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不会是论文的好题目?”
“可惜我们不是读人文系。”
扬推门进来,“又在谈论男生?”
蜜蜜一看到他嚷出来,“光头!”
扬说:“我陪小英。”他摸摸头皮。
小英头发已掉得七七八八,她索性剃光头发戴帽子。
扬亲吻妹妹的手,“清人,你有救了。”
蜜蜜笑得落泪,“你叫我什么?”
“咖喱?”
大家笑作一团。
看护进来观察小英,听见他们互相戏弄,不禁笑说:“谁叫我青蛙,我可要生气。”
她是法裔。
英用流利法语答:“你理那些人作甚,他们是屎。”
“你听,光是这句话就惹架打。”
“你说呢,真正的种族和谐有无可能?”
看护答:“像我国这样,表面和平共处已经不易。”
“你指法国?”
“不,我国。”
“是是,我们都宣过誓效忠,不可食言。”
看护同小英说:“你需先做辐射治疗,明白吗?”
英点头。
蜜蜜看看手表,“我得回家赶两份功课。”
她告辞。
英问看护:“谁是那善心人?听说,我们可以通信,但只允用名字称呼,不可提及姓氏。”
“你的捐赠者说不必挂齿。”
“那是什么意思?”
“他匿名,不想透露身份。”
“是位他?”
“是一名女士,好了,小英,你该休息了。”
英叹气,“这阵子体力不支,时时不自觉堕入睡乡,忽尔又醒来,继续做人,未老先衰。”
“你就快打硬仗,不可气馁。”
“倘若不再醒来,也不十分介意呢。”
“千万不可这样想,病人意旨力最重要。”
英还想表示感慨,但是已用尽了力气,病人连发牢骚也乏力。
看护轻拍她的手。
半夜英缓缓醒转,她发觉房间里有人。
她想扬声,但努力运气,力不从心。
那人不知她甦醒,站在角落不出声。
英看着他,这是谁,不是林茜妈,也不是扬,呵莫非是要来带她走。
英不动声色,那个穿深色衣服的人踏前一步。
英忽然想到床头有唤人铃,她转头去找,再抬头,那人已经不见。
那时,天渐渐露出曙光。
扬推门进来,他高大、强壮、大眼、黑肤,不怒而威,可是他吓走了刚才那个人?
他蹲到妹妹身边,“昨夜我在家睡着了,两只闹钟都叫不醒。”
“我很好,我没事。”
“你看,天又亮了。”
英把头转向窗户。
“地球自转亿万年,世上分日夜,夏季太阳照在北回归线上,日长夜短,冬季相反……英,为什么人类只在这奇异星球短暂存活数十载,却受尽各种苦楚?”
英微笑,“这像一篇极佳小说的开头,完全吸引读者。”
扬蹲到妹妹身边。
“妈比我还不济,推都推不醒,还是璜妮达最灵光。”
“叫你们操心了。”
扬脱下线帽,摸一摸光头,“先一阵子还以为失恋最惨:天地变色,寝食难安,一见伊人与别的异性说笑,心如刀割,现在明白,那真是小事。”
英故意问:“那女郎是谁?”
没想到扬会坦白:“纳奥米布列。”
“她?”小英诧异。“虚荣的她配不上你,我自初中就认识这女孩,成日到卫生间照镜子,吱吱喳喳,谈论化妆、衣饰、男生,毫无宗旨。”
“我现在也明白了。”
英笑,“可是,当时为什么看不清呢?人们老是错爱。”
“今日你把纳奥米布列加贴一百万美金送给我也不要。”
“你几时爱上该女?”
“九个月前。”
“现在爱谁?”
“最爱家人。”
小英揶揄他,“唏,我也有份,多好。”
“你的唐人男友可有来探访?”
“他们逃也来不及,怕我扯住他们的衣角哀哀痛哭缠牢不放,试想想:一个病人,又来历不明,身份太沉重了。”
扬也这样说:“他们配不起你。”
英微笑,“我也这样想,不过,是否应当严峻的考验别人呢,我又认为不恰当。”
林茜进来,“在谈什么?”
