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她的习惯,这会就想三步并作两步跑出去,找个洗手间,赶紧把这烈酒吐出去。只是赵宏博偏偏不肯这样作罢,招来服务生又拿了两杯酒,塞给她一杯的同时,又来到了适才宋濂坐过的那张桌旁。
这一次,慕云的视线是无可避免的撞上了凤翔鸣的,那一刻她只觉得心脏抽搐,手脚冰冷,老板说了什么恭维奉承的话,她一概没有听到,耳朵里惟一能听到的,就只剩自己的心跳声。
然而,凤翔鸣的目光,却只是漫不经心的擦着她的脸颊一瞬而过,也没怎么停留在她那滔滔不绝的老板身上,他甚至连坐姿都是漫不经心的,一只手搭在女伴的椅背上,另一只手,略有不耐的一下一下,敲着桌面。
慕云很熟悉凤翔鸣这样的神态,知道他的厌烦,刚刚被威士忌压下去的苍凉又浮上了心头,是了,他一定是厌烦的,一定觉得她阴魂不散,好容易赶走了,隔了几年,居然又来打扰他的生活,所以他连掩饰一下这种厌烦都不肯,直接无视了她,倒是忽然凑到他带来的女伴耳畔,说了什么,然后两个人齐齐的笑出了声。
这样的漠视,到底让赵宏博觉出了尴尬,他嘿嘿的笑了几声,话风一转,已经说,“凤总公事繁忙,就不打扰您了。”然后赶紧站起来,就想撤退。
“怎么?”结果,一直正眼也没看他们的凤翔鸣却忽然开口了,“我很闲,你来不是要和我干一杯的吗,怎么酒都不喝就要走了,你说,该不该罚?”末了这句,是问那已经依入怀中的女伴的。
“凤总说的是,该罚,该罚。”赵宏博恨不能把兜里的手绢掏出来,抹一把额头冒出的冷汗,他觉得自己今天的表现有些过头的好了,宋濂的好脾气给了他太大的勇气,让他居然不要命的来招惹凤翔鸣,这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的人物,商场上惯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惹毛了他,一夜间倾家荡产也是可能的,越是这样想,越是冷汗横流,匆忙喝了杯子中的酒,才转头对身后的慕云说,“还愣着干什么?”
慕云回过神,飞快的把手中刚刚新拿的酒放到老板面前,看着老板一口吞掉,又站起来,声音有些颤抖的告辞。
“就你喝两杯就算完事了?”凤翔鸣的声音很低沉好听,有点大提琴的味道,不过赵宏博已经不知所措了,他到底忍不住掏出手绢,反复的擦了擦脸,有些不解的看向凤翔鸣。
“你身边这位小姐,方才,我明明看见,她和宋濂喝了酒,怎么到我这里,就有差别对待了,或者,在赵先生眼中,我远不如宋濂?”凤翔鸣说话的语气很平缓,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但是言辞间的锋锐,让赵宏博浑身一颤,他转头看慕云,急切得语无伦次的说,“我这个秘书没见过大场面,岂敢岂敢,还不快去。”
第一章 人海茫茫(四)
慕云咬着嘴唇,她没有太多犹豫的时间,凤翔鸣的脾气她虽然在他身边呆了那些年,却仍旧摸不准,但是总比赵宏博更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他现在美人在抱,应该是心情不错,所以捉弄他们的成分居多,他就是这样,很多时候,会恶意等别人出丑,看别人下不来台,但是你却不能因为他的捉弄和好心情,而把他的话或是要求当成玩笑,因为下一秒钟,也许他就会忽然翻脸,玩笑会成真,然后你会因为这个玩笑,付上惨重的代价。
她左右看了看,刚刚还捧着托盘满场游走的服务生这会儿却都离他们这里很远,她不知道凤翔鸣的耐性比过去如何,只能尴尬的起身准备叫服务生拿酒过来。结果还没有来得及有动作,他已经凉凉的开口说,“酒这桌子上就有,你就喝这个吧。”
视线微微一扬,他身边乖巧的女伴已经了悟,自动自觉把桌上一只看起来没有动过的高脚杯推到了慕云面前,又拿起桌上开了瓶的红酒,很干脆的,满满的倒了一杯。
那是八二年的拉菲,慕云心头又重重的滑过一抹酸楚,她之所以认得,是因为凤翔鸣过去喝过,她总是把他的生活细节记得这样清楚,清楚到让人觉得无望。
