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翩梧不语,被黎子何握住的手愈发冰凉,半晌,抬眼,笑问:“你真的会走么?和我,和那件重要的东西一起?”
黎子何怔了怔,点头。
“那好,两日后,我便出丞相府。”暮翩梧抽开手,闭着眼轻声答道。
黎子何看着苍白到病态的暮翩梧,又怔住,双唇抖了抖想要说些什么,最终眼神一沉,咬牙起身,留下一张驱寒的药方,匆匆离开。
两日时间,天气终是渐渐转暖,平西王入云都,觐见皇上,是自云唤回云都后另一件大事,宫中一早便开始忙碌,时至今日,万事准备妥当,只等谢千濂入宫。与此同时,太医院从昨日起一片喧闹,一直备受瞩目的御医沈墨,昨日不知是何人爆出,竟是上任平西王世子,今日随行伴平西王左右。
院内热闹,沈墨房内,却是一片压抑,偶尔有沈墨的一两声咳嗽。
黎子何将手上的汤药递给他,扶了扶额,轻声道:“已经和姚妃说好,今日她自是知道该如何行动。”
沈墨点头:“云晋言昨日未让你出席?”
“没有。”黎子何垂眸摇头,昨日去替他诊脉时,云唤也在勤政殿,她一进去,两人对话戛然而止,两双眼睛齐齐盯着她,她垂首敛目,生怕举止异常引人怀疑,云唤她记得见过,可长得什么模样,老早便忘了,也不敢抬头哪怕扫一眼,诊了脉便退下,云晋言也未说让她今日出席晚宴的话。
“那……”沈墨顿住,压住咳嗽,扳过黎子何的身子,让她对上自己的眼,正色道:“若一切顺利,中途你一定记得出宫!南门!”
“嗯。”黎子何点头。
“你记着,我等你。”沈墨倾下身子,在黎子何额头留下一个吻,转身离开。
黎子何跌坐回桌边,动了动刚刚还被沈墨握在手心的五指,看着窗外雪色里的枯木,冬日,还很长,枯木,何时才可逢春?
大凰宫,灯烛闪亮,宫内好似白日一般,亮黄的光透过门窗倾洒在雪地上,蕴暖的淡黄色铺了一地,却仍是泛着寒光,宫门之前的大道早被清理干净,铺上厚实的印花绒毯,留下一串串纷乱脚印。
宫内,云晋言坐在首座,上次晚宴时空乏的嫔妃之座已尽数占满,左边是最为得宠的白贵妃,其次是新上任的尚书之女渝妃以及刚刚受封的各嫔,主座下来,左边第一位为云唤,右边第一位本该为郑颖,此时让给谢千濂,旁边是沈墨,沈墨对面,云唤旁边的是郑颖。
“今日与诸位爱卿能齐聚一堂,朕甚感欣慰!先敬众爱卿一杯!”云晋言高举酒杯,眸中芒光闪亮,欢愉之情溢于言表。
谢千濂举杯,扫了一眼沈墨,见他低首垂眸,好似沉思,不着痕迹抽出手,推了推他,沈墨锁着眉头不耐扫他一眼,举起酒杯,附和着众人喝了一杯。
“平西王路遥人疲,千里迢迢赶来,朕甚喜,必与王爷先饮一杯。”云晋言举杯对着谢千濂笑着,眼神却不时瞥向沈墨。
谢千濂亦举杯道:“蒙皇上厚爱,先干为敬!”
说话间,酒已下肚,云晋言眸光一闪,并未多语,直接喝了酒,再倒一杯,敬向云唤:“皇叔不日启程远离云都,为国效力,为侄为君,朕皆该敬皇叔一杯。”
“谢皇上!微臣惶恐!”云唤举着酒杯站起身,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谢千濂吹了吹胡子,不着痕迹瞪了云唤一眼,自顾自倒酒喝着。对面的郑颖看了看众人,眼珠一转,忙举起酒杯道:“皇上!容臣多言,如今国盛民安,乃皇上励精图治之果,微臣代百姓,代百官叩谢皇恩,皇上万岁!”
说着由头到尾行了一个大礼,这才喝下手中的酒,云晋言笑着颔首,紧接而来的自是百官纷纷效仿。
“众卿无需多礼,亦勿局促,依朕所言,随意便好。”
云晋言撂下话,殿内慢慢热闹起来,百官之间互相敬酒,宫女太监忙于上菜换碟,丝竹之声渐起,舞姬助兴。
沈墨皱着眉头,扫了一眼双目不离云晋言的苏白,再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瞥了一眼已经喝下几杯谢千濂,拿起酒杯对着谢千濂道:“叔父,与侄儿喝一杯可好?”
