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三
铁卫队终于从傅朗西之死造成的混乱状态之中清醒过来,开始向独立大队把守
的粮管所发起强攻。在那条唯一的道路上,撒满了黄豆,庞大的人潮试了几次,空
着手走几步都会摔得鼻青脸肿,手里拿着领袖像或语录牌的人就更惨了。抵挡住最
初的锋芒以后,退到粮管所里的人赶紧将几座仓库的门窗用报纸密封起来。
在新一轮的攻击开始之前,杭九枫突然只身走出粮管所,在一处高出地面的大
石头上站定了,指着一个正忙着调整进攻队伍的小头目:“卵屎!叫白送来,我有
话要同他说。”
白送以为独立大队要投降了,没想到杭九枫是在警告:“你要看清楚,仓库的
门窗都已封好,我要往里面喷氯化苦(注:氯化苦,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粮库用的一
种杀虫剂,剧毒),给粮食杀虫!你是上了大学的人,应该了解氯化苦是什么!叫
你的人离远点,万一哪块纸不肯同门窗搞大联合,执意要分裂,跑出来的就不是只
会纸上谈兵的造反派,而是一口气吸下去,就要呜呼哀哉的致命毒气!”
“往日你总是在夏天杀虫,这才春暖花开呀!”
“氯化苦在我手上,若是不高兴,落雪天也要杀虫!”在白送面前,杭九枫一
点也不减当年的威风。紧紧堵住大门的那些人被白送垂头丧气地撤到山下。
一省这才有空冲着悲伤欲绝的杭九枫大发雷霆:“你为什么要用柯刀钩着雪荭
的脖子,那会吓坏她!”
“苕儿子,我这样做也只能骗一骗你和白送。若是马鹞子就没有用,他晓得杭
家男人不会动手杀任何女人。”
“可是,你将雪荭送给白送了,她肯定要受到欺负的。”
“你要是我的儿子,就该想着如何将天门口夺回来!”
“亏得你在战场上滚了二十年,连擒贼先擒王都不懂!”
“说得轻巧,你杀得了白送吗?”
“只要他敢动雪荭一根毫毛,我就让他去找林大雨。”
天门口四周的人潮退走了。留下来继续封锁粮管所的人更加训练有素。杭九枫
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接受暂时围困的现实,将所有被围在里面的人分作两班,
绕着围墙巡逻,日夜不敢松懈。只要有风往山下吹,杭九枫就让那些戴着防毒面具
的人,往空中喷一点氯化苦,吓一吓山下的人,使得白送总也无法下达发起总攻的
命令。
一连三天,例行时间一到,一省就会目不转睛地盯着小东山上的观测室。雪荭
的情况像是没有任何变化,每天早上要去一趟观测室,中午要去一趟观测室,傍晚
时分还要去一趟观测室。一如平常,没有任何人陪同。雪荭每次露面,一省都会挥
舞手中的红旗。
雪荭肯定已经注意到了,可她没有做过一次回应。第四天早上,雪荭出现时,
上山的脚步沉重了许多。到了山顶,拿在手上的钥匙一连两次掉在地上,第三次才
将观测室的门打开。事情做完后,雪荭又罕见地在那门槛上坐了好久,这才沿着小
路下山去。中午时分,出现在小路上的人换成了雪柠,到傍晚时,依然如此。
一省心里沉重得要命,他明白夜里将会发生什么事。天黑之前,一省在众多手
执各种利器,绕着围墙巡逻的人那里选了两把柯刀,一把刀刃在前,一把刀刃在后。
别人问他,当参谋长的人,还要柯刀干什么。一省指着灯火比往常亮了许多的街道,
反问人家,是不是有枪声。在他心里早就明白,那些零星的叭叭声,是留下来不肯
逃走的那些人家的孩子,在玩“落地开花”。“落地开花”一直响到天色完全黑下
来。突然间,街上响起阵阵鞭炮响。一省立即叫上那个叫段有儿的,以柯刀柄作滑
梯,沿着围墙悄无声息地滑到山坡上。一省从山坡上滑到小教堂后面。段有儿则留
在山坡上等待他的信号,打一声榧子,就将刀刃在前的柯刀递下来,打两声榧子,
就将刀刃在后的柯刀递下来。
离得越近听得越清,隔着几堵墙,小教堂门口正在举行革命婚礼。白送是新郎,
雪荭是新娘。一省找了几块石头垫脚,趴在后窗上,清清楚楚地看见,从来都是区
长专用的睡房已被布置成新房。
一省非常冷静地等着婚礼的结束。革命婚礼不摆酒席,白送将雪荭送进洞房,
正要转身,当了新娘的雪荭突然拦住他。
“那封信呢?你说话可得算话。”
“我当然说话算话,一会儿上床时就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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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你可是说婚礼一结束就给我的。”
“好吧。不过我可将话说在前面,这样的信看完就得烧掉,否则连我都担不起
这种责任。”
白送果然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给雪荭,随后又将整整一箱从供销社里弄来的水
果糖抱出去,撒给那些聚在大门外不肯散去的人。
雪柠趁空溜进来,将正在看信的雪荭吓了一跳。见是雪柠,雪荭连忙递过信:
“是董先生写给你的。”
“怎么落到白送手里了?”雪柠一边看信一边说,“难怪白送那么凶狠地要挟
你,原来董先生和圆表妹真的跑到香港去了。董先生真是厉害,还能找到柳子文的
妻子儿女,这样的活路也只有他能闯出来。”
“你总算承认了,董先生这样做才是活路!”
