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天后,也许是我那天的特殊举动让皇阿玛又想起了我这个久受冷落的女儿,时不时的有赏赐下来,甚至还走进了他这几年不曾走进一步的翊坤宫。我不曾忘记额娘的提醒,却也无法再让额娘过从前那种被忽视,受冷落的日子。就算是我虚假吧,就算是我有私心吧,我总是费尽心机的讨好着皇阿玛,要说这也不全是我的功劳。首先,年龄上占优势,一个五岁的孩子,天真无邪。再来,这爱新觉罗。敦恪生得极好,是个美人胚子,很讨喜。于是,我果然达到了我的目的,渐渐的皇阿玛对我显露出来的有教养,多才多艺(至少对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归咎于是额娘的悉心教导,对额娘的关注开始超过了别的妃子。
额娘本就出色,皇阿玛只不过是这几年淡忘了她而已,近来目光有回到了额娘的身上,翻额娘的牌子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想想看,原来在这深宫之中我也挺有心计的,一个五岁的孩子费心费力的帮母亲争宠。呵呵,其实我的动机也真的好简单,我只是想让额娘过的幸福,真的。
当然只有一件事是让我不高兴的,那就是皇阿玛赏了我和姐姐自己的居所,也就意味着我和姐姐要离开额娘了。一般来说,格格不同于阿哥们,格格是和自己的母妃住一起的,在这些格格中也只有封了公主的三姐有自己专门的居所。皇阿玛此举在别的格格看来定是荣宠,可于我而言却成了难事。虽说往后只是不在同一个宫里了,但想来的时候随时都能来,可一想到要离开额娘,还是觉得不舒服。这五年来,额娘是我最亲的人,是我的依靠。
皇阿玛给我们赐了钟粹宫,那里过去是皇阿玛的养女,也就是恭亲王常宁的长女固伦纯禧公主住的地方,当年皇上因为种种原由格外宠爱纯禧公主,因此特地把钟粹宫赐与她作为寝宫,后来她嫁到蒙古科尔沁后,就一直闲置。钟粹宫确实漂亮的紧,甚至比起额娘的翊坤宫还更胜几分。想到额娘,我心里又酸酸的,唉,额娘! “好好的,叹气做什么?馨儿,你快看这里简直比额娘那儿还漂亮呢。”琼儿拉着我的手四处打量,不时的惊叹。
除此之外,皇阿玛还特地分了两个嬷嬷来照顾我和姐姐的生活。额娘本来不放心我们,要把秦嬷嬷放在我们这儿,可额娘的生活一直是秦嬷嬷在照料,所以我和额娘好说歹说,这才做罢。只带了我和琼儿的乳母还有贴身宫女来。来到钟粹宫也有小半个月了,这一天我和琼儿去给额娘请过安后又开始了我们往日的模式:琼儿或是作画,或是写字,再要么就是绣东西。我呢,就只是弹筝。我对别的东西都不太感兴趣,独独对筝,有特殊的喜爱,爱它时清越时厚重的音韵,爱它古朴的气息。
“皇上吉祥。”听到宫人们请安的声音,我打住抬头,皇阿玛来了。我和琼儿皆停下手上的东西,行礼道:“女儿给皇阿玛请安,皇阿玛吉祥。” “起来吧,”皇上边说已走到刚刚姐姐坐着的案桌前。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 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 肠断白苹洲。”皇阿玛喃喃念叨着。哦?原来琼儿写的是这首诗。 “因额娘经常念,所以琼儿便记下了。”琼儿怯怯的看了一眼皇阿玛。我心下了然,怪不得我们是姐妹呢,原来这个才九岁的小丫头也和我一个心思,当然这也不是凭空捏造的,额娘确实常念,她只不过是把额娘的心思展现在皇阿玛的面前罢了。
“你们的额娘,常念么?” “是啊,额娘说这首词说的是思妇盼望夫君归来的故事。”琼儿稚嫩的说,连我都辨不清她是不是有意而为之的了。 “呃,馨儿,你可比你姐姐差些,刚才那支曲子比起你们的额娘弹的可是差远了,倒是琼儿这字写的不错。” “皇阿玛,我才五岁,哪儿能和额娘比?再说啦,原先还有额娘教我,现在离得怪远的,也不好跑去麻烦额娘了。”