谢千濂几杯酒下肚,脸色已近通红,见沈墨敬酒,好似受宠若惊,忙举着酒杯凑过去:“哈哈,小墨第一次敬酒给我,喝,当然喝!”
两杯碰撞,清脆一声响,沈墨食指一动,恰巧触到谢千濂酒杯口,轻轻滑过,不着痕迹,收回手,举杯咽酒,嘴角荡出一丝淡笑。
舞到高 潮,百官齐声叫好,谢千濂却在此时一头栽在桌上,“咚”的一声,众人眼光瞬时转移过来,或忿或乐地扫过来,沈墨忙起身拱手道:“皇上,叔父怕是醉倒了。”
“哦?这节目还精彩着呢……”云晋言满眼的笑意,脸上露出遗憾之色:“如此,你便先扶王爷回去吧,天冷酒热,莫要染了风寒。”
沈墨行礼,众目睽睽之下扶着谢千濂退下,一出门便有人替他披上厚重的披风,沈墨将披风绕上前,被风吹得鼓起,扶着他远去。
黎子何看了看天色,拿好腰牌,白日出宫长时间不回,会引人注意,而夜间出宫又无缘由,若在晚宴之前也怕云晋言会有所怀疑,便只能选在晚宴途中,几件事情同时进。
身着御医官服,快步向南面行去,雪地里纷乱的脚印,一个叠上一个,再也辨不出属于谁,阴冷之气从脚底直直袭上脑,却让人意识更加清明,黎子何擦了擦被冻得通红的鼻子,扫了一眼西方。
意料之中,突地大亮起来,火光冲天。
转过头,继续向南,一步,两步,心跳越来越快,双眼胀得生疼,脚底的麻木好似触及心底,低着头,只想一直向前,一直一直向前。
蓦地一只手臂,拦住去路,黎子何抬头,魏公公对着她微微弯腰,身后跟着数十名御林军。
大凰宫内,仿若万籁俱静,众人呆坐在矮桌前,看着西面木窗透过来的火红光亮,目瞪口呆,而刚刚还被他们称作英明神武的皇上,坐在主座上,嘴角带着的笑容好似渗着猩红的血光,口口声声道,这火,是放给他们欣赏外加取暖的,不许任何人去救!
黎子何被带入宫中,众臣按捺住不解,无数双眼齐齐看向他。
紧随黎子何而后的,是十名被押住的御林军,为首一人,手里紧紧拽着一瓷罐,贴了纸张,上书“季黎”……
“禀皇上,冷宫中发现此十人潜入驻魂阁!”押住十人的,同是御林军,说话者与他人绿色主调军服不同,红色为主调,显然官阶较高。
云晋言扬眉,笑道:“怎么?费尽心机入了冷宫,竟是为了一罐骨灰?”
抱住瓷罐者低头不语。
“朕还以为会发现什么有趣的物什……”云晋言低笑,顺势扫了一眼魏公公,魏公公收到眼色,忙上前伏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云晋言脸上的笑僵了僵,随即又展开来,眸中却是化作一片冰冷。
“禀皇上!二十余名刺客欲趁桃夭殿之乱劫走姚妃娘娘,被我等擒住,待皇上发落!”又一名御林军急匆匆快步入来,头都未抬便跪在地上禀报,声音洪亮,在宫内绕了个圈。
“娘娘呢?”云晋言随意问道。
“娘娘……”回答略有踟蹰:“回皇上!桃夭殿被烧,娘娘身边的宫女说……娘娘……旧疾复发!”
“哦?”云晋言微笑,黑眸好似起了漩涡,看不清情愫:“把娘娘送到沉香殿,那里如何哭如何喊都扰不到旁人!至于今夜的刺客……斩!”
“斩”字落地,本就安静的宫内瞬时又静了几分,听到几声突兀地抽气声,再无声响,众臣坐在原位,只觉得此时应该匍匐在地上跪在皇上跟前,可无人打头阵,坐也不是,跪也不是,便只有一动不动。
嫔妃更是惊住,苏白不明所以地坐在原位,原本看着云晋言的殷殷目光被他身上迸发的戾气逼了回去,硬是不敢再抬头直视,低眼,更加困惑地扫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黎子何。
云晋言仍是笑着,故作不解地瞥了众人一眼,道:“众卿家无需紧张,朕今夜不过是整顿后宫罢了!顺带……”
云晋言顿住,从主座上踱步出来,顺着台阶一步步走下,到了郑颖面前停住,郑颖一惊,再坐不住,忙跪下。
云晋言从袖间抽出一沓纸张,狠狠砸在郑颖身上:“顺带正朝纲罢了!”
