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出了声,虽是没有拆穿我,但我知道他必然是知道我的假寐了的,我的小心思在这个人面前向来什么也不是。
明白再装下去也是无益,不过徒然让他看去自己的羞窘和无措,于是索性睁开眼睛,恰对上他的眼,心里还是不由得有些微微的慌乱,面上却是力持平静的微笑开口:“殿下还不入宫,可要迟了。”
他忽而就倾下身来,带笑的气息拂在我细致的颈项间:“若是王妃像那晚一样留我,那么即便是有天大的事,本王也不舍得出这归墨阁。”
我大窘:“殿下!”
他大笑着举步出了门,正遇到前来服侍我起床的疏影,疏影整个人都愣住了,连礼都忘了行,愣愣叫了一声:“殿下。”
他也不以为意,一笑开口:“时候还早,再让你家小姐多睡一会。”
一面说着,一面径直向归墨阁外走去,寻云深深看了我一眼,没有言语,对我行了个礼便跟着退了下去,面容微微低垂,看不出任何情绪。
待他们走远,我看了看仍站在门外的疏影,有些不自然的开口唤她:“愣在外面做什么,还不进来。”
她回过神,脸上神情由怔然转为兴奋,一面快步进来,一面扬声问道:“小姐,这个时辰三殿下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他昨夜是留宿在你房里的?难道你们圆房了……”
我羞窘万分,一把捂住她的嘴,阻止了她的口无遮拦:“你轻声些,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吗?”
她笑着拉下我的手,声音倒是放轻了,可是说的话却是促狭万分:“不愧是小姐,我想什么你都知道。”
我有些头疼而无奈的看她,她忙笑着讨饶:“好小姐,我知道错了,这就出去不扰了你睡觉,殿下方才可是说了的,要让你好好休息……”
她一面说着,一面作势就要往外走,我含笑瞪了她一眼:“别闹了,快帮我把衣服拿来。”
她笑着应声去了,我掀开锦被,却看到塌间已经干涸了的暗红血迹,心内不由得微微怔忪。
疏影拿了衣服过来,我忙拉了被子企图掩住那抹血迹,却还是被她眼尖的看到了。
不消说我,就连她脸上也飞快的染上了两朵红晕,她红着脸替我更衣,倒是一句话也不说了。
我看着铜镜中的女子,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春烟,这样如花一般娇美的妩媚,竟然有些不像我了。
虽然昨夜云雨过后,南承曜曾抱我到屋后玉露殿的温泉池中浸泡清理,可如今身子依然酸痛不适。
反正如今他在宫中面圣,而我在王府亦没有什么事情,便带了疏影到玉露殿,想让温泉舒缓一下自己身上的酸痛。
玉露殿离我住的地方不过几步之遥,殿中汉白玉温泉池很大,终年冒着氤氲热气。
我让疏影守在门外,自己轻轻褪了外面的衣裳,缓缓步入池中,让水波将昨夜欢爱的痕迹掩住。
其实这池里的水,并非天然温泉,而是有专人昼夜不停的将加热得温度恰好的水倾到池中所以而成。
这样的奢豪之举,不过是因为南承曜喜欢,而郦山温泉宫路远,不易时时过去,所以他在王府之中仿温泉宫的样式建了这玉露殿。
自然是有无数人对他此举揪住不放的,可他并不理会,漫不经心的笑着依旧故我,时间久了,那些诟病的人也就乏了。
况且,就连当今圣上对他的所作所为都不追究,一味偏袒,其他人又何必再多此一举。
在这一室温暖的氤氲之中,我闭上眼彻底的放松身子,正有些昏昏欲睡,忽然听得身后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第二十八回
这个时间,疏影正守在玉露殿外,不得我的叫唤,是不会进来的,更遑论默不作声的就放别人进来,即便那人是南承曜,也是不可能的。
我一把扯过池边衣裳裹住自己仅着裘衣的身子,迅速回头,却在见到来人的时候不由得心下一松,漾起温暖笑意。
母亲一面往我身边走,一面笑道:“傻孩子,我吓到你了是不是?我特意不许疏影通报,原想着是要给你一个惊喜的,哪里知道反倒是吓了你一跳。一个女孩子家,怎么会有那么强的戒心,也不知道是随谁了。”
“母亲怎么来了?”
