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她当时笑了一下,我迷迷糊糊地下了山,一直到山脚,还在想着她那个笑是什么意思。
“又过了一年,我博学的名声在殷国达到了顶点,快到三月初十,我满怀期待地往孤山赶,心里想着这次一定要赢了她。我比预期的早到了半天,到翼然亭时,她还没有出现,只有两名天清阁的弟子在那里对着满山桃花作画。
“我不想横生枝节,便在一边的树林里静静休息。却听亭中的一人说道:师姐,你说明天的下任阁主选拔大赛,谁会胜出?那名师姐便道:还用问吗?自然是薛师妹。
“我听她们提到她的名字,便用心听了下去。那年纪小的又问:阁主早就在很多场合公开说过,想让薛师妹继任阁主,为什么还要举行这次选拔大赛呢?那师姐答道:你这就不知道了,武师兄一直为了这个不满,昨天讥讽了薛师妹几句,薛师妹当时没有反驳,起身便去了阁主房间,她与阁主关起门来谈了很久,阁主再出来时,便宣布要通过比赛选出下一任阁主。其实薛师妹是想着反正武师兄不是她的对手,为免这些人不服,索性光明正大地击败他们,树立威信。
“我当时听了这话,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在林子里呆坐了很久,薛季兰来了。她见到我就笑了,似乎很欢喜的样子。我们从下午一直辩论到子时,这一次,却是我赢了。
“我终于赢了她,却没有预料中的那么欢喜,她输了,却笑得很开心的样子。那天晚上,孤山的桃花全部开了,香气熏得我心魂不宁。她犹豫了一会,问了我一句话,我却没有一下子想明白她那句话的意思。唉……”
方道之停住话语,长长地叹了口气,满是唏嘘惆怅之意。
谢朗见他停在了最关键的地方,心头痒痒,忙问道:“方先生,师叔祖问了您一句什么话?”
方道之转过头来看着他,唇角微有笑意,“你叫故薛先生一声‘师叔祖’,却称懋修为‘方兄弟’,我与故薛先生又是平辈知交,这辈份怎么算呢?”
谢朗知他取笑自己当日在长老大会上的惊天之言,不禁俊面微红。
方道之重新将目光投向竹海,轻声道:“她问我:方兄,你愿不愿意在以后的每一年,都与我辩经论道?”
风停止了,方道之象凝化成了岩石,一动不动。
谢朗将薛季兰这句话想了一遍,轻轻地“啊”了一声。
“是。明远,你都想明白了,我当时却不明白。”方道之叹道:“我很快就回答,好啊,一言为定,就怕你赢不了我。
“她听了我的话,脸都红了,我莫名其妙地也说不出话来,我们就那样静静地坐在亭子里。天快亮时,天清阁传来早课的钟声,她才向我说道:方兄,今天阁中有件大事,待这件事一过,我再带你去见师父。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带我去见周阁主,我一听她说起下任阁主选拔大赛便觉心烦意乱,脱口说道:不用了,我还要赶回涑阳,下个月我要和恩师的女儿成亲。”
谢朗不禁扼腕叹惜。
方道之苦笑一声,“她听了我的话,‘啊’了一声。过了许久,她面色苍白地看着我,问道:方兄,你已经订亲了?我点点头,说因为恩师去世,未婚妻要守孝三年,所以拖到今年才成亲。她呆了很久,苦笑了一下,说:原来方兄下个月就要成亲,只怕我不能喝方兄的喜酒了。我头脑发昏地说道:以后你来京城的话,请到我家作客。她笑了一下,看着我说道:方兄,今天是天清阁下任阁主选拔大赛,不知方兄可愿意成为观礼者?
