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向柴靖,平静道:“柴大小姐,如果我薛蘅不答应你的条件呢?”
谢朗一喜,连声道:“对对对,蘅姐,千万别答应。”
柴靖表情颇为遗憾,道:“虽然留不住薛阁主,但能取回谢将军的人头,穆帅也定会欣喜万分。”
薛蘅冷笑道:“你就不怕还没有将谢朗的人头送回剑南,自己的人头先落地了吗?”
柴靖笑道:“我和众位哥哥既然敢来,自然就有办法回去。”
薛蘅声音干干脆脆,拱手道:“谢朗这小子本就碍事,我就把他交给柴大小姐了,告辞!”说罢,她看也不看谢朗,转身往外便走。
白十三冷笑一声,手中匕首缓缓推进,谢朗心口剧痛,鲜血一丝丝沁出来,他却紧咬牙关,不发出一丝声息。
但他的目光,却紧随着薛蘅的背影,似要将这背影,牢牢地记在心间,纵是下了地府、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也仍要牢牢地记住。
柴靖看着薛蘅一步步走向门口,眼睛微微眯起。白十三眼见薛蘅就要踏出门槛,禁不住略显慌乱,看向柴靖。柴靖轻轻摇了摇头,但左手已悄然举起。
薛蘅走到门槛前,又停住,似是想起了一事,回头道:“对了,烦请柴大小姐回去代我向穆帅问安,就说我多谢他上次援手之德。”
屋内诸虎将齐齐一愣,不知道老大何时对这天清阁阁主有了援手之德。柴靖却猛然变色。
但她来不及发出命令,薛蘅已趁众人齐愣的这一霎那,以平生从未有过的速度扑向门槛外的那个乞丐!
乞丐猛然抬头,虽然他已来不及站起,却并不慌乱,左右掌迭次攻出。薛蘅早料到他这招式,扑出之时便将长剑横在胸前。
乞丐眼见自己的十指就要被剑刃削断,只得急急撤掌,薛蘅左掌已按上了他的胸口,喝道:“站起来!”
乞丐眼睛射出仇恨的目光,缓缓站起。他屡次运气,想摆脱薛蘅左掌,但她手掌却似黏在了他胸口,又如同索命的阴魂,无从摆脱。
薛蘅侧头看着要扑过来的“丁素娥”等人,嘴角微露笑意,“柴大小姐,看在你很有诚意的份上,薛某要与你做一笔生意。”
柴靖已恢复了镇定,她不慌不忙地站起,拍着手掌道:“精彩精彩,薛阁主实在让我惊喜!”
薛蘅对这柴靖的气度颇为欣赏,道:“柴大小姐过奖了。”
二人眼锋相触,俱都微微而笑,心中不禁都大起惺惺相惜之意。
柴靖道:“生意做不做先放下,不知薛阁主能不能坦诚相待,告诉柴某,是如何认出我九哥的?”
乞丐略动了一下,薛蘅冷声道:“我天清阁有门绝学,可以一掌震断人的心脉。”
“丁素娥”冲前两步,唤道:“九哥别动!”
薛蘅看了他一眼,淡静道:“二十年前津河洪灾,有两名少年同时失去了亲人,流落到剑南,被剑南‘南蒲社’的梅师傅收为徒弟,一学花旦,一唱武生。十二年后这二人名声大噪,却也招来了杀身之祸。”
她平静说来,言语中没有一丝情绪,“丁素娥”却慢慢低下了头。
薛蘅续道:“有势力强大者看中了花旦的美貌,烧了南蒲社,杀了梅师傅,抢了花旦。那武生勇闯敌府,在身中十余剑的情况下,杀了仇人,救出花旦,自己却奄奄一息。”
“丁素娥”抬起头,神情凄楚地望向薛蘅掌下的乞丐,乞丐却不看他,闭上了双眼。
柴靖叹道:“这武生确是义薄云天的汉子,实在让人佩服。”
“花旦正绝望之时,穆燕山路过,救下这二人。他用尽寨中的灵丹妙药,并不惜牺牲自己的内力,将武生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从此,武生和花旦便对穆燕山忠心不二,在十八虎将中分别排行第九和十六。”
柴靖点头,笑问,“却不知阁主怎知他就是九哥?莫非是他扮得不象?”
薛蘅摇头,道:“不,他扮得很象,我也没有瞧出破绽。只是有两点:武生从不离花旦,花旦既在此,武生在哪?还有,柴大小姐怎么就知道我薛蘅一定会答应你的条件呢?我若不答应,径自跑了,你拿着谢朗岂不是个烫手山芋?所以,你必得防我这一手,在门口设下最后一关。”
柴靖大笑,“佩服佩服,今日与阁主交锋,实是畅快!”