不过宋濂果然也足够大方,只是不知道,一会他绕回来,看见自己的收藏被人像喝啤酒一样一大杯一口驴饮下去,心里会是种什么样的感觉。不过慕云想,他应该是不在乎的,就像她一口喝下去后,因为急于吞咽而屏住呼吸以至于出现了短暂窒息后的眩晕感觉时,凤翔鸣的眼神一样,满不在乎,漠不关心,以及比那更可怕的冷漠。
“凤总,这样可以吗?或者,我再喝一杯?”慕云深深的吸了口气,红酒的后劲绵长,但眼下一切还好,她扬了扬手里的高脚杯,和每一次不得不陪赵宏博应酬开发办的领导一样,嘴角挂上虽然僵硬但还自认为得体的微笑,声音控制得足够娇嗲。
“拉菲不是这么喝的,翔鸣,你不怜香惜玉,我也可怜我的酒了。”宋濂不知道什么时候转回了桌子,这时很巧的挡在了慕云和凤翔鸣之间,淡淡的插了一句,也是这一句,同时让赵宏博连同慕云皆有如逢大赦的感觉,似乎身上所有的细胞都瞬间经历了一次死生。
“那不打扰二位,您们聊着。”赵宏博以一种过去从来没有过的豹的速度起身,甚至顾不上慕云,就飞快的离开了这张让人如坐针毡的桌子。
被凤翔鸣一吓,惟一的好处就是,赵宏博对这次的晚宴彻底失去了兴趣,带着慕云回到他们的桌子上略坐了一会,就开始看表,幸好片刻之后,舞会就开始了,他赶紧趁着大厅里的水晶灯灯光暗下之后,招呼慕云撤退。
出了酒店,身后并没有人跟着,慕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悬着的心放下不少,红酒的后劲就上来了,几步之后就有些头重脚轻。不过赵宏博没有送人的习惯,甚至因为心情不好,都没叮嘱她一声可以打车回去报销,就开着自己的丰田霸道一溜烟的走了。
“这样的老板真小气。”慕云抱怨了一声,她今天穿了很细跟的高跟鞋,套装外面虽然搭了厚外套,但是这样的行头,这个时间去坐公交车或是地铁,明显也不行。她有些醉了,但是头脑偏偏还很清醒,记得这个月因为几天用饼干和方便面当午饭吃,所以支出比照预算要少些,本来计划用这个钱带小豪去吃顿肯德基的,但是现在,可能这个计划要推迟些了。
酒店门口,不少待客的出租车,她摇晃着过去,上了最前面的一辆,报地址的时候到底犹豫了一下,只说了家前面的一条街。她住的那条街是单行,如果出租车从这边开过去,就得绕一个圈子,起码多花两三块钱进去,不值得。
出租车开得很快,这会不堵车了,路又平直,很多车和他们相向驶过,只能听到唰唰的风声,颇有歌词里唱的,车如流水马如龙的感觉。她把头贴近车窗,有些茫然的看向外面。这是过去她最喜欢的事情,什么都不想,就看街灯一盏一盏飞快的被抛在身后,只是今天,她却很难静下心来,她可以不想凤翔鸣,但是却控制不住心底蔓生出来的凄凉。
等到她轻手轻脚的打开家门时,酒意已经退去大半,心情也好了很多,然后并不意外的看到小豪的床前,亮着的那盏小夜灯。和过去很多个迟归的夜晚一样,小豪已经睡得很熟了,圆圆的脸蛋苹果一样红润,只是却还穿着白天去幼儿园的衣服,抱着他从小搂到大的绒布小狗。
“宝贝,脱了衣服再睡。”她的心软到了极点,洗干净手后回来,一点一点解开小豪的衣扣,又抱起他软软的身子一点一点褪下衣袖,这一系列的动作她做起来熟练又轻柔,只是小豪还是醒了,甩掉衣服之后,热乎乎的小胳膊搂住了她的脖子。
“妈妈,你喝酒了。”小豪趴在她的脖子上闻了又闻,眼睛困倦的又闭上了,嘴里却说,“妈妈,今天我回答老师的问题了,老师奖励我一朵小红花。”
“小豪真乖,小豪最棒了。”慕云亲了亲他的脸蛋,抱着他轻轻摇晃,只片刻,他的小胳膊就松开了,整个人又睡得香香甜甜的。
第二章 撞南墙也需要勇气(一)
酒精在血液里奔流,躺了很久,慕云仍旧了无睡意。而一旁的小床上,小豪搂着绒布小狗,整个人被厚厚的被子一盖,就只露出苹果一样的一个小脸蛋,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嘴角约略的露出了一点点甜甜的笑容。
她忍不住就凑过去,伸手极轻的摸了摸他绒绒的头发,小豪长得终究是像她多一些,除了浓浓的眉毛能看出和他的神似之外,其他的地方,感觉上,就不大能找出他的痕迹了。她记得很清楚,小豪刚出生的时候,脸颊红红的,小脑袋不过一拳大小,哭的声音倒响亮,刚出生那会她只瞄了一眼,听说是个男孩,就累得昏昏睡去。
