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步枪的人没料到坐在自行车货架上的会是一县,迟疑了一会儿才有人说:
“未必人一姓杭,卵子就会重半斤?”
一县回答:“重不重就看看他的眼睛是长在鼻子两边,还是生在肚脐眼下面。”
一县让雪蓝骑上自行车继续赶路,那些人只能在后面发泄:“杭家的大卵子,
连驴子狼都不吃,嫌臭哩!”“镇反镇反,不镇不反,雪家女人也让人随便地骑了!”
从汤铺往下,每次经过一座大垸或者镇子,一县便提前下来,走在雪蓝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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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过一些自行车传闻的人追着问他,这么好的自行车,是不是押送到县城里,给
文工团的女演员们演新戏用。一县千篇一律地反问:“文工团还缺一个演表子的,
你家女人想去吗?”
离天黑还有半个小时,夹在寒潮中的冷雨终于落了下来。刚刚打湿雪蓝的前胸,
雨又停下来不落了。雪蓝往前方的军师岭上看了几次:“要落雪了!”
一县说:“要不要找个地方过夜?”
雪蓝说:“大雪封山,还会压断电话线。”
一县懂了,路过山下的镇子时,特意去找当地的镇反委员会借了把手电筒,这
才说:“我们快走吧!”
军师岭和从前一样陡峭,自行车没法骑。雪蓝在前面扶着龙头,一县在后面使
劲推。上山后碰到惟一个人,县城王记布店老板的儿子。王老板的儿子不认识一县,
也不了解雪家的情况,未曾开口眼泪双流:一向善于见风使舵的王老板,这一次也
遭殃了。他听到别人说王记布店有行贿和偷税漏税的行为,就连忙认错。原以为如
实交些罚款就没事了,哪想到那些人一日三变,交了一千,就要一万,交了一万,
又再要十万。
“此去匆匆,只想借钱。家父被关了半个月。家里能变现的东西全拿出来了,
县城附近能帮忙的人大多自身难保,实在没办法了,家父才说,西河一带有几户殷
实人家大约能借一些钱出来,实在不行,就去天门口,他这条老命,雪家若不能救,
是死是活只得听之任之了。”
夜色朦胧,雪蓝要王老板的儿子莫太着急,下山后先找地方住下来,等天亮了,
再去找那些世交。
“王老板说得不错,天门口地处僻壤,才有雪家的侥幸。别人有难处,就不要
强求,顺着西河也不会走冤枉路,如同水到渠成,到时候上我家去就是。”说话时
天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二人继续往军师岭上走。
一县拧亮了手电简:“人家都急疯了,你还骗他。”
雪蓝说:“不,我只是将自己的梦想变成别人的梦想。”
一县说:“连家里的人都救不了,你又如何交代?”
雪蓝说:“你都愿意出手相助,我当然会心想事成。”
一县说:“我只能送一送,一进县城就得靠你自己了。”
雪蓝说:“这就叫别人想做梦,你连忙送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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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县突然有了心事,默默地向上爬了半里路才吭声:“说句实话,雪家真的从
没有恨过我们杭家?”
“你是说非要杀人,非要踩得对方爬不起来才叫恨吗?”
“像你们家,装伪君子,使阴招,放暗箭,也该叫恨。”
“我也有句实话,是梅外婆说的,最狠的恨,是去爱那一定要恨的人。”
“梅外婆呀,就爱说些不明不白的话。没事时怎样看都是好人,一旦有事,就
变成王参议说的,一半是妖,一半是一耳一口一个王。”
“你要多读书。占人早就说了,因爱生恨,因恨生爱。”
跟在后面的一县突然加了一把劲,向上攀爬的自行车顿时快了许多。一县不说
话。雪蓝也不开口,在她心里忽然生出一种羞涩之感。雪蓝忍不住往回看时,一县
突然又说话了:“雪蓝!你不要怕,周围的情况有些不对头。”一县第一次将雪蓝
的名字叫得如此清楚,“这山上应该有很多野兽,走了这么久,就没有听见它们叫
一声。老虎来了也不会如此,恐怕有更厉害的野兽躲在附近。”
雪蓝还是害怕了,战战兢兢地问:“是驴子狼吗?”