我一面微笑着问,一面就欲从水中起身,母亲却紧赶了几步,伸手扶住我的肩,就势把我按回水下:“快别起来,我都听疏影说了,多泡一会你会舒服些。”
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有些不自然的道:“这丫头好的不学,净学人家说这些有的没的。”
母亲笑了起来:“你也别怪她,是我自己觉得奇怪这个时候你泡什么温泉呀,问了半天,她才支支吾吾的说,是三殿下昨晚留宿在你房里了。不过你们也该节制些,怎么就折腾成这个样子了?”
我大窘,低垂着眼眸,看水面倒影中,自己的面容红得几欲滴血。
母亲撑不住笑出了声:“你这孩子也真是的,都成婚那么长时间了,况且我又不是外人,还有什么可害羞的。”
我心下微微一松,看来疏影并没有把不该说的也说了出去,母亲大概还不知道我与南承曜一直以来并无夫妻之实,我倒并不是想要刻意隐瞒的,只是不愿意他们再为我担心罢了。
触及这个话题,我到底还是有些放不开,红着脸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才好。
母亲见了我的样子,似是欣慰的轻轻一叹:“看你这样我也就放心了,看来这几天倒是我白白担心了去。”
我微微一怔,母亲一直对我心存愧疚,也因此,她总是担心我在这三王府中会不会受委屈,这我是知道的。
可她方才,说的却是,这几天。
我回想起中秋赏月宴那晚,也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母亲的时候,她脸上欲言又止的复杂神色,心底微微一沉,开口却是平静:“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母亲惊觉自己的失言,忙掩饰的笑了笑:“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和滟儿,有哪一天是让我省心的。”
我静静的看着她,片刻,轻声开口道:“母亲曾经说过,我与滟儿不同。母亲也说过,有些事情,我迟早会知道,迟,不如早。所以,请您不要瞒我,不论发生了什么,清儿都能承受得住。”
她怔怔看我片刻,终是长长一叹:“清儿,你这样聪明,也不知道是福是祸。有些时候我宁愿你糊涂一些,不要那么懂事,也不用看那么透,那样也未尝不是一种福气。”
我笑笑,没有说话,而母亲面色仍是有些犹豫,迟疑的问道:“清儿,你在清和殿上的那一曲琴音,是从何处习得?是苏先生教的吗?”
“中秋赏月宴上,是清儿第一次听。”
我摇头,平静的重复昨夜对南承曜说过的话,心里却是微微一凉,知道必然有什么事情不对了。
母亲停了半晌,目光缓缓的转向窗外,声音听来有些飘忽:“你不会明白我们那时的感受,如同做梦一样。五年之后,这世间,竟然又现,惊鸿琴音。”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觉得心中某一个角落,一点一点的凉了下去,终于冷寒一片。
母亲目带怜惜与不忍,却仍是接着开了口:“那支曲子,正是前朝公主宁羽倾所做‘惊鸿歌’的乐音,当年前朝太后寿宴上,她抚瑶琴清唱,余音绕梁,风姿惊世。我曾以为,这世间再不会有这一曲惊鸿琴音,可是,偏偏却是你,清儿,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命中注定。”
第二十九回
玉露殿内,水汽氤氲,万物看在眼中皆如幻像,朦胧一片。
温泉水滑,却洗不尽我心底的冷意与悲哀。
他留宿在我房中,情难自禁,却原来只为了一曲似曾相识的惊鸿琴音,而茫茫夜色中的那一声“清儿”,唤的是我,还是“倾儿”。
嫁入天家,本就注定与爱无关,这我明白,也从未去奢望过他的心。
可是,到了如今,却发觉自己没有办法做到毫不在意。
或许,我能够接受他并不爱我这个事实。
却无法容忍,自己竟然在无意之中,做了别人的替身。
他伤了的,是我惯来深蕴不露的内心与骄傲,是我云淡风轻的洒脱与自得,是我曾经有过的,即便只存在于霎那之间的期待。
“清儿……”母亲担忧的声音响起,转头,正对上她深深的注视,盛满疼惜与内疚。
我的视线,慢慢掠过满池莹洁的汉白玉,略微停了停,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异常冷静的开口问道:“母亲可知,那位前朝公主是否性喜温泉?”
