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辆自行车还没发现,她就听到北方人在用没有学到家的天门口方言说话:“你
是谁?为什么袭击俺们?”
“从前这片森林里打过一场血仗,有支队伍名叫独立大队,独立大队下面有一
支打起仗来不要命的敢死队,那些人拿着几支破枪,将国民政府保安旅冯旅长的贴
身卫队全部歼灭了。敢死队长就是被你们诬陷的杭九枫。”答话的男人说着一口地
道的金寨方言。
北方人试探着问:“听起来你是杭九枫的老部下?”
“是又怎样,不是又如何?想为杭九枫报仇的人你们是抓不完的。”
这时候,雪蓝已经悄然接近那座由几块巨石堆在一起形成的天然石屋。透过树
叶的缝隙,雪蓝看得清清楚楚,用金寨方言说话的男人正是一镇。北方人的眼睛上
都被蒙着黑布,手脚也被捆住了,头上还有少许血迹。
北方人还想威胁对方:“你们有多少人?二十个?三十个?保安旅那么强大都
被俺们消灭了,你们不要误入杭九枫和林大雨的歧途。”
“放屁!没有北方侉子,保安旅也会被我们消灭。”
几只斑鸠撞进森林,发出巨大的声音。蒙着眼睛的北方人以为来人了:“俺们
不说那些无益的话。你听听,有人来了!不要做白日梦了,快放了俺们,还可以考
虑免你一死!”
一镇冲着不无兴奋的北方人冷笑起来:“你们两个当中我会先放一个人。不是
我发了善心,我需要一个人当通讯员,到县城去报信,马上放了杭九枫和林大雨。
只要你们放人,我也不会长年累月地扣着剩下的这个人不放,又不能养肥了留待过
年时杀肉吃!”
北方人立即叫道:“这是不可能的!”
“你们大概不晓得,杭家前八代是杀狗的出身。”一镇继续用金寨方言装模作
样地说,“为什么非要说这些?因为狗通人性,杀它时会像人一样哭,一般的屠夫
都不敢朝狗下刀子。杭家人教过我,狗脖子上有多少块骨头你们肯定不清楚,我也
不说了。你们也是杀过人的人,你们总应该了解人脖子有多少块骨头吧?”一镇伸
出手来放在北方人的脖子后面,在摸第一个北方人时,他要对方跟着自己手指所到
之处数数。第一个北方人数到了六。一镇又用同样的方法,让第二个北方人数到了
八。“六块少了,八块多了,七块正合适。天王老子长不出第八块来,九殿阎王也
不会只有六块。从头颈到屁股根,就像鱼刺一样,人人脊柱都有三十三块骨头。”
看看时间还早,一镇有些炫耀地解开一个北方人的衣服,将那削瘦的脊背亮出来。
一镇的双手宛如水中游鱼,一会儿就将北方人脖子上七块、后背十二块、腰上五块
等等骨头摸得一清二楚。剩下屁股上的五块骨头,还有藏在屁股沟里的四块骨头。
“这些地方长骨头,是为了让男人爱看女人的屁股,女人爱看男人的屁股。你们没
有听过天门口的说书,杭家曾经出过一条好汉,脖子上让人砍了三刀还没死,一手
扶着头,一手使着矛子,硬是将长毛军派来的刺客的强盗肠子挑出来。长毛军的刺
客不懂人的脖子上,七块骨头有五块是用软骨连在一起,只有两块没有软骨相连。
如果长毛军的刺客懂得这个,莫说是肉眼凡胎的好汉,就是铁打金刚,也挡不住三
刀。杭家人将这些绝招献给了独立大队,人身上只有最开始的两节骨头中间不长软
骨,就是后脑勺下面长着圆窝窝的那一带。”
一镇在每个人的脖子上摸了摸。每摸一个就用手中的刀背对着那不长软骨的第
一和第二节脊柱试几下。依次摸完了,一镇将刃口放在唇边用力吹出一股金属的呼
啸声:“我讲一个故事,谁答对了,谁回去报信;谁答错了,谁留下来等死或者等
活。杭家男人往日做过绿林好汉,绑过许多肉票,最有趣的是那次将柳子墨的哥哥
柳子文绑了。当时一共绑了三个人,按规矩只留一个活口做肉票。可是杀谁好哩?