“也只有驴子狼了。风是从山上吹下来的,驴子狼只能躲在半山腰,要不我会
闻到气味。你不要怕,怕也没用。听我的话,你拿上手电筒,推上自行车快走。再
有一里路,就是山顶,然后你就可以骑车了,就算有些下坡的地方太陡,也可以推
着自行车快跑。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停。能一口气跑进县城,决不要用两口气。”
一县虽然说得很急,言语当中没有一点混乱,“你不要为我担心,那边有棵大树,
前几年我就爬上去玩过,你一走我就上那棵树,然后将手腕割破,多挤一些血在地
上,将驴子狼吸引住。无论驴子狼有多凶狠,只要上不了树,就奈何我不得。”
怕归怕,雪蓝还是不想就这样丢下一县。想说的话还没出口,对面山上已经闪
出几只绿莹莹的驴子狼眼睛。一县将手电筒塞给雪蓝,同时推着自行车猛跑一阵,
趁着这股惯性,雪蓝一口气跑上山顶。当她双脚离地骑上自行车时,领头的驴子狼
已经在不远的山坡上狰狞地嚎叫起来。夜色是那样的深,路是那样的曲折和陡峭,
雪柠骑着自行车顺坡而下,惟一的意外是因为来不及转弯而与树旁的大树撞到一起,
致使中间的那颗牙齿崩落了一角,左手掌上也多了一条弯月般的伤痕。一路飞驰的
雪蓝一刻不停地高喊:“驴子狼来了!驴子狼要吃一县!快去军师岭救人呀!”
县城城门,不再白天开,夜里闭。长驱直入的雪蓝,首先惊动了段三国。段三
国将睡在另一张床上里的一镇叫醒。时间不长,负责守土的县中队就由三挺机枪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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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匆匆地出发了。心急如焚的一镇也挤在这支全副武装的队伍里。
雪蓝在邮电局,等到天交黎明,才将傅朗西家的电话接通。这时候从军师岭方
向传来阵阵密集的枪声。接电话的紫玉迷糊地问了一声:“谁呀?”雪蓝只顾听那
同第三野战军围攻保安旅时一样激烈的枪响,没有立即回应,紫玉在那边不再多问
说一个字,便将电话喀嚓一声挂断了。雪蓝不得不重新登记挂号,再拨过去时,一
个说武汉方言的女接线生不耐烦地数落雪蓝,不会打电话就不要乱打,钱多了随手
乱丢,当心成为五反对象。
这一次,紫玉再说:“谁呀?”
雪蓝不敢耽误,脱口说出:“是我!”
此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雪蓝再也说不成句子,只会嚎啕大哭。
陪同她的段三国,不得不接过电话,将这边的情况对紫玉说了一遍。紫玉没有
回答,而是在电话那边,一边说:“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次见到雪家女人也会失
态!”一边不断地叫:“老傅!老傅!快来接电话呀!”
傅朗西在电话那边开口说话时,雪蓝还在哽咽:“我是雪蓝,天门口的电话坏
了。为了到县城里给你打电话,一县被驴子狼困在军师岭上。”
“我晓得你有一辆好得不得了的自行车,你很勇敢,竟然骑着它,带上一县跑
了一百多里路。”傅朗西不动声色地接着说,“梅外婆死得可惜,再活十年就好了,
最多二十年,王参议当初想送的礼物,就能享受到了。回天门口后,你可要替我将
这话转告给柳先生。别人都好说,只有柳先生最让我放心不下。”
傅朗西只字不提别的事,自己的话说完了,就将电话交给紫玉。紫玉最关心的
是驴子狼,她怕一县真的会被驴子狼吃掉。果真发生了那样的事,杭九枫不会发疯
也要发癫。紫玉最后才说,莫看傅朗西没有对雪家的处境表示出某种态度,凭借多
年的了解,傅朗西不仅会管,而且要一管到底,不使将来再出差错。紫玉没有明说,
不是雪家、不是梅外婆,傅朗西哪能活到今日,相同的意思尽在说话的语气中。
军师岭方向的枪声渐远渐稀。在县中队返城之前,一封来自省人民政府的紧急
电报,清晰而准确地指示:“你县昨日上午九时许发来的请准对柳子墨执行死刑的
电文,经研究不予批准,并应立即开释。对柳子墨夫妇及其家庭在过去各个历史时
期的功绩,县区乡各级地方政府应充分重视,并做好那些有抵触情绪人员的说服工
作。今后,可参照自己同志照顾,切不可将其划入专政与镇压一类,请将执行情况
及时报告。”段三国复述给雪蓝听时,记忆不太精准,内容却无偏差。
“难道傅先生真的下决心,要抑杭扬雪了?”段三国的疑问很快从另一方面被
证实。
县中队凯旋而归时,浑身驴子狼气味的一县由一镇他们用担架抬进了县医院。
为一县做过诊断的医生无一例外地认为,其情况并无大碍,服一剂镇静药,好好睡
一觉就会没事。在树上躲了半夜的一县,回到地上,第一句话就问:“雪蓝还好吧?”