薛蘅逼视着她,缓缓道:“只不知柴大小姐愿不愿意做这笔以人换人的生意?!”
三四、侠骨英风谁敌手
“丁素娥”脱口而出,“行!”
乞丐眼睛猛然睁开,怒道:“十六!你忘了老大说的吗?此次行事,一切听大小姐的,你休多嘴!”
“丁素娥”便回头去看柴靖。柴靖想了片刻,望向门外。
此时门外的雨更加小了,但从酒肆门望出去,西南的天空仍是低沉的灰霾色。云在天际卷涌,如万马奔腾,又似怒雪惊涛,显见遥远的西南,正面临着一场暴风雨。
柴靖负手而立,室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在她的面上,她却始终紧抿双唇,静静望着门外的雨,只双眸微微闪烁着光芒。
“丁素娥”急得用目光去求那三哥,三哥颇感为难,“丁素娥”慢慢露出绝望的神色。
柴靖却又收回目光,望向薛蘅,眼睛中有凌厉的光芒一闪即逝。她点点头,毅然道:“好,我柴靖就和阁主做回朋友,这笔生意,成交!”
“丁素娥”大喜,白十三却微皱眉头,但终究没有表示异议。
谢朗眼睛睁得很大,乞丐也睁开了双眼。屋内八九位大男人,望着针锋相望的两个女子,心中都说不上是何滋味。
就连窗下的虬髯大汉,也放下了手中酒杯。他看看薛蘅,目光又在柴靖面上盘桓良久,面上露出几分欣赏赞讶之意。
柴靖将手一挥,“十三哥,放人!”
白十三本就对她答应换人颇感不满,这下更不高兴了,“大小姐,让她先放!”
柴靖一笑,“我相信阁主的为人,放吧。”
白十三将手在眼睛上一抹,取出两块白白的东西,他那“白眼狼”似的眼睛顿时恢复了神采,整个人也随之变得阳刚起来,不再是那个猥琐奸笑的地痞。
他用力解开谢朗穴道,不甘心地哼了一声,将谢朗往前一推,“滚吧,小子。”
谢朗一个踉跄,却不忘回敬道:“谢了,白痴!”
白十三恨不得将他再拖回来,可看着柴靖的神色,终将满腔忿然压了下去。
谢朗一步步走向薛蘅,快要脱离六虎将的攻击范围,却听柴靖说了声,“慢着!”
薛蘅目中锐意剧增,“大小姐想反悔不成?!”
柴靖道:“阁主误会了,我怎会反悔。只是我今日与阁主一见如故,恨不能促膝夜谈。咱们既换了人,也不再是敌人。阁主乃当世第一巾帼英雄,不知阁主可否答应,与我比试比试?”
薛蘅怔了怔,再仔细打量了柴靖一眼,道:“不知大小姐要如何比法?”
“论武功,我肯定不是阁主的对手。我想和阁主比三场,前两场是棋道和兵法,第三场嘛,我到时再定,就怕阁主不敢接招。”柴靖笑得云淡风轻,连她眼中隐隐的锋芒都似被这笑容悉数融化。
谢朗本能地回头,怒目而视,“随你要比什么,我蘅姐岂会怕你!”
柴靖抚掌大笑,“痛快!”
谢朗跃回薛蘅身边,薛蘅将乞丐运力一推,“丁素娥”忙将他接住,却被一股大力撞得连退几步。他心中啧啧称赞,难怪大小姐要定下劫谢朗、胁迫薛蘅的计策。似薛蘅这等内力和武功,她若不顾及谢朗,强行突围逃逸,便是几兄弟齐上,也不一定能够将她拦下,即使拦下了,只怕也会伤亡惨重。
乞丐却怒哼一声,显是想起因自己被薛蘅生擒,令大伙的行动功亏一篑,又羞又怒,不禁愤愤然地盯了柴靖一眼。
那边七哥等人却迅速扶起了桌子,摆好了棋盘。
柴靖将手一引,“阁主,请!”
薛蘅端然入坐,柴靖也不慌不忙地坐下。薛蘅先行,她应势落子。
薛蘅行棋很慢,丝丝入扣、前后相应,柴靖却接得很快,杀气隐露、步步紧逼。如同吱呀慢拉的二胡,和着慷慨激昂的燕山大板。不管大板如何铿锵有力,二胡却总能在它落拍的间隙,溢出一丝绵长的曲音。
棋过中路,薛蘅反而越下越快,柴靖却越下越慢了。
再下十数手,薛蘅在西北角落下一子,柴靖本安静放在桌上的左手手指,控制不住地轻点了数下。
她再凝眉想了片刻,笑着推手,“阁主高明!”
