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这事咽了下去,远黛倒也不好咄咄逼人,这事少不得便要延后。这一延后,等她嫁去了睿亲王府,再要将从前之事翻了出来,只怕更不易寻到机会。
微微颔首,远黛慢慢的、一字一字的肯定道:“我知道,她绝不会就此息事宁人的!”
荷花池畔之事,至今已过去了十八年,能够清晰记得那日发生的这一切的人,数来数去,怕也不出五指之数。远黛深知,玉簪是断然不肯出面说清这一切的,而她更知道,即便玉簪当真出面指认,萧老太君等人最多也只能做到心知肚明,想要承认此事,只怕万万不能。
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唯一能做的,只是激怒陆夫人,令她失去理智,并在不经意的情况下透露当年之事。虎毒尚且不食子,远黛绝不相信,对于当年之事,陆夫人真能做到坦然无愧。
一切,她都已经安排妥当,如今,她能做的,只是等。
… …
凌昭才刚带文屏进了紫藤院,早有丫鬟迎了上来,低低唤了一声:“侯爷!”常在陆夫人跟前伏侍的人,自然都知道这一二日,对于陆夫人而言,意味着什么。因此所有人都很是小心的穿了素色衣裳,头上也只敢用些素净的钗环,整个紫藤院内,一时便显得格外素净。
凌昭颔首,抬眼扫了一下正屋方向,问道:“太太可还好吗?”
那丫鬟忙应声道:“太太这会儿正在西头屋里抄写往生咒,说是前些日子,曾发了愿心,要抄五千份往生咒出来,才好完愿。”
怔立片刻,凌昭方点一点头。下一刻,却回身对文屏道:“太太这会儿正抄经,你将食盒交给碧玉,便先回去吧!回去同你们小姐说一声儿,就说她的孝心,我们领了!”
文屏一怔,有心想说什么,但见凌昭神色,却知说了也只有适得其反,只得怏怏一礼,将食盒递了与那迎上来的丫鬟,而后告辞而去。对于文屏的离去,凌昭却并不在意,只是问那碧玉道:“太太可用过了午饭吗?”
碧玉忙应道:“往常这几日,侯爷总会来与太太一同用饭,太太自是要等侯爷一道的!”
凌昭颔首,便吩咐道:“既是如此,你且将这食盒收好,等一会子一并上桌,让太太试试!”说到这里,他却又想了一想,补充道:“不必告诉太太这是九小姐处送来的!”
他与陆夫人结缡多年,岂能不知陆夫人的性子。知她若是晓得这些吃食乃是远黛送来,只怕当场便要令人掷了出去,却是平白糟蹋了远黛的心思。
碧玉听是凌昭的吩咐,自是不敢不遵,忙自应了一声。吩咐完了,凌昭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径直举步,往西头那间屋子行去。走至跟前,却先抬手轻叩了数下门扉。
屋内,寂然无声,竟是全无一丝回应。略等一刻之后,凌昭便也不再多等,而是推门走了进去。这间西屋,却是陆夫人的书房。陆夫人出身名门,幼习诗书,对于琴棋书画都颇有涉猎,嫁入凌府之前,更是平京颇有名气的才女。这间书房,正是为她备下的。
凌昭进门时候,她正端坐书案后头,一笔一笔的慢慢誊抄着佛经,神态更极之沉肃庄严。凌昭抬头见她如此,自也并不出言打扰,只迈步走了过去,在她身后站定了。
从他的角度看去,可以清楚看到陆夫人仔仔细细、一笔一划认真誊抄的佛荆一笔的蝇头小楷,字迹端正至极。心下忽然一阵恍惚,在这一刻,除却惭愧,凌昭再无其他想法。
凌昭进门时候,她正端坐书案后头,一笔一笔的慢慢誊抄着佛经,神态更极之沉肃庄严。凌昭抬头见她如此,自也并不出言打扰,只迈步走了过去,在她身后站定了。
从他的角度看去,可以清楚看到陆夫人仔仔细细、一笔一划认真誊抄的佛荆一笔的蝇头小楷,字迹端正至极。心下忽然一阵恍惚,在这一刻,除却惭愧,凌昭再无其他想法。
次子早夭,给妻子带来的痛苦,他知道的一清二楚。于他而言,他也一直没有忘记那个聪敏伶俐的男孩儿,但若是问他心中还有多少悲伤,他却真是说不出来。
许多东西,都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慢慢褪去,父子之情,也并不例外。
然而次子的早夭,对于妻子而言,却仿佛是一道历久弥新的伤痛。这几年来,尤为如此。这般一想,凌昭却又忽然想起远黛来。也许…等她出嫁了,她会好些吧。
凌昭默默想着,心潮翻涌之间,他却又忽然想起了西院内,那个悄然无声活了近二十年的女子。没什么来由的,在这一刻,他的脑海之中居然清晰出现了那个女子昔日清丽的面容。
那是一个出生在夏日,名字里带有荷字,容貌也如荷花一般清致的女子。
四十二章 套中人(一)
听她这么一说,凌昭心中除却惭然,也真真是无话可说沉默片刻,他才温声道:“夫人抄了这一早上的经,想来也累了,且歇一歇,先用了午饭吧!”