“我以为她想让我见证她登上阁主之位,便应下了,随着她上了天清阁。一路上,她再也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
“周阁主看见我很开心,让我坐在他的身边,很亲切地和我说话。比赛进行到黄昏,胜出的是那位武师兄,周阁主便站起来,问还有没有要挑战的?他问到第三遍时,薛季兰站了出来,说我要挑战。
“大家都很平静,好象就等着她站出来一样,但周阁主却很惊讶的样子。他看了看我,又看向薛季兰,问道:季兰,你想明白了?她说想明白了。周阁主又说:季兰,你是女子,如果继任阁主,需得终生不嫁,你可得想明白了。她沉默了一会,低声说:弟子想明白了,弟子愿意终生不嫁,将天清阁发扬光大。
“我当时呆坐在一边,心里一时清醒一时糊涂。周阁主再看了我一眼,又问她:季兰,你前天不是和我说,不想接任天清阁的阁主吗?因为你这样说,我才举行选拔大赛啊。
“我忽然间全明白过来了,我看向她,她也正看着我。可我没有勇气站起来,更没有勇气说话。她等了很久,转过头去,看着周阁主,说:师父,您一直对我寄予厚望,我不能辜负,我愿意继任阁主之位。”
九一、狂风吹沙始见金
谢朗听到这里,忽然间明白了方道之今天叫自己来说这些话的用意。他嗫嚅道:“方先生,我……”
方道之却没有停住回忆,他凝望着西面的天空,继续说了下去。也许他这一生,永远再也没有机会将这些事情说出来,只有这一刻,他才可以在阳光下,将压在心底的回忆晾晒出来。
“我回京后不久便成了亲,我的妻子性情温婉,勤俭持家,孝顺公婆,一切以我的意思为主。我又获得了先帝的器重,经常宣我入宫咨询国政,世人都尊称我一声‘方先生’。
“可我对一切都提不起什么精神,婉拒了先帝让我入朝为相的旨意,也不想收什么弟子,就住在这山上,听听佛钟,看看竹海。
“没多久,我听说她接任了阁主之位,便给她写了一封道贺的信,她也回了信。后来,我们一直有书信来往。
“当今陛下当年是景王,有一天来拜访我,忽然问我:这世上是否有人比我的学问更强?我说有,天清阁薛阁主便胜过我。没想到两个月后,陛下竟然将她请到了涑阳,让我们当着众人的面在王府内辩经论道。
“那天晚上,我夫人也应先皇后的邀请去了王府,她们坐在珠帘后观看了我与薛阁主的辩论。回来后,夫人忽然说了一句:难怪你说要让女儿多读点书。从此以后,我便很少再看见她笑。”
竹林上空缭绕着乳白色的雾,谢朗心头也似笼罩了一层这样的雾。他细想着方薛二人的往事,咀嚼出千般滋味来。
“明远,故薛先生去世之前两个月,给我写了最后一封信,拜托我照拂她的女儿阿蘅。”方道之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谢朗。
谢朗心中迷乱成一团,怔立半晌,道:“方先生,我有个问题想请教您。”
“请说。”
谢朗轻声道:“自古人心最难猜测,如何分辨一个人的真心?”
方道之微笑道:“明远,用你的眼睛和心,不要用耳朵。不要听人怎么说,要看她是怎么做的,再用你的心去想。”
她是如何待你的,你摸着自己的心好好想一想。
薛忱的话在耳边回响,谢朗身形微微摇晃了一下。
幽风吹过,杯中的清茶泛起了一层微波,象极了她总是如涟漪般稍纵即逝的微笑。
走出竹林时,青云寺的钟声悠然敲响。
谢朗从沉思中惊醒,抬起头,寺院内高大的佛塔清晰可见。阳光照在白色的塔尖上,耀出淡淡的光泽。
他想起亡母的长明灯供奉在青云寺内,便折向庙门。经过大殿、六祖殿,有一间小小的配殿,谢家供奉的长明灯便在这里。
谢朗往长明灯中添了油,在蒲团上跪了下来。他凝望着长明灯中微微跳跃的火焰,心头一片迷茫。
风从殿门外吹进来,数排长明灯齐齐暗了一下,谢朗不自禁地站了起来。风止,灯明,他又慢慢地跪回蒲团上。
磐钟再度敲响,谢朗才从蒲团上站起,默默地向长明灯合什,转身出了殿门。
他在寺庙内慢悠悠地走着,正想去找智惠方丈,才转过东耳房,忽然一愣,停住了脚步。
柏树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与智惠方丈说话。须发皆白的智惠象是正在劝解着她,而她仍然满面迷惘之色。
谢朗没料到竟会在这里遇到柔嘉,正想转身,抱琴已经发现了他,失声道:“谢将军!”
脚步唦唦,两人并肩在竹林里走着。柔嘉已经记不清,她和谢朗有多久没有这样相处过。
“明远哥哥……”
“柔嘉。”他打断了她要说的话,转过身来,肃容拜下。
柔嘉顿时慌了手脚,讷讷道:“明远哥哥,你这是做什么?”
谢朗凝望着她,轻声道:“柔嘉,我一直欠你一声谢谢。”
柔嘉满头雾水,摸不着头脑,讶道:“谢我什么?”
