇来抬了她往紫藤院去。
远黛在旁见着,忙扬声唤道:“杜若!”外屋杜若闻声,忙自急急走了进来,她是何等玲珑之人,不待远黛吩咐,便忙上宿心翼翼的搀住了萧老太君。
萧老太君眼见杜若,心中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叹了一声后,才要说话时候,外头却忽而传来一个惊慌失措的声音:“九…九小姐,九小姐”随着叫唤之声,红英已然跌跌撞撞的奔了进来。显然是一路疾奔过来的,这一刻的红英显得甚是狼狈,发髻散乱,小脸绯红,香汗淋漓,喘息细细,说起话来,也是上气不接下气。
红英才一冲进屋内,抬头看时,只见萧老太君与凌昭均在此处,便不由的一惊,然这个时候,红英也确是顾不得其他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她疾声的叫道:“老太太、侯爷,你们可要救救姨娘呀!大太太这会儿正在西院”一言未了,早已泪如雨下。
陡然闻听这话,却不由的萧老太君立时勃然变色,狠狠瞪了凌昭一眼后,她匆匆吩咐杜若道:“快,快扶我出去!”杜若答应着,忙扶了她急急出去,这会儿外头那几个抬了萧老太君过来的仆妇也早看出不对,急急的抬了肩舆过来,请老太君上舆。
凌昭更是面色难看,竟也顾不得萧老太君,一路疾疾往西院行去。远黛那里更是面沉似水,一面示意翠衣搀了红英起身,一面却向文屏道:“肩舆可备好了吗?”
文屏赶忙点头,当下快步出去,不多一会,却已叫了肩舆过来,且扶了远黛上舆。远黛也不言语,上了肩舆之后,便自吩咐道:“去西院,快!”
她既早有准备,所选之人自是脚程甚快,这一路赶了过去,才自走了一半路途,却已赶上了先一步出发的萧老太君。听得后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萧老太君便自回头看去,眼见来得是远黛,心中却不免暗叹了一声,知道远黛是早料准了陆夫人必不肯善罢甘休,因此早早准备妥当了。她这么一想,对于陆夫人的冲动举动,心中不免更是恚牛
远黛一路急赶至此,眼见萧老太君在前头,却也不好超了过去,只得令几名仆妇紧紧跟随着。好在萧老太君这会儿心焦如焚,也是频频催促,速度其实也真是不慢。
因西院偏狭,院门也小,竟容不得肩舆入内,祖孙二人只得在西院门口下了肩舆,一前一后的走了进去。才刚进了院子不几步,便听得里头传来凌昭带怒的声音:“你闹够了没有?”
旋即响起的却是陆夫人尖锐的声音:“看侯爷今儿这意思,是非得护着这贱人了?”
顿了一顿之后,凌昭才自怒道:“老太太一会就到,我只看你还要疯到何时?”很显然的,对于全然不顾面子的陆夫人,凌昭也是全无办法,说不得只有拿了萧老太君来压着陆夫人。
听得老太太三字,陆夫人不由为之一滞,但很快的,她便又锐声说道:“老太太,老太太,这么多年了,你除了老太太,还能再说些别的没有?”
萧老太君本已加快了脚步,听得这话,脚步却不由更快了三分,脸色也是愈加的难看。在她看来,长子夫妇结缡已将三十年,却还这般吵吵嚷嚷,真真是丢人现眼。
凌昭与陆夫人二人正在里头争吵,一应伏侍之人,自是不敢去触这霉头,这会儿都已退了出来。周姨娘身边的紫罗与王氏等人更是满面焦灼之色,然又不敢进去,只得在外守着。这会儿见萧老太君与远黛过来,自是各自松了口气,忙忙的散开一条道来,让二人进去。
这个时候,萧老太君已全然顾不得远黛,大步的走上前去,推开房门时已重重的咳了一声。远黛紧随其后的走了进去,双眸才一看到屋内形势,便已变了脸色。
屋内,凌昭与陆夫人正自对峙,而凌昭的身后,衣裳凌乱,发丝蓬松,面上掌印清晰可见的周姨娘则哽咽的跪在地上,形容狼狈至极。深吸一口气后,远黛快步上前,便要扶了周姨娘起来。然而这个时候,周姨娘却哪里敢站起身来。远黛也不理她的挣扎,只是手上用力,硬生生的将她拉了起来,又将她扶到桌边坐下。
萧老太君那边正自面沉似水的看着陆夫人,远黛却已上前一步,也不理睬萧老太君,更将凌昭视若无物,只径自冷冷向陆夫人道:“太太今儿此举,可算是做贼心虚吗?”
第四十四章 崩盘?翻盘?
这话一出,屋内众人尽皆愕然。陆夫人更是变了面色,厉叱道:“好个没上没下没教养的丫头!你那贱人娘亲就是这么教你的吗?”口中说着,眼神却已如刀的扫向正瑟缩在一边的周姨娘。周姨娘对她本就惧怕至极,此刻见她若此,更不由惊得浑身颤抖。
然而她的疾言厉色看在远黛眼中,却只令她淡淡一笑:“太太自己做的事儿,难道自己却还不知道?多蒙太太恩典,我自幼儿便是有娘生没娘管,其实真真怪不得姨娘呢!”
这话一出,陆夫人如虹的气势却顿然为之一滞。一边的萧老太君与凌昭脸上神色也颇有些难看。凌昭张口才要′什么话的时候,陆夫人却已怒声叱道:“你说这话,证据何在?”她虽表现得理直气壮,但气势比之先前却毕竟减弱了许多。
静静凝视陆夫人,到了这个时候,远黛却是愈发的平静安然,仿佛她口中所说的全然与她自己无关:“这么多年了,午夜梦回之时,太太偶尔见到四哥,心中可会觉得惭愧?”她这一问,来的甚是突兀,却让正欲开口喝止她的萧老太君与凌昭各自愕然,一时忘了言语。
陡然听得此语,陆夫人竟不由的颤了一下,但很快的,她便已厉声道:“你…你胡说!”说到最后那个“说”字,声音已不自禁的抖了数下,面色更煞白一片。
这么多年过去,当年唯一知晓这事的锦儿也被她逼死,这事在她想来,从此已是只有天知地知自己知。然则心宽之余,她却也忍不住会害怕。她更不止一次的想,若是那天…那天,她在见他跳入水中之后,能立即上前相救,那么,…那个孩子,也许就不会死…
每每想到此事,总让她愧疚至不能成眠,尤其是在绱哥儿刚刚过世的那一段时间。然而很快的,她便找到了可以让她纾解愧疚的人和事——那就是周姨娘以及与周姨娘相关的事。
她开始咬牙切齿的想,若是没有周姨娘,那绱哥儿根本不会下水,不下水,也就绝不可能夭亡。所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周姨娘以及她腹中的那个丧门星。没有她们,绱哥儿不会死,她也不会如此!这个怨念沉积于她的心中,日久年深,便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恨意。
这种恨扭曲了她的心志,甚至让她不惜铤而走险,将年幼的远黛弃于途中。因为心中对于次子的愧疚被她完全的转嫁在了周姨娘的身上,陆夫人从此坦然的恨着周姨娘并心安理得的活着。她原以为,自己的一生就将如此渡过,然而失踪十余年的远黛却又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远黛的出现,让陆夫人气恨交集。十几年过去了,这些年里头,她如天下所有痛失爱子的母亲一样,每年在爱子祭日之时为其诵经祈福,表达她深切的思念。本来,她是觉得,周姨娘已不再欠她什么,毕竟她以她的女儿来抵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