陆夫人点一点头,便与凌昭一道出了西屋。碧玉早前得了凌昭的话,早使人去传饭,这会儿见陆夫人与凌昭过来,忙上前行礼,又扶了陆夫人在桌旁坐下。
正如凌昭所说,陆夫人抄了一早的经,这会儿还真是有些累了,腹中也略觉饥饿。坐定之后,目光微动之下,却见一边几上搁了一只食盒,当下抬手一指,问道:“那里头却是什么?”
下意识的看一眼凌昭,深知陆夫人脾性的碧玉含糊道:“这食盒乃是侯爷带来的!”文屏是跟在凌昭后头进了紫藤院的,这食盒也是凌昭示意她收下的,说是凌昭带来,倒也勉强属实。°
凌昭自不会不明碧玉的意思,暗叹一声之后,却仍点头道:“正是!”说着,他也不等陆夫人问他食盒里头装的是什么,便吩咐碧玉道:“且取出来给太太尝尝!”
碧玉闻声,忙自答应着,便开了食盒。目光才一落到食盒里头,她便是微微一怔,对于这食盒里头竟会有两碗面条而感到疑惑。但她也并没多想,便先自盒内取出面条,搁在了桌上。陆夫人乍一眼瞧见碧玉竟从食盒里头取出面条来,也不觉一怔。
一边的凌昭眼见面条,心中已自一突,脸色也微微变了。
对于十八年前荷花池畔之事,萧府上下,知情人等都是讳莫如深,少有人敢提及。而陆夫人跟前的碧玉今年才不过一十七岁,对于这事自是毫无所知。但她原是个极小心的,既知这食盒乃是远黛遣人送来,而陆夫人素日又是最厌远黛的,因此却是一声不吭,只将食盒内的几样菜式一一的端了出来,摆放在陆夫人与凌昭的面前。
远黛送来与陆夫人的菜肴,仍是四样。一道莲子炒莲藕,上头略洒了些碧色葱花,嫣红脆椒,却更衬得藕白如玉、莲子莹润,令人一见,便不由的垂涎三尺。另一道却是一只不大不小的蒸笼。碧玉将那蒸笼搁在桌上后,便自揭了开来。里头却是一套荷叶三蒸。
另有一盅清汤,亦不知是如何做成,只见汤色洁白,近乎透明,汤面之上,赫然漂浮着几瓣粉色盛开的荷花花瓣。幽幽荷香扑鼻而来,令人一见只觉心旷神怡。
将三样菜肴取出后,碧玉打开食盒的最下头一层,取出最后一样菜肴时,饶是已决意装聋作哑的碧玉也还是忍不住的轻呼了一声:“呀!”这一声轻呼之后,她已小心翼翼的捧了那盘菜搁在了桌上,同时赞道:“这道菜可真是好看极了!”
远黛送来的这最后一道菜,其形委实像极了莲花。花蕊处以玉藕为莲座,又以青色豌豆填充藕孔,玉白、湛青,异常悦目。四周以鸡茸裹以栗茸,制成共计六片色呈微红,妖娆绽放的莲花瓣,在莲瓣与莲座之中,竖放了六片新鲜半绽的荷花花瓣,使得这一道菜,乍一看去,活生生的便是一朵半开半绽的荷花。而荷花正中,赫然端坐着一个眉目宛然的面人。那面人却是童子模样,梳双丫,穿红衣,藕为骨、荷做衣,唇角带笑,小手微抬,似欲折花。
乍一眼见着这道菜,陆夫人面上血色一时尽褪。直勾勾的盯着这道菜,许久许久,她方慢慢回头,定定的看向凌昭,一字一字的问道:“这个…是你带来的?”