一镇后来总在后悔,不该为了雪蓝而点头。得知雪蓝平安无事后,一县就像大水淘
空的沙堤,哗地崩塌了。段三国后来也后悔,不该迁就一镇,应该让雪蓝来,满足
一县的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惟一渴望。
从一县被救回来的那一刻开始,雪蓝就守候在医院外面,只要有人从里面出来,
便不顾一切地上前打听。一县睡着了,一县醒过来了,一县喝了几口水,吃了几片
药,雪蓝都要问得清清楚楚。
绕着医院院墙,雪蓝不停地叫着一县的名字。得到的回应全是一镇的咒骂:
“杭家人又没死,莫在这儿装鬼叫!”
进医院的第一天下午,一县身上就出现一种奇怪的颜色。一些医生说是黄,另
一些医生说是绿。隔了一夜再看,先前认为是黄|色的医生都不争辩了。遍布在一县
全身的绿色越来越深,让人联想到被稀释过的胆汁。隔着院墙,雪蓝焦急地认为,
驴子狼们一定有过不为别人了解的恐怖举动,使孤独无助的一县吓破了胆。一镇亲
眼目睹了惯于风卷狂云的驴子狼,一反常态地将一县死死困在那棵大树上,从与雪
蓝分手开始,就没有片刻散开,直到县中队的机枪、迫击炮加上排子枪像雨点一样
袭来,没被打死的驴子狼们才纷纷逃散。与一县形影不离的一镇决不同意雪蓝的说
法,杭家男人是吓不倒的,天塌下来也不会,能被吓倒的肯定不是杭家的种。先前
认为休息一阵就会没事的医生们,于百思不解中分裂成两种观点,中医从经络气血
各方面验证了人是有可能被吓破胆的。
西医反对,认为只要没有外力作用,人体内的任何脏器都不可能自行爆裂。
如果没有衣衫被盖,赤身裸体的一县已经宛若一条青虫。
一县将死的头一天,阿彩同春满园的二老板一起,从武汉搭乘一辆运皮油的汽
车来到白莲河边的白莲镇,眼看就要天黑了,二人顾不上找个旅店住下,换上那辆
随汽车带来的自行车继续同行。
二老板骑一阵,觉得累了,便换到后面去,由阿彩接着骑,终于穿透漫长的黑
夜,来到已进入弥留状态的一县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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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出现的阿彩,让针对雪蓝的禁令不解自破。雪蓝在病床边露面的那一刻,
一县笑了。雪蓝俯下身去说:“我不让你死!”一县又笑了。世所罕见的绿色笑容
就这样不可逆转地凝固了。
雪蓝伤心地去到段三国的住处,从蓝羚牌女式自行车上取下那只悦耳的铃铛。
在回医院的路上,雪蓝迎面碰上王老板的儿子。不待她开口,王老板的儿子便
说,他父亲看人从没有错过,他去天门口时,雪家的财产刚刚启封发还。雪柠和柳
子墨仍旧二话没说,将家里的金银现金全部给了他,还说用不着还。他父亲已经被
放出来了,他说雪家所借的不是金钱,是天命,要还天命,还得仰仗天意,天意让
还才还得了,天不开恩,王家世世代代也还不清这笔债。
雪蓝将手中的铃铛轻轻摇出一阵响声。再往前走,雪蓝又碰上了刚刚赶到县城
的杭九枫。听说一县已死,杭九枫重重地嗯了一声,没过多久,他便自言自语起来
:“老子将他当做自己的种养了那么多年,到头来还是被吓死了。不是杭家人,当
初就不应该进杭家的门,吃铁沙屙铁饼的事,杂种和野种哪能做得了!”杭九枫明
白雪蓝手里拿着的铃铛是送给一县陪葬的。他说,好在一县不是杭家人,要是杭家
人,这笔账就难算清了。貌似轻松的杭九枫,直到最后才露出本色,接连说了两句
不同寻常的话。
“雪家人都是听摇魂铃长大的。”
“依我看,你那自行车上不是红油漆而是人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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