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讲无妨。”她的笑容还是那么桃花,倒有几分亲切。
我放下缰绳,夹紧双腿,款款抬手一揖,“请问,水与火,是何关系?”
亲王哈哈一笑,“水火不容,人所皆知。”
我轻轻摇头,尽量把声音说得圆润又不失力度,“亲王之言虽是人所皆知,在下却另有它解。”抬手示意后边的人捧上一枚尺余直径的圆冰,中厚缘薄,“亲王请看——”我解下披风一掷于地,蓝菱举起冰制凸透镜,将正午阳光聚在布料上,不多会儿小火苗就迎风而长。“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此物尚能生火,水火又怎会不能相容,望亲王明鉴。”低头再一礼,我退下之前随口吟了两句不成阙的诗,“每逢佳节倍思亲,古来征战几人回。”
“绯璃果然才学傲人,小王受教了,只是皇命不可违,此役在所难免——”青辞?西锦金甲耀目,英姿飒爽,女声浑厚,“三日之后,你可愿与小王阵前一会?”
此间的战斗有“点将”一说,可单枪匹马挑斗对方将领,若是赢了,除去士气大振之外,有时还能要求些花红。既然人家诚恳要求,在下当然要于马上谦谦回礼,“承蒙亲王看重,绯璃愿为我军讨这个彩头。”
……回营之后,安冉头一个对我粗声粗气,言说那福亲王功夫了得,连自己也不一定是对手,完全可以用职位不称这一条来回绝决斗。征西大将军面色凝重,我的“教众”们除了成天喜欢笑嘻嘻的传功长老,也是各个忧心忡忡。无奈单膝跪于桌案之前,我指天罚下誓言,签了军令状,声明若折此阵,愿受军法惩处,这才堵住了众人的口。
将军大人止住还要阻拦的安冉应了请求,谢过之后我便离开大帐,回自己的房间卸甲整装,套上火红的雁纹官袍外褂,束蓝色琉璃抹额,准备去参加即将开始的篝火晚会。三位长老换上亲兵的明蓝短褂,只有浅华仍旧一身宽袂洁白长衣,只在下襟有银线绣着两大朵家传莲花——临行前曾请他稍微改改只好白色的习惯,免得麻烦营里的洗衣工,他倒好,直接从家里带了个似乎叫做忍冬的侍从出来专门给他洗衣服,真是让人绝倒。
年夜饭是烤肉和粉角——也就是饺子——猪肉白菜加大葱,因为年轻新兵的加入,气氛很是活跃,不时有人被推出来领歌或是带舞。恍惚之间似乎回到了坎提拉草原,想起了那难以下咽的羊尾巴,毛皮上的疯狂,离我远去的烨,还有遥远的故乡和此生无缘再见的父母朋友——我的心头好似被揪了一下,又酸又痛。
——蓝菱的娇音将我唤醒,抬头见安冉捧来三个包裹,看上去甚是沉重,最大的那个来自倚云,内有两套新衣和一大堆奇巧点心,后者当下就分给了周围人;中等的标明是赤馀家与耀家合送,也是些土产吃食,内有两盒朱笔点着红痣的糯米糕是我的最爱;裕杨那个最小,里面只一个小锦盒与一本诗集,打开看时,是一枚小巧圆戒,打磨光滑,没有任何花俏点缀,顿时心底生暖。
瞧见围观的人有些看不上眼这玩意儿,我随手翻开诗集,把戒指立着卡在书页之间,指着那圆环的投影开心地主动道出玄机,“这么看的话,影子就是一颗桃心——若是加了宝石,心形就不圆滑了,所以根据西洋的传统,婚戒是纯金打造不加任何装饰的,只在内圈刻上两人的名字。”就着火光仔细认认,果然有“绯”和“杨”两个字。摸了摸右手上祖婆婆留下的那枚简约的银戒,我央挽夜回屋拿了条红丝绳穿了戒指挂于颈上——真的,再不能负他了。
听到什么西洋传统,庆嘉很来劲儿地要求我给大家讲个小故事,我一时兴起就把李尔王的故事按照国情改了改:话说有位家主老迈,要把家产分给三个成家的女儿,但在那之前想听听她们对自己的孝心。第一个女儿说,我敬爱您胜过爱自己的眼睛;第二个女儿说,只有爱您才是我无上的幸福;她最疼爱的小女儿却说,我爱您,只是按照自己的本分,一分不多,一分也不少。家主很生气,把家产全部留给大女儿和二女儿,将小女儿一文不名地赶出家门去——
“你们觉得,家主这么做如何?”观察一下大家的脸色,我拍拍双手引起众人注意,“好像每个人都对她的作法没什么异议呢——那么换个角度考虑一下,如果前两个女儿确实说的是事实,那她们还要娶夫生女干嘛,在家侍奉母亲不就好了。”原本在安静思考的众人顿时哄笑四起,我待这热潮稍稍平息才往下说:“甜言蜜语确实暖人心扉,质朴的忠实却更为难得,我若是母亲,得小女本分之爱即已满足。”
“大人的故事,总是这般发人深省呢。”蓝菱睁大崇敬的双眼,被我轻轻捏了一下耳朵,“其实啊,爱听好话是人的天性,自然而然的说好话也就成了本能,家主问出这题来本身就有不妥,只是想满足自己的虚荣——要说人心,哪是一段话就能揣测的。”我侧身抱住一直静静倾听的安冉,顺势倒在她膝上,“姐姐你说呢?”