为了公平,后来受到傅政委的教育觉悟起来,成了天门口暴动大功臣的杭天甲,让
人做了两道菜,一碗红烧肉,一碗萝卜干,摆在桌上让三个人吃,看第一筷子伸向
哪碗菜来决定他们的死活。”
一镇刚刚说完,两个北方人便抢着说柳子文第一筷子夹的是萝卜干,还趁机劝
一镇不要再自作聪明了,这种把戏是他们老家的土匪发明的,如果是穷人一定会抢
着吃红烧肉,土匪当时就会要这类榨不出油水来的穷人的小命。富人们平时大鱼大
肉吃腻了,上桌后就会习惯先吃萝卜干,也只有富人才能拿出钱来破财消灾。
一镇将手中的刀翻过来,用刀背敲了敲北方人的牙齿:“难怪大家都要你们滚
回老家睡土炕去,你们太不了解天门口,用看平原的眼睛来看山是不行的。”
一镇要他们再猜一遍。北方人仍旧同时猜萝卜干。一镇鄙夷地用鼻子嗯了一下
:“算了,实话对你们说吧,那两个人拿起筷子正要往前伸时,柳子文伸手按住他
们,然后将红烧肉与萝卜干和在一起,这才连红烧肉带萝卜干,一筷子接一筷子地
将它们吃了个精光。杭家男人最佩服有才干的,当即就将三个活口全放了。当然那
柳子文也是一个有情义的男人,明白当绿林好汉的人自有他们的难处,他让杭天甲
去武汉家中取回一大笔钱后才离开。”
北方人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别的话也不说了,互相争着要对方先回县里送
信。最终做出决断的还是一镇,稍瘦的那个北方人一直有些咳嗽,一镇怕他受不住
森林里的夜晚。
一镇从另一个方向带走一个北方人后,雪蓝迫不及待地跳到留在原地的北方人
面前,也学一镇说着金寨方言,让北方人跟上她,从相反的方向逃走。雪蓝将北方
人带到自己的女式自行车附近,指明了方向后,才将北方人手上的绳子解开。北方
人眼睛上面的黑布是他自己解开的,但他没有看见任何人,茂密的树林,轻易就将
雪蓝隐藏起来。北方人也没有多余的时间用来寻找,扛着自行车上了大路后,跑得
比听说阎王来了的孤魂野鬼还要快。
一三四
往回走的路上,雪蓝逢人就问:“看到我的自行车没有?有人将我的自行车拿
走了!”别人反问,骑在身下的自行车为何会丢失?
雪蓝便害羞地轻轻一笑。那种模样足以理解为,因为内急,她从自行车上下来,
匆匆躲在某个隐秘去处。等她现身时,自行车就不见了。雪蓝没有特意快走,也没
有故意慢行,很正常地顺着左岸款款而行,从身后追上来的男人没有一个是一镇。
都是日常之中见到前面有美丽女子便两脚生风的平庸男子,大步流星追上来后,不
认识的借口问问路,认识的借口问问天气,磨磨蹭蹭地总要同雪蓝说说话,才肯继
续向前。
一段路走完了,一镇还没有追上来。雪蓝开始在凉亭里等,在雨量室里等,天
黑后又在九枫楼门口等,一镇总是不见人影。后来,雪蓝明白了。她将一省找来,
要他转告一镇:“是我干的!”
第二天黎明时,与雪家同在紫阳阁进出的天门口卫生所,收住了成立以来的第
一个危重病人。一阵忙乱过后,穿着白大褂的杨医生敲开雪家的门:“卫生所的盘
()
尼西林用完了,听说你们家还有几支,能不能先借给我们救个急?”雪蓝将柳子文
死前托人带来的一盒盘尼西林拿出来:“过期好几年了,还能用吗?”“虽然过了
期,总比没有要好。”杨医生拿着盘尼西林回到紫阳阁深处,一会儿就听到病人害
怕打针而发出的惨烈叫声。
雪蓝正听得心惊肉跳,身后传来一阵咳嗽声。她以为又来了病人,回头一看,
在灯光刚刚照到的地方站着一镇:“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雪蓝高兴地说:“这么多年,你总算主动开口说话了!”