“馨儿真的想学?” “真的想学。” “好,朕明日就派专门的教习嬷嬷来。你们可得好好学。”于是,在闲得无聊的日子里,我终于找到了事儿做。
和亲
“格格,您注意下演奏手法,左手快速压弦、按滑。有的地方的颤弦还要再大些,再试一遍。”谁知道,刚刚弹了几下,琴弦却“嘣”的突兀的一响,险些断弦。
不及深想,玉婷说三姐五姐来了。五姐前不久也封了和硕端静公主,依着礼数,我向她二人行了礼。 “好了,姐妹间还行这个虚礼。 ”三姐有气无力的说。三姐一向活泼,今儿这是怎么了? “三姐怎么蔫了?”我问道。 “哎,小妹。”五姐责怪的嗔我一句,“琼儿呢?” “哦,二位姐姐是来找琼儿姐姐的呀。琼儿姐姐被额娘叫去了。”
“没事,琼儿不在就算了,反正意思到了就行了。馨儿,姐姐今天是来和各位姐妹道别的。” “道别?道什么别?” “小妹还不知道吗?皇阿玛给三姐指婚了,下嫁蒙古巴林部博尔济吉特氏乌尔衮。”五姐以手帕擦了擦眼角。 “你哭什么?嫁到哪里不是嫁,没得让馨儿笑话,馨儿,别听你五姐胡扯。”三姐嘴上这么说,可却止不住的红了眼眶。“三姐,你别自欺人,如今我们和葛尔丹早就势成水火。”五姐这么一说,三姐居然笑了,很无力、很苍白的。
“馨儿,听说你最近在学筝,是不是?给三姐弹一个,以后姐姐想听也听不到了。”我鼻子一酸,强笑着问: “姐姐想听什么?” “昭君怨。” “好。”我坐下来,什么也不想,开始弹。越弹越幽怨,不禁想起了自己,未来我的命运不也是如此吗,远嫁,背负着使命去和亲,成为政治利益的牺牲品,如此想着,手就不听使唤了,干脆停下来扑到三姐的怀里啜泣,为她,也为自己。一边的五姐也忍不住了,结果姐妹三人哭作一团,好不凄然。
好一会儿,呜咽之声才听歇。“馨儿,让你弹筝,你怎么把我们都逗哭啦。”三姐俯身擦掉我的眼泪,抬头笑说“还是我自己弹吧,今天你们可有耳福了。”后来的很多年,我还一直没办法忘记那个一袭浅绿衣服的女子端坐筝前倔强又安然的样子,甚至是当许多年后我重蹈了她的覆辙……
终于到了这一天,三姐出嫁了。据说,皇阿玛给她的嫁妆格外丰厚;据说,皇阿玛破例遣了两位阿哥去送嫁;据说,皇阿玛赐给她比标准多了一倍的仆从;据说……呵,多么可笑的据说啊。一辈子的幸福是这些可以替代的吗?之所以是“据说”,因为我称病没有去送送三姐,我不想看见那凄凉的一幕。
十多天过去了,我始终无法释怀,一个人的时候常常怔怔的流泪。急坏了额娘,皇阿玛也派了太医来给我看病,我依旧惶惑,这就是我们皇家女儿难逃的命运吗?我变得沉默寡言了。直到几天后皇阿玛下了另一道圣旨五姐和硕端静公主嫁与喀喇沁部蒙古杜棱郡王次子噶尔臧,又是一个和亲的公主,又是一场我亲眼见证的悲剧。这次,我彻底病倒了,几乎到了命悬一线的程度,太医说是郁结于心的症状。皇阿玛难以置信的念叨,说一个五岁的孩子怎么会郁结于心呢?可是只有额娘是懂的,卧病在床的时候,有一天好像忽然感觉到了额娘的气息。
我睁开眼,看见额娘哭红了眼睛:“我的儿啊,你的心怎么就这么重呢?额娘明白你的心思,可是你终有一天会明白,这是逃不过的宿命。儿啊,你还这么小,你也想想额娘,为了额娘好好活着。”
是,我还有额娘,疼我爱我的额娘。可能是放宽了心的缘故,我的病一天一天好起来了,除了身子弱些,和从前也没有什么不一样的,依旧是从前那个快乐的馨儿格格。只是偶尔独处时那些淡淡的忧伤会从心底不可抑制的冒出来,紧紧的包裹住我,让人窒息。
“嗨,馨儿。”一个人在后面突然叫我一下,我吓得一颤,回头一看,是哥哥。
“十三阿哥来了,你们怎么也不通报一声?”我舒一口气,问向守在门口的小宁子、小安子。
“是我让他们别出声的,看你好久了,你一个人发什么呆啊。”
“我没事。”
“听说你前一阵病了,差点连命都丢了,现在可好些了?”
“劳烦哥哥操心,馨儿现在已经没事了。”
“不好,不好,怎么和我都这么生疏?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蹙眉问道: “你是不是为了三姐和五姐的事?”
