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莫顿,我送你回你的家乡吧。
那里曾经是你的部落,现在,已经成了帝王谷墓群的一部分。
我送你回去,好吗?
我让人备好马车,从这里去帝王谷路不远不近,但是路上也得要停下来过夜,要是坐步辇,那慢慢悠悠可是够晃一路的,马车要快得多,而且可以将伊莫顿平平实实的放在马车后面的车斗里。我带着十几个侍卫从王宫的西门离开向北走,没有多远,乌纳斯就骑马赶了上来。
“爱西丝陛下!”
赶车的侍卫勒住缰绳,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乌奏折马驰到车跟前的时候人立起来,可见赶得很急。
“陛下,您要去哪里?”
我说:“帝王谷。”
我倒没什么,赶车的侍卫却是当过仪兵的差,礼法规矩很讲究,喝斥了他一句:“无视,太放肆了。”
“我护送您去!”
我摇头:“要叫你的话,刚才就会吩咐你的。我不是让你去西奴耶那里吗?你怎么又过来了?”
他的声音终于保持不了平静,压抑着情绪,声音有些哑:“您要赶我出宫,为什么?”
还好这段路没有什么人,不然这样在大路上谈这样的的话题,实在是不适宜。
“你想一辈子当侍卫?就算当到底又有什么意思?你去跟着西奴耶好好干,一年两年的,凭你的身手头脑,一定……“
“我说过,我就待在宫里,哪儿也不去。”
我没和他继续辩论这个,只说:“你回去吧。”然后吩咐那个侍卫:“走吧,赶路要紧。”
那侍卫呼哨着催马向前,乌纳斯忽然从他的马背上跃了下来,一把抓住车柱,翻身跳上了马车。
这种马车是很窄的,虽然我这一辆让人特别做的适于乘坐,但是驾位上只能站一个人。那个惊呼出声,乌纳斯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马鞭,脚下一勾一绊,那名侍卫斜着从马车上摔了下去。
我侧过脸叹了口气,挥手制止骑马跟随着的侍卫朝马车围聚过来。
“你这又是何必。”
“你又在想什么!”乌纳斯口气很冲,连敬语也不说了:“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去帝王谷?”
我心里有些发紧。
乌纳斯他……猜着什么了?
“送伊莫顿去帝王谷,随便领班都可以做这件事,为什么你非要自己去?还只带这么少的随从和护卫?”
我没答他的问题,反问他说:“你以为我要做什么去呢?”
乌纳斯沉默了,马蹄声和车轮声在这片沉默中显得格外清晰鲜明。
“你是不是不打算回孟斐斯了?”
我苦笑,乌纳斯还真是了解我。
是的,我是动过这个念头。
不再回到这个权利纷争的地方来,不想面对咄咄逼人的曼匪士和即将到来的太阳神殿祭典,不想时时刻刻的,让身边的一切提醒自己,伊莫顿其实是因为我才遇害……
不过这个念头只是在心里转了一转……
逃避?能逃到哪里去?酒色之徒是开别人,可是怎么能逃得开自己?