“快回答,我在问你话!”一镇的语气很凶恶。
雪蓝要他将口气放平和点:“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不会好好说话,先回去请
人教,等学会了再来问我。”雪蓝不同一镇说话,转身进屋关门,毫不理会一镇在
外面恨得跺脚。
隔了几天,一镇又像往日那样有规律地往雨量室跑。就在雪蓝以为北方人不会
追究这事时,县公安局的人几乎倾巢而出,一齐涌来天门口,将男人女人一个不漏
地依次叫到小教堂,一个个地轮流学说金寨方言。
男人都得学说:“有支队伍名叫独立大队!独立大队下面有一支打起仗来不要
命的敢死队!”别人都说了,而且说得非常自豪。
轮到一镇,他说:“你们说得很对,杭九枫是敢死队第一任队长,是独立大队
第二任副指挥长,要想让我说这句话,除非将他无罪开释。”一镇说到做到,县公
安局的人一点办法也没有。僵持了好久,坐在一旁的北方人只好让他退下。
女人们要学的金寨方言有所不同:“骑上自行车,跑快点!”女人们很爱说这
句话,已经说过的,又到后面重新排队,说是刚才没说好,要再说一遍。也有一些
当即就要再说一遍的。好不容易轮上了雪蓝,别人说的金寨方言,最后都有一丝好
听得像戏腔一样的儿字音,从她嘴里出来时,怎么听都能听出一股武汉方言的畸少
字音。县公安局的人见雪蓝憋得满脸通红,也不勉强,转而问她,那天为什么将自
行车藏在树林里。雪蓝说,她藏自行车的目的是为了将人临时藏一阵。县公安局的
人蓄意要她往下说。雪蓝要屋子里的男人全都出去后才肯说。县公安局的人发出一
阵哄笑,挥挥手就让她离开了。
这之后,县公安局的人三三两两地散布在小街上,冷不防盯着谁就问:“人脖
子上有几块骨头?”被问的人千篇一律地回答,这种事何必来烦扰他们,随便找个
杭家的人问一问就清楚了。县公安局的人当然会问一镇。一镇想也不想就告诉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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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脖子上只有七块骨头,多一块就不是人,少一块就是畜生。一镇的回答无法让别
人产生更多的怀疑。县公安局的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第二天上午,雪蓝从观测室回来,一镇突然迎上来:“他们为什么不把自行车
还给你?”
“那是物证,他们说,只有案子破了才能物归原主。”
“这么说,那么好的自行车,一辈子都是别人的了。”
“也不,等到杭九枫和林大雨无罪开释时,就行了嘛!”
“北方人再狠也狠不过我。我是不会放过他们的。”
“光靠狠不行。打个赌吧:我觉得你父他们快出来了。”
“赌个卵子你要不要?”一镇说了一句粗话。
雪蓝狠狠地跺着脚:“你是长的人舌头还是狗舌头!”
一镇有些心虚地绕过雪蓝,那模样已经软了。
一镇与雪蓝打赌的事,直到八月底,杭九枫和林大雨真的被释放后,才在天门
口广为流传。
杭九枫回来的那天,常娘娘像往常那样跟在后面,又是追,又是赶,嘴里还骂
骂咧咧地叫个不停。因为围上来的人太多,隔了一段距离,杭九枫懒得理常娘娘。
一条街没走远,常娘娘终于挤到人群中间,就在她伸手去抓杭九枫的脸时,杭九枫
突然转过身来,眉毛一竖,鼻子一横:“我都忍了几年,疯子有什么了不起,惹烦
了我,不用水也要将你吞了吃了!”
常娘娘怔了怔后,从荷包里拿出一把牛角梳,站在街上只顾梳理自己的满头白
发。眼看着杭九枫从眼前走过,嘴一张叫出来的人名却是:“杭天甲!这么多年,
你的样子一点也没老。”又白又胖的杭九枫身上只有很少一点从前的影子。
许多人追着问:“北方人为什么放了你们?”
“放了就行。我再说他们不爱洗澡,就是小气鬼了!”杭九枫在街上大声地同
熟人说话,“还是马鹞子的牢房舒服,一个人觉得闷了,就会有表子来陪。侉子们
想改造老子,将牢房变成了学校,一天到晚不是读文件,就是读报纸,心都闷绿了。”
林大雨的话要实在许多,能给他们平反,主要依靠傅朗西等人在上面替他们说
话。不只是所谓的杭林反革命集团,别的地方还有一些相同的事件,据说都闹到中
央人民政府那里去了,一方有从北方来的第三野战军的背景,一方是土生土长的原
新编第四军第五师的一些人,都在指责对方搞地方宗派。到头来各打五十大板,所
以给他们的平反并不是全面的,牢房是用不着蹲了,职务上却降了许多。杭九枫从
县粮库主任,变成了天门口粮管所所长。林大雨也从区长贬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