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不了,肚脐眼也挺不高。”
杭九枫在外面骂,被自卫队士兵抓获关在小教堂里的人也齐声哄笑起来。董重
里实在不想忍耐了,拉开门径直走进凉棚,伸手在有枪眼的地方狠狠戳了一下。伴
着那不绝如缕的惨叫,董重里低声说,没想到杭九枫如此不知好歹,梅外婆若是不
将他的伤口弄开,几天后马鹞子就会将他关进监狱里,等着同那些被抓起来的表弟
们一起躺在河滩上吃枪子。杭九枫怔了怔,大概也想明白了表弟指的是谁,他将眼
睛一闭,不再说别的话,一心一意地继续发出痛苦的嚎叫。
董重里还想往小教堂里走,自卫队士兵横着步枪拦住他,说没有马鹞子的手令,
任何人都不能进去。董重里明知马鹞子这样做是故意轻视自己,他还是当众说,自
己是一县之长,天门口的一切都可以管。自卫队士兵还是不听他的。董重里只好站
到一块石头上,对四周围观的人说:“古人中有大将韩信曾经忍受胯下之辱。
你们看看杭九枫,惨到这种地步,既没有出路,又没有依靠,为什么不可以说
点软话,让悔过就悔过,让自新就自新?青山都保不住了,先不要去想有没有柴烧。
各位在天门口住的时间不短了,也算得上是见过世面的人。被马队长关起来的这些
人当中,有没有你们的亲戚,或者是亲戚的亲戚?我替各家各户出个主意,能捎信
的赶紧捎信,不能捎信的就自己跑一趟,人生只有一条命,不要硬扛了!人不是铁
做的,用旧了可以放到洪炉里回火,还能大锤小锤地打造成新的。林师傅,这样说
话不是外行吧?关起来的有你的表弟吗?“董重里一直望着人群里的林大雨,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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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来又找机会当面对林大雨说,时间不多了,要传的话一刻也不能拖,否则就只能
在沙滩上挖坑埋人了。
已经到了应该落雨的季节,过往的云还是雪白的。一个气宇轩昂的中年男人和
一个俊俏秀丽的年轻女子出现在天门口。抬着他们的轿夫逢人便问,铁匠铺在哪里。
两乘轿子依次在铁匠铺门口停了下来。中年男子冲着林大雨连说带叫,要他赶紧用
烘炉烧上两盆洗澡水,这一路走来到处都是松毛虫,不用伸手去摸,仅仅看上一眼
全身上下就奇痒无比。林大雨默契地回应,中年男子说得对,铁匠铺的水真是去风
湿、止干痒的良药。林大雨将几块铁烧红了扔进木桶,转眼之间冷水就变得滚烫。
年轻女子在细米的睡房里将身子擦洗一通,出来时还在埋怨,这个鬼地方,风吹在
身上都不舒服。两个人轮流洗过后,中年男子领着年轻女子顺着小街走到小教堂门
前,第一眼见到杭九枫,年轻女子便夸张地对中年男子说,这个人看着眼熟,很像
你那失散多年的表弟。中年男人将杭九枫认真地看过后,说表弟不会将自己往绝路
上领,该低头弯腰时,表弗是会进退自如,把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的。这两个注定
要远走高飞的陌生人在天门口的时间没有超过一个小时,临走之前他们还钻进白雀
园,将重新运作起来的测候所细细打量一番,甚至还追问柳子墨,他预测未来一个
月大别山区仍是干旱少雨天气的理由在哪里。柳子墨的回答算不上是回答:有些人
被政府军打得抱头鼠窜,还敢说国民政府注定要垮台,他们有充足的理由吗?中年
男子说,政治之是非,道路之曲直,其中奥妙只有当事人才能深刻领悟。中年男人
喜欢在对话进行到一定阶段之际,说出某种结论性的诂,这很容易让人想起傅朗西。
这场简短对话之后的第二天早上,小教堂内突然喧哗起来,有案在身的人都在
说着相同的话:“我要回家,快让我回家!”与此同时,常娘娘从常天亮那里听到
一种传说,便回紫阳阁告诉梅外婆和雪柠,那对要用打铁的水洗澡的男女,是一对
假扮的夫妻,他们是来天门口传达傅朗西的韬略,让大家忍辱负重等时机东山再起。
梅外婆和雪柠对这种传说深信不疑。参议会的决议不仅被这些人无条件地接受
了,那些没有被自卫队士兵搜捕到的人也纷纷走出藏身之处,写下痛改前非的悔过
书,堂而皇之地回到各自家中。最终累计人数竟然有一百四十九,加上杭九枫正好
一百五十,大大超过先前传说的左岸藏了四十多,右岸藏了六十几。
“如果让这些人拢到一起,岂不是又成了一支独立大队!”董重里和段三国如
此向上司做了报告。
不肯自首悔过的惟有杭九枫:“杭家已有两条根了,谁想杀我,我都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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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鹞子命令自卫队士兵将杭九枫带回小教堂,用四根绳索系住他的四肢,绑缚
在一张大床上。“莫说参议会做了决议,就是没有这个破决议,我也不会杀你。到
现在我才明白,对不怕死的杭家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杀你们。”当了县参议长的
段三国仍然兼着天门口的镇长,他用与从前一样的语气提醒马鹞子注意,针对杭九
枫的任何举动,都会影响到刚刚自首悔过的那些人对国民政府的信赖。“这是我和
他之间的私事,与国共党争无关。”马鹞子摸着自己仅有的那只耳朵,再次下达命
令,指派一百名自卫队士兵上山。
他的命令极为吊诡,马鹞子要每人捉一百条松毛虫回来。
一一二
那些为松毛虫而忙碌的士兵,哪能不让梅外婆忧心忡忡:“他们一定又有了不
可思议的杀人新招!隔几天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未必心里就会难受?”