薛蘅颔首,道:“大小姐过奖。大小姐若能单独在山洞中修行半年,薛蘅将再也不是你的对手。”
柴靖若有所悟,回头道:“三哥,你帮我记下这话,下次穆帅要关谁的禁闭,我便去代劳。”
白十三嘀咕了句,“老大舍得吗?”
兵法一试,却无现成的沙盘地图,二人便开始了“舌战”。
有别于谢朗素日与陆元贞或裴无忌等人常议的兵法之道,柴靖一上来只拉起了一支百人左右的队伍。
谢朗不禁在心中嘀咕:一百人,对于边境来说,不过是支巡逻小分队而已,再打也成不了气候啊。
但薛蘅却神色郑重,总是要思忖良久,才定下应对之数。
柴靖手中的兵数逐渐增多,谢朗也慢慢听出了名堂。她手中兵数虽一直少于薛军,但打得灵活至极,不与强敌正面交锋,待强敌疲累了,她再时不时来几次偷袭烧粮之举。且经常在深山老林中神出鬼没,比丹国的骑兵还要来无影去无踪。
想起薛蘅曾经和自己讨论过的,谢朗醒悟,柴靖竟是在以穆燕山这些年的战争实例,来与薛蘅交锋。
他站在薛蘅身后,越听越心痒难熬,实在忍不住时,便要插上几句。白十三被他骂了白痴,极不甘心,反唇相讥。薛柴二人斗法,这二人间或斗嘴,听得“丁素娥”等人连连摇头。
柴靖嗓音极清澈,却又含着一丝刀锋般的锐气;薛蘅声音不高,但也隐隐有股浩然的气势。二人本针锋相对,刀光剑影,但说到后来,薛蘅却屡次迟疑不决。
再战数个回合,薛蘅已沉吟不语。柴靖唤了声,“薛阁主!”
薛蘅盯了她一眼,道:“穆帅果然乃不世出的兵家奇才,薛某甘拜下风。”
柴靖嫣然一笑,“看来阁主对我们穆帅挺了解的。只不过正因为阁主太过了解,不知不觉中,便把坐在对面的人当成了穆帅,而非我柴靖。”
薛蘅恍然,道:“穆帅有柴大小姐辅助,真是如虎添翼。”
柴靖落落大方地拱手,“阁主过奖了。”
前两场打成平手,大家便都目不转瞬地盯着柴靖,看她第三场要划下什么道来。观战之人一生中都从未见过两个女子这般交锋,俱在心中既啧啧称奇,又大呼过瘾。
柴靖微微笑着,从袖中取出一卷纸,展开推了过来,道:“这是第三场比试的题目,只要阁主能答对这一百道题目中的五十道,就算我输。”
众人大奇,不知这纸上写的是何题目,难道竟有一半能难倒这位以博学才智著称的天清阁阁主不成?
谢朗接过题目,一扫而过,见那上面写着的,尽是些“梧州去岁九月米价几何?”、“房山府胥吏私加给百姓的戥头几何?”、“景安六年,海州遇海啸,海啸后,海州户籍人数减为几何?朝廷迁民,人数又几何?”之类的问题。
谢朗愣了顷刻,再想了想,才递给薛蘅,道:“蘅姐,你看!”
薛蘅接过细看,眉尖一挑,望回谢朗,“远弟,这局由你来答。”
柴靖含笑看着二人,道:“也行,谢将军若答出五十道来了,我一样认输。”
谢朗却紧闭双唇,最后下定决心,硬梆梆道:“我一道题也不会!”
薛蘅并不惊讶,也不言语,只是略带赞许地看了谢朗一眼。白十三等人一阵欢呼,柴靖面上却无太大欢喜,反而有着淡淡的失望,道:“倒是我小瞧了谢将军。阁主和谢将军都乃大智大勇之人,这局仍算我们平手罢!”
七虎将大为不解,不明柴靖为何要将明定的胜局说为平手,今日虽然夺书不成,但若能胜了天清阁阁主,回去向老大也好有个交待。
谢朗斜睨了柴靖一眼,冷哼道:“小小女子,野心不小,竟敢与七尺男儿一比高低。”
柴靖面上闪过一丝恼怒,却又盈盈笑道:“薛姐姐也是女子,谢将军莫非瞧不起你的蘅姐不成?”
谢朗噎了一下,终道:“你怎能与蘅姐相比?!”
柴靖叹了口气,向薛蘅道:“此番与阁主交手,实乃生平快事,只恨不能与阁主长谈。山高水远,后会有期,就此别过!”
说罢她拱了拱手,又瞄了一眼窗下的虬髯大汉,带着七虎将,飘然出了酒肆。
白十三出门之时,忍不住向谢朗瞪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