“是啊——”她发出一声长叹,转眼又正色道,“京儿,三日后那比斗——”
我懒懒打断话头,在心里给了她一个飞吻,“放心吧——比拳脚,我不行,比术力,她不行。”再说还要比头脑呢——这一仗,我赢不了才怪——无意中瞥见浅华左边额角有一道细细血痕,我在惊愕中坐直了身子,用油手抓住他袖口,“这个,是怎么弄的!”
这时身后扑通伏倒一人,口称大人恕罪,说什么喂招时一不小心就弄伤了未来主夫的脸,真是万死难辞其咎,更使劲眨眨眼,仿佛想挤出几点泪水来。我清咳两声,道是刀剑无眼,不必自责;心里却无比惋惜:若我是那传功长老,哪舍得往这样的脸上出招啊,随便刺刺看不见的地方就好了嘛。由此事可以知道,这老儿看着老实,其实弯弯绕儿也不少——真要像外貌那么忠厚的话,早就该请罪了不是。
“留不下疤痕的。”浅华说得平淡,好似只是掉了根头发。
“反正不是我的脸。”我小声嘀了一咕,“那你少吃几个饺子,葱好像是发物,烤肉似乎也不好。”翻出偷偷藏起来的那盒糯米糕忍痛递过去,我抿抿嘴,没说出别吃完留几个这种丢脸的话。
浅华接过后拈起一条轻咬一口,唇角微动,火光明灭之间两缕青丝在脸侧缓缓摇曳,忽略袖上那块不规则油渍的话当真有如谪仙般清雅:“璃璃的意思,现在就承认在下是你的正室夫君了?”
“这又是什么规矩!”我当场翻起白眼,朝挽夜寻求答案——蓝菱脆脆笑了一声,“大人,按咱们江康的习惯,这福点是要按名位分发的,您第一个就敬了慕公子,自然是那个意思。”说完后又是一阵铃铛般的连环大笑。
“你这丫头,每次过年都要给我整点新奇的事故!”我在她脑门上弹了两下,引出夸张的大呼,还故作委屈:“去年我们都是为您好,思远是个不错的男子,也不算辱没大人。”
“你还说!”我将她的小嘴拉出两倍长,怒目而视,“那么好怎么自己不去追,看来我真是太惯着你了。听着,以后要是再作那种越俎代庖的事情,我就不许你夫君进门!”
“大、大人!”蓝菱小脸儿煞白,看得我极有成就感,扭头逗逗另一个沉默寡言的家伙:“挽夜倒是过完年就到岁数了,把人接过来吧,我批准了。”从侍未满二十决不得延纳内戚入府,对早婚的人来说真是一条残忍的法则——她虽然一直喜怒不形于色,这时却是真真开心的,与颜面一直在扭动的蓝菱形成了鲜明对比……
年初四晨,被蓝菱从被窝里掏出来披挂,依旧是上次那身标配,只在左臂上多绑了一个铮亮的小圆盾,按照我的恶趣味描了个美杜莎的脑袋。福亲王青辞?西锦也还是学黄金圣斗士一般装扮,座下白马膘肥体壮,气势汹汹,不若我们家小黑镇定,一副没事马的模样。我镇镇心神,朝对面点头行礼,“素闻亲王武艺过人,我只出一招,若您能解,在下便甘拜下风,如何?”
福亲王也不推拒,做了个潇洒的马上动作,语音朗朗,“好,我倒要看看你有何招,如此托大。”
“其实很简单。”稍一凝力,我在她周围画了个火圈,火苗涌动,高至其肘——那座骑是受过良好训练的,一点也不惊慌,反而有几分兴奋。“若您和马匹能毫发无伤的出这个圈子,在下就是输了。”
福亲王哈哈一笑,马上如法炮制,只是她的火焰更为猛烈,与肩同高,“你我术力同属,这招我是破不了,汝却能解否?”