这一句话,她说的极慢,仿佛是自牙缝里头迸了出来一般,言语之中,更满是怨毒之意。
见她如此,凌昭不由一阵揪心。事实上,陡然瞧见了这一道菜,再见着那莲座之上坐着的那个小小童子,他的心中,又何尝不是一阵惊涛骇浪。微微叹了口气,他抬起手来,示意屋内众人退下。侯众人退下之后,他才缓声的道:“事情已过去这么些年了,你又何必…,”
一言未了,陆夫人却已厉声的打断了他:“贱人如此放肆,侯爷非止无有重惩之意,却还一心想着息事宁人,却叫我母子情何以堪,又让我日后有何颜面去指派这一府下人?”
陆夫人本是个玲珑人物,见着那面条时候,心中已然隐有所觉。再见着这几道菜肴,无一不与那荷花有关,最后的那一道荷花栗子鸡更是直捣她的旧疮,怎由得她不心中恚牛
凌昭为之一梗,下面的话便噎住,再说不出来。僵坐了片刻,他终是缓声道:“那孩子离府多年,心中难免存些怨气,何况她不日便要出嫁,嫁的又是”
他不提这话,也还罢了,一提这话,却不由得陆夫人不愈加气怒交集。
本来周姨娘与远黛是压根儿不在她的眼下的,结果一趟绿萼岭,平白的让远黛攀上了一门好亲事,更让周姨娘母女在府中的地位节节看涨,如今却是连老太太都要让着三分。
虽说这府里仍是无人敢轻视于她,但在陆夫人看来,这事本身便是一种对她的藐视。而这口气,她也实在是忍了太久太久了。说到底,在她心中,对远黛的厌恶,更有甚于周姨娘。
“不错,她是要出嫁了,攀的还是一根高枝儿”陆夫人语调尖利刻薄,言辞更是丝毫不留情面:“我还知道,那宁夫人在府内暂住时候,言辞之中多有暗示,对于侯爷的久无回应,那位王爷也难说是否心生芥蒂。照我看来,侯爷便索性休了我,将那贱人扶了正倒也罢了!”
陆夫人说着,终是忍不住心中委屈,两行清泪已自滚落腮边:“如此一来,我落了个眼不见心不烦,侯爷也可青云直上,从此再无滞氨一言未了,泪水更止不住的直往下掉。
凌昭不意她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面上神气一时阴晴难定,好半日,他才冷冷道:“夫人这话,也未免将我凌昭看的太低了!莫说是现下这般情景,便是来日,那人当真临于绝顶,也断然不敢威逼我凌府至这等境地!”言毕带怒起身,也不言语,便自拂袖而去。
凌昭才刚去了不多一会的时间,便有人轻轻叩了叩房门,随之传来的却是胡妈妈的声音:“太太!”声音不大,语调更是小心翼翼的。
深吸一口气后,陆夫人从腰间抽出绢帕拭去面上泪痕,勉力压下心中愤恨,这才冷淡开口:“进来!”只是她虽竭力克制,声音仍免不了带些哽咽之意。
推门而入的,却只是胡妈妈一人。疾步的走上前来,胡妈妈不无担忧的轻呼道:“太太”她显然是想问什么的,但叫过这一声后,最终却还是欲言又止。
眸中寒光四射,陆夫人抬眼冷冷扫过胡妈妈,下一刻,却陡然抬手,用力一拂。只听得“哗啦”一声,碧玉才刚自食盒内取了出来的那些饭菜已尽数被她拂落在地,地面一片狼藉。
“陪我西院!”陆夫人咬牙道,姣好的面容在这一刻满是狞厉,似欲择人而噬一般。
胡妈妈惊了一下,却很快过来扶住了她:“太太三思!这会儿可并不是撕破脸的好时候!”
陆夫人也并不言语,挥手甩开胡妈妈,一言不发的便要往外行去。距离绱哥儿之死,如今已过去了将近二十年,陆夫人身边真正知情之人,已是所剩不多,而胡妈妈却无疑是知道的。
才刚碧玉被凌昭挥退之后,便知自己必是哪儿犯了错处,因此第一时间便想到了胡妈妈。胡妈妈听她仔细说了一回,哪还不知道陆夫人气怒的缘由。她在陆夫人身边多年,陆夫人对她又素来恩深,所以这会儿她却是怎么也不愿陆夫人过去西院的。
急急上前一步,胡妈妈一把抱住陆夫人的手臂,疾声道:“太太,你且听说我!这西院这会儿可去不得啊!”到了这个时候,她也顾不得陆夫人是否能听得进自己的话,只是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太太,荷若那贱人从来是个任人揉捏、不足为患的软柿子,但她生的那丫头,可确然不易对付。她今儿这般行事,明摆着便是做好了套,只等您往里头钻,这个时候”
胡妈妈所说的固然是诤言,但这个时候陆夫人却哪里还听得下去,冷哼一声,她终于还是开口道:“套?我倒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