“你想太多了,我只是……想安安静静地送完他这最后一程。”马车继续向前驶,道路两旁的房舍和沙椰枣树都向后退去:“他曾经和我说过,将来有机会,要一起去看他的故乡……”
乌纳斯飞快地回头看了我一眼,他的嘴唇抿得紧紧的,扬起鞭子催马疾驰。
“前程的事,你好好考虑一下吧。”我说:“眼光放远一点,不要只看当下。现在你年富力强,做侍卫是没什么。等你年纪大了,力气衰减了,难道还做侍卫吗?跟着西奴耶,在军中混个出身,将来的发展,一定会比现在要好。”
乌纳斯的声音被风吹得虚浮,被马蹄声敲踏得破碎:“将来……谁需要将来?我只活在……今天。”
我摇摇头。
现在他在气头上,没有办法进行理智的思考和讨论。
我两手放在膝上,握拳一个方形的盒子。
这里面,装着从前我要送给伊莫顿的礼物。
现在,只能伴着他一起回他的家乡去了。
142
出了城后是一片戈壁黄沙。这条路显得炎热漫长,我们要去的是一个终点。
生命的终点。
伊莫顿的身体静静地卧在我的身畔,我慢慢伸手过去,握住他的一只手。阳光灼烫,他的手却是凉的,没有温度。
伊莫顿,我陪你一起去。
我送你走着最后一程,去你的故乡,去我们……曾经约定好要一起去的地方。
我不知道你的部族,曾经在帝王谷那片广阔的,死亡之地的那一块地方,我也没有办法一一的去寻找。
所以,我请你躺进我的墓中,在我父王的金字塔旁边,匠人们早已经开始替我和曼菲士修墓,一块一块的巨石砌成金字塔型,人们说,那构建的是死后的世界。神话中,人终是可以复生。穿越漫长的道路,终会有一日能够重见天光。金字塔是一种乞求的姿势,一种希望的形状。
伊莫顿,你会喜欢那里的,是不是?将来……将来有一天,我会来陪伴你,那时候,我们可以永不分离。你喜欢吗?
我有许多话,想要对你说。
我有好多好多的往事,连我自己也分不清楚了是那一世的记忆,错乱的夹杂在一起。我想过,要在你从密诺亚归来之后,告诉你……告诉你我的另一半灵魂,告诉你所经历的,另一个世界的生活。
不要紧,虽然现在没有办法再说,但是终有一日,我们会……再次重逢。
乌纳斯赶着车向前,侍卫们骑着马随护在一旁。
小金静静地盘在我的手腕上,一动也不动。除了进食喝水的时候,它很少动弹。
似乎它也负荷着沉重而巨大的悲伤。
太阳那么大,我却觉得置身深渊。眼泪流下来,没来及落地,已经被干燥的大风吹干。
傍晚的时候在一处小小绿洲上设的驿站休息,房间狭窄,窗子开在高出,我静静的坐在伊莫顿身边,天慢慢黑了下来,屋里没有点灯。四面狭窄峭立的墙壁,让人有一种被密封,被埋葬的错觉。
这世上仿佛只剩下了这狭小的空间,只剩下了我和他。
我就那样坐着,心里一片空白,什么也不去想。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我听到乌纳斯说:“陛下,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我的声音低哑:“进来。”
门被推开,乌纳斯走了进来,他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有面粉烘烤的面包,葡萄和一些肉。
他把托盘放在一边的桌上。那张桌子不知用了多久,已经很破旧。
东西吃在嘴里好像品不出滋味来,我吃了一点面包,一点葡萄。乌纳斯伸手把我面前那串葡萄拿开:“太青了,一定不好吃。”
他说完我才觉得嘴里一股涩味,酸的牙都要倒了。
他递过来一个杯子,里面装了水。
我漱了口,把杯子还他。
“明天赶得快一些,中午就可以到了。”他说:“房间准备好了,打扫的很干净,您早些休息吧。”
我慢慢转过头,看看躺在那里的伊莫顿。
乌纳斯说:“这里我亲自看守,请您放心。”
“不……我今天晚上,就留在这里……”我说,声音像是怕惊醒熟睡的人的美梦一样轻:“这是最后一晚。”
乌纳斯嘴唇动了一下,却没有再说话。
他把吃剩下的食物收走,然后对我说,他就守在门外边。