扬说:“我与英最投契,有说不完话题。”
林茜微笑,“那样最幸运。”
英说:“两个不相干的孤儿,因为妈妈缘故,被拉到一块,成为至亲。”
这时病房门又推开,原来是彼得安德信直接由飞机场赶到,手上拿着大盒礼物,一脸胡髭渣。
小英欢呼,浑忘一切烦恼。
她的手术定在下周一。
在安家是大事,对医院来讲,稀疏平常,属日常营运之一。
彼得悄悄与林茜说:“是生母!”
林茜点头。
璜妮达是安家一分子,她插嘴:“你可有问?”
“问什么?”
璜妮达忿慨,“当日为什么把幼婴扔在街角?难道这样问算是无礼?”
林茜不出声。
“她姓甚名谁又几岁?一直住在什么地方?以后打算怎样对小英?这些日子,她吃睡如常?”
彼得说:“璜,请给我拿咖啡来。”
支开了她,两人松口气。
“这次现身她也需要极大勇气。”
“我们一家应与她见个面吧。”
林茜说:“她已经走了。”
彼得大表意外,“什么?”
“她完成使命,走了。”
“没与小英相认。”
“各人想法不一样,她已悄悄离去。”
“何等意外。”
璜妮达捧着咖啡进来,听到也不作声。
“多么奇怪的女子,每次做法都叫人讶异。”
璜妮达这次说:“走了也好,英的生活可重趋正常。”
林茜说:“也许,应待华人夫妇领养小英。”
彼得答:“华裔婴孩难寻同种族养父母,华人只占五分一领养个案,华裔家庭少与社工机构接触,他们领养孩子理由,也与白人家庭不尽相同。”
“所以婴儿给了白人夫妇,屡见不鲜。”
彼得咳嗽一声,“林茜,我再次要求复合,我们是一家人,没理由分开。”
“彼得,小英即将痊愈,难关一过,我体力可以应付的话,一定会投入工作,我始终不是一个好主妇,让我们维持现状。”
璜妮达瞪她一眼,“固执如牛。”
林茜把管家推出门外,“今日你是末日天使,来审判死人与活人嘛?”
“璜说得对。”
“彼得我们都爱你,但我不想回到从前冷战岁月。”
“我会努力争取。”
“之前不是听说你与火石轮胎女子约会?”
“我与她一起不自在。”
“给些时间。”这名前妻真开明。
“林茜,我已活了超过半世纪,下了班只想搁起双腿像今晚般聊天喝咖啡,谁还耐烦穿成企鹅似在宴会厅双眼凝视女伴含情脉脉……博取什么?”
林茜笑,“你的确什么都有了。”
“希望小英恢复健康。”
他们举起咖啡杯祝愿,“健康。”
周一,大日子。
小英进手术室时嘻嘻笑,林茜份外心酸。
李月冬医生心情大好,“林茜,我不会给病人家属虚妄希望,但是这次我真的十分乐观。”
彼得整个人垮垮的,不住搓着双手。
李医生说:“扬,你与父亲去打一场壁球好了。”
彼得答:“医生真是铁石心肠。”
医生笑,“交给我。”
李医生陪着病人进手术室。
林茜说:“人类医术也真的进步了,我俩是铁证。”
彼得想一想:“却仍然只有治疗,没有预防。”
“嘘。”
只见扬在看一份报告,林茜说:“读给我们听了解闷。”
“这份报告自网上下载了给小英看:‘白人家庭领养儿童,不一定只因不孕,不少家庭的子女长大了,基于爱心,愿意照顾身心可能有障碍儿童,除了在本地领养,还可透过中国政府提供的国际领养机构……’”
林茜说:“同事徐慧晶去年往中国福州领养一名女婴,很健康活泼,一提起幼婴,她立刻会笑。”
扬说:“全是女婴。”
“据统计,每年有百万计女婴遭遗弃。”
“二十年后女性人口流失将造成不可思议的后果,为什么越是文明古国越是歧视女婴?”