“也不是这种意思。说不定董先生在香港那边还羡慕我们。”
“董先生明明在信中说,他在寻找进一步去法国的时机。”
“我是这样想的,因为我觉得董先生会这样想。”
眼泪双流的雪荭说不下去了。
“好女儿,不要哭,再哭就将福音哭没了!”
“前几天,你还说我是一省的福音哩,时至今日你又说我是白送的福音,这哪
是你说的道理!”
“当年梅外婆没教,我也是才明白的,福音之福不是幸福,而是光天化日之下
睁大眼睛做出来的黄粱美梦。”
雪柠匆匆离去时,差点与同样匆匆的白送撞了个满怀。白送关上门,刚想伸手
抱住雪荭,就被她转身躲开。接连试了几下仍不能得手,街上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有人在叫:“陕叫白送,细米掉进水缸里淹死了!”
喊声一起,白送和雪荭就从洞房里消失了。
一省在窗外等到下半夜,迷迷糊糊地正在打瞌睡,忽然听到白送在骂雪荭。如
果雪荭爽快地答应嫁给他,细米就不会自杀。发生在林大雨身上的前因后果就让细
米活得没意思,加上白送逼婚,对像还是从小跟着雪柠学,只为天门口做好事,从
不做坏事的雪荭。细米觉得自己的脸面被家里的男人丢尽了,黄昏到来之前,还在
劝白送不要做这弄得前八代和后八代都会为他背骂名的事。白送不听这些,只肯按
照细米的吩咐,亲自挑了三担水,将家里的水缸灌得满满的。细米将这三担水当做
白送对她的最后孝敬,随后就将白送赶出家门,不许他在家里设洞房,回自己的狗
屎司令部去胡作非为。白送一走,细米便一头扎进水缸将自己淹死了。
雪荭的反应让一省越看越害怕。雪荭越冷静,白送越疯狂。
雪荭在睡房中间站着,刚刚伸手替白送揩了一下眼泪。白送就动手脱下她的外
衣。白送没有觉得自己是在施暴,也没有觉得自己想要发泄,每脱一件衣服,就会
多一种委屈,雪荭伸出双手都擦不完他的眼泪。眼睁睁看着雪荭被脱得只有上下两
件小衣。
一省不敢再迟疑,赶紧轻轻打了一个榧子。山坡上的段有儿应声递上一把刀刃
在前的柯刀。
一省拿着柯刀,穿过窗户,一点一点地对准白送的脖子。既无人教,也无人学,
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本领,一省第一次用柯刀,就能一气呵成,在刀刃离目标还有一
尺左右的距离时突然发力。肉肉的一声响,脆脆的一声响,白送人头一晃,身子却
没动,只见他从后腰上取出一支手枪,指向柯刀的另一端。雪荭突然扑上去,连人
带枪一起抱住。被雪荭用胸脯抵住的手枪还是开火了,雪荭的后背上应声开出一朵
硕大的血花。倒在地上的两个人扭动着滚到一起,使出最后一点力气紧紧抱住对方。
一省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他在窗后叫了三声:“雪荭!雪荭!雪荭!”然
后如约打了两声榧子。山坡上的段有儿也如约递上第二把柯刀。一省将弯曲的刀刃
放在自己的脖子上,冲着段有儿不轻不重地喊了一声:“拉我上去!”段有儿在上
面一用力,看上去一点也不起眼的柯刀,竟将活生生的一省割得身首各异。
白送一死,不可一世的铁卫队便作鸟兽散。
快要失去理智的杭九枫,亲自上阵,架上机枪和铁沙炮,不惜血本地冲着天门
口上空扫射和轰击。机枪的子弹不多,一会儿就打光了,铁沙炮不一样,炮药多得
装了十箩筐。别人提醒说,街上的人都跑光了。杭九枫听不进去。从祖辈打长毛军
时起,铁沙炮从没有过一天之内打掉九箩筐炮药的历史。剩下最后半箩筐炮药时,
铁沙炮的炮膛裂开了。天门口也随之静了下来。
其他人都去小教堂,抢夺失去的政权。留下杭九枫一个人,坐在粮管所院内,
既没有人劝,也没有人敬,一杯接一杯地自斟自饮。