梦里都是他的脸,若有所思的、微笑的、冷漠的、发怒的,还有温柔的……等到一觉醒来,护士已经把小豪包裹好,放在她身边的小床上了,她忍不住撑起身子去看,满心期待的,是可以看到一张相似的脸,结果却只有失望。虽然新生婴儿还不大能看出究竟像爸爸还是像妈妈,但是她那么熟悉他的脸,几乎甚过熟悉自己的,所以一看之下,就觉得,小床上酣睡的那个脸蛋皱皱又红红的丑孩子,并不像他。
有那么几天,她几乎神经质的想,孩子是不是抱错了,这样的事在医院并不是没有,她一个人在这里,并没有亲人陪护,如果孩子在什么环节被抱错,似乎也并不是不可能。等到她撑着身子悄悄去看了所有那一天出生的男孩之后,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还是同一病房的另一个产妇的妈妈告诉她,男孩像妈妈,女孩像爸爸,又抱了自家的外孙给她看,果然像妈妈多些,她才苦笑着抱起小豪,想亲亲他的脸蛋,但是眼泪却先掉在了孩子脸上。
后来,小豪果然越长就越像她了,圆圆的眼睛,小小的嘴,尖尖的下颌,两岁半送他去幼儿园的第一天,小班的老师几乎以为小豪根本是个小姑娘。
而小豪入园的第一天,对她来说,也是一场梦魇,直到如今,做噩梦的时候,还能听到他撕心裂肺的哭声。可是她不能不让他去幼儿园,因为他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没有姥姥姥爷或是爷爷奶奶可以在家照顾他,因着他,她已经三年没有出去工作了,她手里的钱很少,要养大他,不工作不行。而小豪生活在单亲家庭,个性文弱了些,如果请保姆在家带他,她有些担心,他将来会成为一个很内向,甚至会羞怯而胆小的孩子,那样,她就不是爱他,而是害了他。
和很多第一天把孩子送去幼儿园的家长一样,她把小豪交到老师手上,就悄悄的躲到了门口,很快的,小豪的哭声就传来了,他很少那样的哭,撕心裂肺到绝望一样,老师怎么哄也不行。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狠下心从幼儿园的大门出来的,只记得那天她去了宏博地产公司应聘,行政部的普通文员,月薪八百元,基本是打杂的角色,但是她三年没有工作了,这样,已经很好了。
那天下午她早早的去幼儿园接小豪,小豪已经不哭了,但是也没有和其他的孩子一起玩,而是独自坐在教室的角落,怀里抱着他从小玩的小小的绒布小狗。那种感觉,很像一个被抛弃了的孩子,孤苦无依似的。她的眼圈当时就红了,正巧老师走出来看见她,一脸苦笑的说,“你家小豪真能哭,嗓子都哑了,回家好好哄哄他,和他讲讲为什么上幼儿园,小朋友也能听懂道理的,哦,再给他吃点润喉的东西。”
她只能连连点头,然后在门口轻轻叫小豪的名字,看着他泪流满面的扑到她怀里,沙哑着嗓子还问她,“妈妈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慕云没忍住,也掉了眼泪,她知道,她的小豪懂事又聪明,可是她不能给他一个完整的家,所以他的心也纤细又没有安全感,“妈妈最爱小豪了,妈妈怎么会不要你呢?”一路到家,她反复说的就是这句话。
“妈妈送你去幼儿园,哪里有那么多小朋友和小豪玩,小豪不喜欢吗?”晚上,她第一次和两岁半的儿子聊天,不再是哄,而是更近似于大人之间的交流。
“小豪想妈妈。”小豪眨眨眼,眼圈又红了。
“妈妈早晨送你去,下午接你回来,晚上小豪还是和妈妈在一起呀。”她说。
“……”小豪不出声,低着头,揪着小狗的耳朵。
“妈妈送小豪去幼儿园,妈妈就去上班,上班就有钱给小豪买肯德基、麦当劳,小豪说,好不好?”她叹气,如果小豪还是这样哭,那她只能再想别的办法了,只是她剩下的钱,真的不能维持太久了。
那天因为哭累了,小豪睡得比平时早,她整理了第二天要上班的衣服鞋子和背包之后,如常的去替他掖背角,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