若不是参透了这火力的玄机,我也解不了别人的术,可咱毕竟受过高等教育:一不小心就发现了一个秘密——无论这个世界有什么玄妙,这火在没有空气的情况下和在地球上一样是怎么都燃不起来的,而绯璃又这么巧,刚好是耀家的人,再加上前些日子为了研发真空保温桶着实下过一番苦工——我不会控水也能把这火给灭了!
看着我施施然步出那个焦圈,亲王脸色一冷,从马背上跃至半空,长鞭化作直直一条火色长枪刺来。我右手一扣,同时发出三个火球(这个就有些作弊的意味了,其实是靠了簧筒里射出的硝磺弹——我还没练出空手技巧来),逼得她折身而落,停在原地不敢再上前出招——将自己放的那把火灭去,我向福亲王拱手一礼,“绯璃武艺不精,只好在术力修习上多下些功夫,亲王殿下承让了。”
一条黑影扑来,与我身后冲出的灰影纠缠在一起,黑森林短嘶一声,掉头与观战的我方士兵一同跑回关内,待我上得城楼,空梁已将那人击倒,身形虚晃,斩断后边射来的几支弩箭,飘至关前扯一扯放下去的一条绳索,翻入墙内,单膝在地上一点,仍旧站回我身侧。
敌方在攻占第一关时曾经使用过的两门巨型火炮已经被安冉用惨痛的代价毁去,如今用来攻城的是些制造工艺比较简单的抛石车;我方的铸铁炮经过多次使用,也已经寿终正寝;而术力因为使用距离的限制很少用于此类战争,所以我看到的是比较纯粹的冷兵器之战:记得曾经看过一篇文章,评说这种战事最好的结果是杀敌一万,自损三千——总算明了人命原来真是这么脆弱。
我强迫自己用双眼看清这一切:来这儿之前曾经疯狂迷恋一套奇幻小说,主角的父亲有一句名言,大意是判决别人死刑的人必须自己拿起屠刀——如果没有胆量了结这条生命,就不够格判处他人极刑。既然已经定下那毒计,我必须从现在开始培养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了;挑起战争的人既然尚有心情参战,我这应对的至少不能见血就晕——知道在下是文职出身,尚书和安冉只让在一旁查看形势,这一点,我还做得到。看得久了,那生死相搏慢慢在眼前模糊,只是箭羽破空之声,巨石擂地之声,嘶吼呻吟之声时时提醒,在绷紧了的神经上用钝刀慢慢切割……
天色渐晚,敌方终于鸣金收兵,安冉放下手中长弓,缓缓脱去磨损良多的重皮护手,慢慢侧头,绿眸中一潭静水,嗓音已是半哑。“看了这些,后悔来这儿么?”
屈伸一下左手,发现小指甲盖被自己弄断了半截,我捏住伤处仰头一笑,“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这场书,将来我是要亲自说给人听的。”
见着安冉目光中流出的赞许,我心头一热,想扑上去一个熊抱,却被人轻轻拉住,转头一看,挽夜已经拿出个小剪刀,开始帮我修建那断去的指甲,蓝菱也捧着个小药瓶候着,禁不住鼻子一酸,“你们——”
“大人什么时候说书,别忘了叫上我们呢。”蓝菱娇憨一言逗得众人开怀大笑,看着大家粘着尘沙和血迹的笑靥,我终于意识到一个最基本的问题——也许,爸爸妈妈不在的地方,也可以有一个家呢。
将军大人一边读着我呈上去的《瘟疫转嫁可行性报告》一边听我解释这个计策的来历:该法与本人没有半分关系,全盘来自某黑衣蒙面人的教授,此人年龄不详——根据声音初步推测为二十至六十之间;外貌不详——只能看见一对青绿色的眼睛;至于身份就更是高深莫测了——大师谁稀罕跟你说这些;而且身手更是玄乎得匪夷所思——光是能偷偷溜到我房间作游览观光而不被其他任何人察觉就可见一斑。
安冉硬是要我仔细回忆这名来客的一言一行,毕竟“他”提出的谋略非同小可;在下苦着脸思索半天才拍手大叫,“对了!他好像说自己是从东边儿来的!”
……于是乎,著名的天文奇观“翼井双明,势成水火”日后有了个新说法——南方暴躁的翼宿因上原水盛火衰而降灾发战,东方仁慈的井宿好心下凡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