杭九枫不管那些埋葬死人的事,两天之内醉了三场,第三天,他正准备再醉第
四场,一辆解放牌卡车驶入粮管所。杭九枫以为是来运粮食的,坐在那里大吼大叫
:“你们懂不懂规矩,天门口的粮食一律不得外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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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车上跳下许多戴红领章和红帽徽的士兵。士兵们一跑动,就显示出训练有素。
每当有紧要位置被几个士兵所控制,杭九枫就高兴地喝彩鼓掌。偶尔被看出破绽,
又会毫不客气地训斥:“你是新兵,还是训练时经常偷懒?”士兵们都布置完了,
他又冲着那个被人称作教导员的军官说:“巴河一司也好,铁卫队也好,全是卵屎,
早被我打垮了!”“你是杭九枫?”问准后,教导员马上命令手下人将他软禁起来。
同杭九枫一起关在粮管所里的共有三十几个人,一半是独立大队的,一半属于铁卫
队。一般人只关了半个月,时间最长的反而是杭九枫,前前后后一共关了四十天。
与别人不同,杭九枫可以喝酒,可以骂人,别人都放出去后,士兵们还成天哄着他,
要他讲过去的故事。杭九枫最喜欢讲傅朗西,第二喜欢讲高政委,第三喜欢讲马鹞
子。
那一天,杭九枫刚刚讲起了董重里,教导员就板着脸不让他讲。杭九枫哪会怕
一个小小的教导员,没有一个人听,也执意要讲下去。教导员没办法,只好将杭九
枫叫到无人的地方,小声对他说,董重里带着圆表妹越境逃到香港去了,这些时,
香港报纸一直在借题发挥大肆渲染此事。杭九枫怔了怔,他问教导员如何得知这种
消息,是不是偷听敌对势力的电台了。教导员黑着脸否认,但是,他说是在上级传
达文件时听到的,但语气一点也不坚决。杭九枫想了好久才冒出一句话,他觉得董
重里没有去成法国巴黎,能到东方巴黎香港也是很厉害的。
正是这一天,对天门口的军事管制宣告结束了。
不仅如此,逃回北方老家的侉子陈也被那些士兵请回来了。
小教堂门外的招牌不叫区公所,换成革命委员会筹委会。虽然不叫区长,侉子
陈依然是天门口的领导人。
一五四
杭九枫从粮管所出来,第一碰上的就是侉子陈。
侉子陈先说:“雪柠让蚂蟥咬了。”
杭九枫极端轻蔑地看着侉子陈:“莫拿雪家女人作引诱,我不是一省,更不是
白送,要是没有那些既没骨头,又没远见,只喜欢闻骚的臭男人宠,雪家女人还不
是同丝丝、线线一个样。”
侉子陈又说:“俺怕你不晓得。”
杭九枫不耐烦了:“你怎么不说蚂蟥咬了哪个的卵子!”
侉子陈马上一转话题,自我解嘲地问起当初批斗他时,大字报上写的那首打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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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提起侉子陈,好吃有毛病,一餐吃个狗——不剩!“是哪个写的?太传神了!”
杭九枫故意说:“还用问吗,我家一省才有这种天才。”
侉子陈变随和了,不仅不生气,还说一省若在肯定可以进筹委会,一省死了,
他们这一派能进筹委会的人很有可能是杭九枫。
见侉子陈总在说好听的,杭九枫起了疑心:“你是不是有什么麻烦事要我帮忙?”
侉子陈怔了怔,还是将实话告诉了杭九枫:“上面有指示,让我组织人开你的
批斗会。”
“你也想学傅政委,靠斗争最有影响的人来发动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