我惊得花容失色,这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吗?难道他会读心术?!我像看怪物似的看着他,忽然想到了另一个可能性: “是额娘告诉你的么?”
“不是,我只是感觉。兄妹之间是心有灵犀的,你信吗?”
我不吭声,他又嘻笑道: “你也未免有些多愁善感了吧。就连三姐和五姐的额娘都没像你难过的这么厉害呀。”
我多愁善感!我跳起来道: “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我不光是为三姐五姐悲哀,更是为命运悲哀,为那种无法抵当的命运悲哀。更为我自己也难逃那种宿命而悲哀。”
我的歇斯底里吓到他了,他愣了片刻: “你说我是小孩子?你还比我小五岁呢。我早就觉得了,你为什么一点也不像个五岁的小孩子? ”这回是我愣住了,我这张嘴呀,找麻烦了吧。只好垂头不语。
“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有我这个哥哥在,我保证你一定不会走上他们那样的命运,你可以嫁给你想嫁的人,嫁到你想嫁的地方去,就算拼了命也会为你做到,我发誓。 ”看着他严肃的样子,我有一瞬的恍忽,竟相信了他的誓言。
“我该走了。不然要挨师傅的骂了。”哥哥明朗的笑了,我看着那个比我高出许多的背影,开口叫住他: “等等。” “什么?” “你刚说我不像个五岁的孩子,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我有些执拗的问。 “这有什么,说明我妹冰雪聪明呗。”然后扭头,消失在我的视野之中。
前兆
三年了,这一年,我八岁。潜移默化中某些事实是我不得不承认的,比如,到现在为止,哥哥成了我除额娘以外最最亲密的人,亲密得让琼儿忌妒、不解。再比如,在这个环境待久了,我真的成了个小孩子,不是身体,而是心灵。我仿佛返老还童般,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八岁的孩子了。
也正因为以上两种变化,我有了一个还算幸福的童年:
五岁那年,我偷偷跑到无逸斋去看哥哥们打布库。那时候正赶上师傅让哥哥和十哥比摔跤。一时间十哥占了上风,我灵机一动,拣起个石子朝十哥脚下扔去。结果,十哥惨兮兮的摔个四脚朝天,哥哥后来知道我玩的花样故作严肃的跟我训话,我装模做样的瘪嘴要哭的样子,哥哥实在撑不住,看着我哈哈大笑。还有一次,哥哥们比射箭,看到哥哥连发连中,我一时忘记场合,大声叫好,结果一传十十传百,宫中上下无一人不知。
六岁那年,我悄悄藏了琼儿姐姐绣了半个月的帕子,把琼儿姐姐逗哭了。再要么就是和哥哥到御花园的池子里抓鱼,然后御花园池子里的鱼日渐变少,那小太监天天急得挠头,又找不着鱼的样子真是太好笑了。
七岁那年,听宫女们说哥哥满十二岁了,要分通房丫头了。原谅我的孤漏寡闻,我当时还真不知道什么叫通房丫头,却又不明白宫女们脸上怪异的神色,就跑去问哥哥。哥哥让我问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我这才猜到那个词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当着哥哥的面止不住的笑。
后来有一回,看到哥哥和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女孩儿在一起聊着什么,哥哥说那是阿哈占家的女儿瓜尔佳。青青,跟他父亲一块儿进宫有事儿,我问哥哥是不是喜欢她,哥哥跟我吹胡子瞪眼的(当然,他那个时候还没胡子)。我说: “喜欢就喜欢嘛,问都不能问了,小器什么?”然后带着一种,呃,大概是类似于恶做剧的心理吧,我跑到皇阿玛跟前死缠烂打,非要那个瓜尔佳。青青给我做侍读,格格有侍读的很少,但也不是没有先例。皇阿玛终于允了,后来,我时不时的拿这事儿打趣瓜尔佳。青青,那还真是个单纯的姑娘,每每我一说就面红耳赤,我没来由的相信,她是喜欢哥哥的。
当然,也有些叫人不太快活的事儿,继三姐、五姐之后,六姐和硕恪靖公主嫁给了博尔济吉持氏喀尔喀郡王敦多布多尔济。突然觉得和亲就像一支悲凉的曲子,无法抗拒,绵延不尽。
还有就是我的亲姐姐琼儿变了,她的变化是我亲眼见证的。原因是在她十二岁末的情窦初开的时候,她喜欢上了皇阿玛身边的一个佟姓侍卫,那时的姐姐是我从没见过的,就好像浑身散发着活力似的,脸色粉粉的,真是好看,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