“为了帮我洗冤,你吃了很多苦,做了很多事情。没有你,我的冤屈很难洗清,多谢。”
柔嘉没料到时过境迁,还能听到曾经十分期盼的这句话。她心底涌上一丝甜蜜,轻声道:“我也没做什么,你不用谢我。”她忽然感到面上一阵潮热,赧然地低下头,嗔道:“红菱也是,什么都对你说了。”
“不。”谢朗迟疑了一会,低声道:“不是红菱告诉我的。是……”
柔嘉一怔,抬起头来,“薛先生?”
谢朗神情黯然,默默地点了点头。
柔嘉怔了许久,看着眼前这张不复神采飞扬、阳光灿烂的面容,心疼之余又涌出一丝期盼来,喃喃道:“明远哥哥,一切都过去了,你就忘了吧。我们……”
“柔嘉。”谢朗急急道:“是,一切都过去了。以前我救过你一次,你不要因为我救过你,就想着要嫁给我来报答我。你身份高贵、性情又好,一定可以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驸马。”
柔嘉浑身发颤,忽然挺直了脊梁,秀丽的脸上露出一丝傲气,道:“明远哥哥,你放心,我绝不会因为帮过你便强迫你娶我。若因为这个,你应该去娶薛先生。她不是为你做得更多吗?好几次都险些死掉。”
“好几次都险些死掉?”谢朗心中一紧,忙问道:“柔嘉,到底怎么回事?”
柔嘉没料到薛蘅将自己做过的一切告诉了谢朗,而她自己所做出的努力和牺牲却从没提及。
她沉默了一会,将查案一路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薛蘅为了阻止裴无忌自杀,与羽紫过招而重伤;找到张若谷后,却因铁思的一掌而险些丧命;张若谷说她身有旧伤,不能劳心,她却为了破案连性命都不顾,累得吐血……
谢朗听得呆住了,心中如翻江倒海一般,脸上神色数变。
柔嘉说罢,高昂起头,“明远哥哥,薛先生是为了让你娶我,才把我做过的事情告诉你。但我秦姝,绝不需要这样的施舍!”
说罢,她决然地转身,飞快地跑出竹林。
抱琴狠狠地瞪了谢朗一眼,便跟着她跑了出去。
柔嘉一边跑一边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掉,抱琴赶了上来,心疼地一把拉住她道:“公主,为什么要把薛阁主的事告诉他?”
柔嘉转身抱住抱琴,泣不成声:“我宁愿他知道真相,也不要他瞧不起我……”
抱琴轻轻抚拍着她,喃喃地说道:“公主……唉,你真傻,真傻……”
正午的阳光移到竹林上方,透过稀疏的竹枝照在谢朗的衣衫上。
当——
青云寺午时的钟声敲响,如一记春雷,在谢朗心头轰然炸开。他猛地跳了起来,飞奔下山。
治德堂,太奶奶和谢峻坐在椅中,四位姨娘列于一旁,所有人的面色均是说不出的复杂。
谢朗深深地叩下头去,“太奶奶,爹,请恕孩儿不孝。孩儿这就要启程,往孤山去见蘅姐,求得她的原谅,再带她回来见你们。”
谢峻已无力再发作,儿子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难道还能锁他一辈子不成?
四位姨娘面面相觑,二姨娘刚要张口,另外三位齐齐对她摇了摇头,她的话便吞回了肚中。
太奶奶颤颤巍巍站起来,“明远,你随我来。”
谢朗扶着太奶奶走到松风苑,撩袍跪下,“太奶奶,求您成全。”
太奶奶凝望了他很久,颤声问道:“明远,你真的想清楚了?你可知道,你要和薛先生在一起,一辈子都要面对人们的非议和指责,都要承受异样的目光。别人会骂你不知羞耻,骂你……”
“太奶奶。”谢朗哽咽道:“我不知道被别人指着议论一辈子是什么滋味,我只知道,若是没有了蘅姐,我……”两行眼泪便流了下来。
太奶奶怔怔地看着谢朗,她记不清有多少年没有见到他哭过了。他从小性子就倔犟,被谢峻的板子打得昏过去都不会求饶,更别说哭了。一次摔断肋骨、一次摔断胳膊,他哼都没哼过一声。
她忽然觉得,这一刻,她已经无话可说。
她只得伸出手来,抚上谢朗的头顶,凝望着他,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