殚精竭虑的梅外婆还专门给冯旅长打电话,请他出面阻止这个尚未知晓的杀人
方案的实施。年事已高的梅外婆如同他人一样害怕死亡,不希望好不容易盼来的安
宁日子,又被新暴行招致的死亡搅得血雨腥风。没过多久,马鹞子就找上门来,告
诉梅外婆,他已经向冯旅长许诺过了,一不动刀,二不动枪,三不动棍棒,四不用
炸弹,五不用绳索,六不用火烧,七不推下悬崖峭壁,八不抛进古井深潭,九不往
饭菜茶水中放毒,总而言之,读书的人在书本里见过的种种杀人方式,都不会用在
杭九枫身上。马鹞子用一种少见的文质彬彬掩盖着内心的得意。梅外婆有些精力不
济了,沉默了好一阵才想起自己最想晓得的一件事:“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让这么
多士兵上山捉松毛虫?”
“您老是不是以为我会逼着杭九枫将松毛虫当饭吃?”
梅外婆当然不会这样想。后来冯旅长也来过一次电话,梅外婆请他再同意自己
最后一个要求。梅外婆不了解马鹞子会用何种方法,也无法预测马鹞子要将杭九枫
折磨到何种程度,她只希望能为杭九枫留下一口气。这时的马鹞子就像捉到老鼠后
并不急于吃下去,而是将其玩弄于掌股之间的猫。梅外婆想在有限时日里最后一次
证明,一个人到底需要多大力量才能完成一次有效的救赎,以及对一个人的救赎会
对这个人所在的地方产生多少有效的影响。冯旅长说,马鹞子已经向他保证过,杭
九枫肯定不会死,若论往日的仇恨,能留一口气就是对杭九枫莫大的恩典,他却决
定留下三口气,一口气让杭九枫说话,一口气让杭九枫喝水,第三口气让杭九枫吃
饭。当然,如果杭九枫坚决要死,一定是他的阳寿到了,与马鹞子绝无关系。梅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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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用旅长说过的话来问马鹞子,得到的回答完全一样:既不会少于三天,也不会多
于四天,马鹞子就会亲手将还有三口气的杭九枫交给梅外婆,让她有机会实现她所
梦想的救人与自救。
久旱之下,不用雪柠和柳子墨预报,一般人也看得出未来两天会不会落雨。后
山的小东山与小西山上,成片的松树像被野火烧过,从贴近地面的初生杈,到高高
在上的树冠,往日黑黝黝密不透风的针叶被松毛虫吃光后,变成黄褐色的粪便一片
片地铺在因干燥而提前枯萎的茅草上面。找不到松针的松毛虫,不得不往阔叶的乔
木与灌木上面爬,那些留在光秃秃松枝上的松毛虫饿极了,竟然将那并不锋利的牙
齿对准了同类。这种正在拼死打斗试图把对方的血肉作为自己食物的松毛虫正是马
鹞子特别需要的。
士兵们在后山上嘈杂的叫声,让正在为杭九枫熬鸡汤的丝丝、线线惊惶不止。
马鹞子一手牵着一镇,一手牵着一县,进门就说鸡汤熬得不够香,应该再放几根党
参进去。女人们都以为马鹞子这样吩咐,意味着杭九枫只可以吃最后一餐饭了。马
鹞子直摇头,叹息自己没说一百遍至少也说九十九遍了,除了冯旅长,谁也不相信
他不会杀一只连脖子上的毛都已经拔光了的公鸡。“杀了杭九枫,一县长大后,能
放过我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这只耳朵讨债。”
马鹞子低下头来,让一县看着半边没有耳朵的脸。“你若是敢杀杭九枫,我就
抱着你儿子往井里跳!”线线好久没说这样的话了,言语当中少了往日的力量,当
即惹来一镇的反驳:“你抱得动我吗?”线线拍着肚子说:“我没有说你,我是说
还没屙出来的小东西。”马鹞子一边笑,一边要女人们放心,真要被行刑,最后一
顿饭肯定有酒。
他只吩咐丝丝熬两碗鸡汤,就等于提前告诉她们,这顿饭是没有酒的。再好的
鸡汤也成不了下酒菜。
这一天,为了承诺不杀杭九枫,马鹞子几乎说干了痰。面对杭九枫他又说:
“亲不亲一家人,你我是嫡亲的连襟哩!”