林茜说:“有几本书写这个现象,基于政治因素,吞吞吐吐,未能畅所欲言。”
扬说:“我替女性不值。”
“若干年前,社会资源有限,女性教育水准普遍低落,找不到较好工作,又因体质,不能做劳工,没有收入,便遭人歧视。”
“原来如此。”
“徐慧晶曾向我说:她在廿世纪七十年代出生,可是她母亲仍有重男轻女思想,自幼对她兄弟有求必应,对她则诸多推搪。”
“也许是慧晶多心了。”
“其实慧晶资质品格均胜她兄弟多多。”
扬忽然说:“奥都公却没有这种想法。”
“所以小英这件事暂时不告诉他,免他操心。”
“耽会我与扬去看他,免他疑心。”
大家重重吁出一口气,将炭酸气吐出胸肺,像是舒服了许多。
彼得公司有人来找,他们在走廊上密斟,终于他无奈说:“有一个大客户一定要见我。”
林茜说:“你去吧,这里有我。”
扬说:“我去找奥都公喝杯咖啡。”
“开着手提电话。”
所有人走开,还有妈妈。
这时,有人悄悄走近,“安德信太太?”
林茜抬起头,看到一个华裔青年。
她立刻问:“你是小英的朋友?”
“我是工程系同学朱乐家,昨日才听蜜蜜说英要做手术,这一学期我在爱门顿羽球集训,来迟了对不起。”
那俊朗的华裔青年长得像东洋人漫画中素描的正面角色,浓眉大眼,笑容可掬。
他手中拿着一束小小紫蓝色毋忘我,一本英文书,打算送给小英。
林茜马上对他有好感,“英在手术室,医生会间歇同家属汇报。”
“我竟不知她病重。”
林茜答:“来得十分突然,大家都吃一惊;你是小英好友?”
朱乐家忽然有点忸怩,“英不知我存在。”
“怎么会。”
“我不过是芸芸众生中一名。”
说着面孔忽然红起来。
林茜微笑。
她想起少女的她追求者多得叫她父亲拔掉电话插头,又对上门按铃的男同学恶言相向。
林茜十多岁时喜欢穿窄衫、短裙,像个模特儿,活脱是典型蠢金发女,一点宗旨也无,一天活到另一天,快乐似神仙。
她吁出一口气,摆出一副家长模样:“工程科范围广阔。”
“我专修桥梁建筑。”
“多么有趣。”
少年打铁趁热,“可是都不及新闻行业多采多姿,我自幼追看‘林茜说……’时事节目,只见你大江南北五湖四海,无处不去,社会五花八门奇异现象,你深出浅入,一一道来,叫观众心旷神怡,大开眼界。”
好话谁不爱听。
林茜本来绷紧神经被朱乐家逗得轻松起来。
这时看护出来,“安德信太太,手术进展良好,病人情况稳定,约三十分钟后可以出来。”
朱乐家“呀”一声,跌坐在椅子上。
可见小英在他心目中地位不轻。
他更加活泼了,“刚好趁英甦醒把书送上。”
“是什么书?”
他给林茜看,是福克纳的“声与怒”,林茜噫的一声,他接着打开扉页,林茜更加诧异,原来右上角有福克纳亲笔签名。
朱乐家说:“我自网上拍卖得来。”
这少年也许家境与功课均稀疏平常,但这样懂得生活情趣,已经难能可贵。
做人最终目的不过是健康快乐。
林茜已认定他是女儿的男友。
“我代英多谢你。”
“英有广泛阅读兴趣。”
英最需要的不是名成利就,而是健全温暖的家庭,假使不能够,才求举世闻名吧。
活了那么久,生活经验丰富,林茜发觉快乐与升官发财毫不挂钩,年薪千万,红遍北美,不过是刹那兴奋,明朝醒来,又得更艰苦维持身价不跌,时时刻刻动脑筋求更进一步,苦煞人。
十分耕耘,半分收获,一刻不能松懈,敌人虎视眈眈,到了这个位置,如此高度,每个行家都是敌人,那里还有朋友。
可是已经走上这条路,又不愿前功尽弃落来做个普通主妇。
林茜连(火合)蛋都做不好,不是太生,就是煮得蛋黄发绿,剥壳时又弄得支离破碎,只得重新会到新闻室去。
这时听得小朱问:“安德信太太最近读些什么书?”
林茜笑:“年轻时动辄史略脱史坦倍克、加谬沙特、马尔盖斯聂路达,此刻床头放着《一百张椅子》、《一百双鞋子》这种图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