郑颖浑身一抖,瞥了一眼散在地上的纸张,只一眼,便一句话都再说不出口,重重磕头,语不成声道:“皇……皇上……皇上明察……”
“朕当然会明察!”云晋言轻笑,对着刚刚还在禀报的御林军道:“把郑丞相一并押下去!要察的事情,多着呢!”
宫内死寂,只余脚步声,郑颖抬头,看看黎子何,再看看云晋言,还有地上那一沓纸,瞪大了眼,双唇颤抖着,几乎能听见牙齿磕动的声音:“我……我明白了,是……是你们……你们串通……”
话未说完,已经被人押起,却是连站直的力气都无,被人连抬带拖地架着出了大凰宫,一起出去的,还有始终抱着瓷罐不放被押住的“御林军”。
一时之间,除了空去的郑颖之位,宫中好似什么都未曾发现过,一切与半个时辰前毫无变化,一直安坐的云唤突然起身,跪下,大声参拜:“皇上英明!”
百官好似这才回过神来,纷纷跪地山呼:“皇上英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宫内官员宫女太监跪了一地,山呼之声好似使得大凰宫都震了几震,而此时仍旧站在一边沉默不语的黎子何,忽的显得突兀起来。
云晋言笑着看过去,见她毫不避讳地直视自己,眼中一片混沌,却看得出极力掩去了繁复情绪,心中没由来的一抖,一手拉过她,揽在怀中对着众人宣布:“黎子何奉朕旨意,女扮男装潜伏太医院,助朕捉拿刺客,寻奸臣贪污之证有功,今日起,封作黎妃!”
极静之后,是此起彼伏地抽气声,众人无法抑制地纷纷抬头,只见到这名女扮男装立功封妃的女子,瞪着皇上,眼里却是再掩饰不住的恨意!
云晋言满面满眼尽是笑意,拉过黎子何的手,缓缓倾身在她耳边,柔声笑语:“沈墨啊……为师为父,养你教你,可曾告诉过你,当年,是谁逼朕灭季府满门?”
第五十七章
冷风含着冰雪突地袭进大凰宫内,灭了几盏宫灯,明晃晃的厅内顿时暗了几分,黎子何原本面无表情的脸显得更加阴沉,云晋言的话,未在她脸上掀起丝毫波澜,垂着眼,密长的睫毛投下一层阴影,轻微颤动,突地两眼一抬,直直看向云晋言,嘴角扯出轻笑:“你是想告诉我,是沈墨‘逼’你灭了季府?包括九族?”
黎子何眸中锐利的锋芒让云晋言揽住她的手不由紧了紧,未想到黎子何会是这么从容的反唇相讥,略有怔忪,片刻便回过神来,笑着拉过她的手,死死扣住,不顾跪在地上的众臣,身后的嫔妃,拖着她快速踏着地毯离开。
黎子何不想让自己过于狼狈,近乎小跑才跟上他的步子,不用抬眼便知道他在往龙旋宫走,用力抽了抽手腕,反倒被他越扣越紧。
“季家人?隐姓埋名混入皇宫意图报仇?”
入了龙旋宫,云晋言左手一甩,长袖挥过,黎子何被狠狠甩在地上,双手刺痛,在地上擦出点点红殷,忍着疼想要爬起来,腿一动,拉筋折骨般的疼痛,半撑着身子再动弹不得,只看着云晋言对她不屑笑道:“朕倒真想看看你能折腾出什么玩意来,结果就是想偷走你家小姐季家皇后的骨灰?劫走季家的婢女?未免可笑了些!”
黎子何垂眸,不语。
“朕也算为你想得周全,往后日日在我身边,找朕报仇的机会多得多,你觉得朕说的,是否有理?”云晋言站着,居高临下睨着黎子何。
黎子何笑,擦了擦两手,轻轻颔首:“的确有理。”
云晋言扬眉,双手背后,细细看着黎子何的脸:“你不好奇朕如何知晓你的身份,识破你们的计划?”
“无所谓,败便是败,我认了。”黎子何面色不变,淡淡回答。
“哈哈……”云晋言大笑,笑意并未溶入眼底:“还真是沈墨的徒弟,性子都如此相似!
难怪他对你视若珍宝,只是……你说,他听到你被封为妃的消息,会是什么表情?”
黎子何眼神闪了闪,撇过眼,撑着身子动了动腿,仍是剧痛,皱着眉头,干脆不动,云晋言却突地欺近,弯下身子,两手将她抱了起来,笑道:“这般孱弱的身子,还真是惹人怜惜,难怪沈墨会对你动心……”
云晋言仍是打量着黎子何的神色,她身子略有僵硬,却不躲不闪,也不反抗挣扎,任由他抱到榻边。
“其实朕很好奇,季家哪门哪户,竟会生出你这般执着大胆的女儿?”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