杭九枫将喷香的鸡汤喝完,抹了抹满头大汗,痛痛快快地回应:“真当我的一
家人,现在就解开这些讨厌的绳子,让我和丝丝好好睡一场。”
马鹞子笑容可掬地表示:“鱼水之欢,天伦之乐,雌雄之配,阴阳之合,这些
都是老天爷安排的,谁敢违背,就会步爱栀和雪茄的后尘,被雷打成一堆黑炭。”
他往门外走时,脚下略显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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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九枫在身后叫:“不想走也可以不走,跟着我学一学,才会明白女人们喜欢
杭家男人的什么!”
“你的那点狗屁本事,有什么好羡慕的!”马鹞子其实是在想自己突然提起的
爱栀和雪茄。看不出那对早已化为泥土的夫妻曾经做过有违天意的事,在当时的情
境中,他们是落难的一群,天若有情,本应护佑才是。
马鹞子刚走,一对久违的夫妻就在凉棚里搂抱在一起。“太好过了!就像宣化
店突围,活得痛快,死也要痛快!”
“阿彩为什么不跟你一起回?”丝丝在阵阵喘息的间隙里匆匆地追问。
杭九枫犹如疾风暴雨中的雷霆闪电,短促地回答:“癞痢婆心又野了,想跟傅
朗西一起去延安。”
丝丝一边说自己快没命了,一边还关心阿彩去成了没有。
杭九枫真的不了解:“这几年癞痢婆跟着傅朗西当秘书学精了不少,直到临突
围时才说实话,不让我有机会在那些喜欢她的人面前将她的癞痢亮出来。”
“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到头来还不是自取其辱,自找苦头吃!”
丝丝觉得身上的血被杭九枫挤压着全部涌到头上了,一双手像打杵一样撑在杭
九枫的腰间。杭九枫哪会由她支配,几番用力后,两只白嫩的手臂就软了。这场久
别重逢后的性事,终于在丝丝一连串的求饶声中快乐地停歇下来。
“幸亏你有两个老婆,若是只有我一个,这副肉身早就让你揉成一泡脓了!”
此时此刻,马鹞子正端端正正地坐在梅外婆面前。出小教堂进紫阳阁,他没有
丝毫迟疑,他太想从梅外婆那里得到关于爱栀和雪茄之死的解释了。一般来说,无
论是寿终正寝,还是死于非命,总能找到原因。就算雪茄有过抛弃糟糠之妻的行为,
也够不上遭天谴雷劈。爱栀就更不用说了,说她红颜薄命,也只能说是命苦而不该
命绝。如果没有从头顶上落下一个雷,夫妻二人中,很难说雪茄会不会成为刀下鬼,
爱栀却是绝对不会被枪毙,明目张胆地杀一个女人是杭家男人所不允许的,哪怕阿
彩有再重的杀心也是枉费心机。梅外婆也不觉得马鹞子犯了忌讳,平静地回应,凡
是愿意想这个问题的人,都可以由此往救赎的思路上走一走。爱栀和雪茄一死,想
杀他俩和想侮辱他俩的人就因没有机会而少了一些罪孽。
爱栀和雪茄不死,雪大奶和雪大爹的死就有可能在他们心里酿成杀机,假若往
下传给雪柠,对他们来说就是天大的罪孽了。所以,救赎是一件凄苦的事,今日也
好,明日也好,甚至在很长的日子里都难见到效果。得势的马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