母亲怔了一下,方才答道:“这我倒不曾听说,不过因为圣宠有加,她得以常出上京避居郦山,那时,三殿下正是她的贴身护卫。”
我微微点了点头,唇边缓缓带起一抹自嘲的弧度,原来如此,果然如此,这样极致的奢华,不过是为了复原她心中所喜,亦或是为了追思曾经的美好。
就连我自己,在他眼中,是不是也只被看做一个相似的影子。
可是即便是这样,即便是这样的情深难忘,他还是亲自逼死了她,眼睁睁的看着她,坠下万刃深崖。
“清儿,你不要这样笑!”母亲用力扳过我的双肩,目光中纵有心疼,更多的却是带上了坚定强硬,她看着我,一个字一个字的开口道:“你听着,宁羽倾已经死了,我慕容家的女儿犯不上去同一个死人争宠。不管怎样,你记着,现在身处这玉露殿中的人是你,今后有资格享受这温泉以及无尽尊荣的人也只会是你,你明白吗?”
我深深吸气,心内种种情绪如暗潮涌动,却终于渐渐沉淀为最初也是最后的平静。
我看着母亲,淡淡一笑:“让母亲担心了,以后再不会了。今日种种,不过是让我看得更透,明白什么是该求的,什么不该。现如今,女儿什么也不想,只求我慕容一家,能够家业繁衍,上下安宁。”
母亲眼中是深深的动容,停了半晌,终是长长一叹:“清儿,你一直都是这么懂事的孩子。有些时候,我当真不知,告诉你这些,到底是对还是错。”
送走了母亲,回到归墨阁,却见寻云眉目沉静,立在门外,不知道等了多久。
见我回来,她上前行礼,我淡淡一笑:“姑娘既然来了,怎么也不让人去唤我,这样等着,倒叫我过意不去了。”
她安静答道:“寻云也是刚到,并没有等太久。”
说完,便从身后的小丫头手中接过一个和田白玉金盖碗,恭谨的奉与我:“这是殿下特意吩咐寻云为王妃熬的。”
我揭开金盖,玉碗中赫然便是“四喜羹”,用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熬成,意喻“早生贵子”。
大婚次日,虽然南承曜不在,可我也按例喝了这羹,现如今,又重到我手中,我不由得自嘲的笑了笑。
“殿下卯时入宫匆忙,即便思虑周密,只怕也不会费心在这等小事上,这一碗‘四喜羹’,想必是姑娘的一片心意吧,有劳姑娘费心了。”
寻云大概没有料到我会这样说,匆忙抬眼看我,我只作没看见,伸手就着金勺轻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温软清甜,入口芳香,不由得笑了笑:“寻云姑娘好手艺,我就学不来这些。”
寻云低眉敛目,答得温顺:“王妃是金枝玉叶,何必做这些。”
疏影也在一旁笑道:“好小姐,你想吃什么吩咐我便成了,我可不舍得你去做这些事情,你的这双手啊,只适合弹琴画画。寻云,你不知道,我家小姐的琴弹得有多好。”
我握勺的手一抖,险些将羹汁洒出,强自平静了下自己的情绪,虽然面色未变,可这手中的“四喜羹”却是无论如何再吃不下了。
疏影并没有发现我的异样,依旧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小姐,你什么时候再弹一遍昨晚的曲子给我听好不好?就连殿下,都……”
“好了疏影,别再说了。”强自按捺,却终于未能够,虽然语气未染太多情绪,但我到底没能忍住,开口打断了她。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怔忪的看着我,我微微闭了闭眼,才再开口,略带掩饰的笑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喜欢的是秦筝。”
疏影面色一松,笑道:“我还当是怎么了呢,吓我一跳,不过说来也是,小姐的秦筝,弹得的确要更顺手一些。”
我静然微笑,不再言语,心底却止不住的微微自厌。
明明已经看透,却还是没有想象中的洒脱,做不到真正若无其事。
从见到寻云的那一刻开始,或许连我自己都没有发觉,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尖锐,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我的自尊好受一些。
唇边的弧度不自觉的带上了几分自嘲与无奈,现如今这样或许无可避免,但时日久了,总会好的。
一面这样想着,一面心不在焉的抬眼看去,却正撞上寻云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