四周很静,偶尔可以听到也许是鸵鸟互相踩踏到而在那里叫。远远地,显得很隔膜,很苍凉。我静静的坐在伊莫顿身边的地上。我没有让人用棺材将他收敛,那样……那样就明明白白的表示,他已经……死了。我不愿意看到他被装进棺中的样子。他就这样躺着,身上穿着祭司的白袍。就是……我第一次去神殿见到他的时候,他穿的那一种。
他胸口贴身佩着镂金的薄饰片,手腕上的环镯是金丝织的,上面有阿努比斯的标徽,腰带是七根彩珠串成的,他的额上还有一个三重环的祭司冠。这副打扮是他的全盛时期,神殿第一人的装束。
我喜欢他这样穿,特别高贵而贵重。我记得他穿着一身,主持河祭的时候,所有人都拜伏在他的脚下,那样高不可攀的样子。从那时候起我就想得到这个人的爱,渴望被他所爱……我想,伊莫顿他也会喜欢这一身装束的。
我俯下身趴在石台上,脸颊贴着他的手臂。
他的手臂凉凉的,我闭上了眼。
伊莫顿,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的。
今天晚上,我守着你,你陪着我。
你要记得,可不要忘记了,我们将来还会重聚的。
我还要承担自己该承担的责任,我要为你报仇,我要……连同你那份一切生活下去。你的骄傲,你的理想,你渴望的……
水珠从我的眼中流下,沾在他的手背上。
我以后都不会再哭了,今晚……今晚我在软弱这一次。
我迷迷糊糊,一时睡一时醒,天不知道何时亮了起来,外面的人都已经起身,驼嘶马鸣,侍卫们的佩剑撞着铁甲发出脆响。我梳洗过后,一行人继续上路,乌纳斯没有说错,太阳升到头顶的时候,已经可以遥遥看到帝王谷的轮廓了。
管理帝王谷的小头目谦恭的出来迎接我,奴隶们依旧在劳作不休,一路经过的石壁都有人在凿石,叮叮叮的声响连成了一片。
“爱西丝陛下,请这边走。”那人挥手遣退跟随他的从人,然后对我说:“陛下,王墓的规矩……是不能令太多人进去的,除了搬抬得人手……”我点点头,说:“乌纳斯跟进来,其他人留在外面。”
143
墓道间的并不像后来的人们以为的那样低矮狭窄,处处机关。曼菲士的那一座与我的这一座规格相同,两座并连在一起。
无论是哪里的皇帝,中国的也好,埃及的也好,都是从自己登基起就开始修墓,修上是十几年,直修到自己最终住进去为止,于是封门下去,算是完结。
前面有人拿着一盏皮灯引路,墓还没有封顶,还有日光照进来,角度和距离都卡的正好,差不多十来步就有一线光,古埃及的算学实在是了不起。
“陛下请当下脚步。”那人指一指前面的石门:“从这里向下就很暗了,陛下不如……”
我打断他的劝阻:“带路吧。”
他只好应道:“是。”
墓道转向下行,一没了头顶的天光,顿时让人觉得挤破起来,一种难言的窒闷的感觉。
借着一点灯亮一点点走下去,脚下可以听到沉闷的回声。
就像……这是一条不归路。
“陛下,相殉得人,都安置在这里。”那人指着一间阔大的墓室,靠着一点灯光,看不到这间石室地尽头,很深很黑。
“不在这儿。”
将来若我去了,葬在这里,我也要事先告诉人,我不要奴隶生殉。
“向前走吧。”
那个人犹豫了一下,还是顺从了我的命令。他一面走,一面抬手抬亮壁上的石灯,摇曳的微弱灯光照在这石制的甬道中。
又走了一段,转了两次弯,石门的样式也不同了,那人低声说:“前面就是主室,这一间是左侧室,是预备若是您的王夫……”
我点了点头:“就是这里吧。你们进去。”
他躬身退到一旁,我身后跟着的那两个侍卫,抬着伊莫顿走进主室中。
这间墓室也很阔大,里面只是粗具规模,可以看出若完工了应该是十分华贵精致的,但是现在看起来……不过是有些气势。
墓室壁上也有凹的灯槽,里面灌有灯油。那人将壁上的几盏灯点亮,我走到正中的位置,那里的石台上现在还空空如也。两旁是守护圣像,只有个石胚的样子,还没有细细雕琢。领路的小官很有眼色,招呼着侍卫和乌纳斯,将墓室角落里堆得几具石棺搬了一具古来安放在我面前。
“将他……放下吧。”
我转过头,有两滴水珠在我转头是落在了地下,石砖上被水滴打湿的那地方颜色略深。
“你们,先出去吧。”
“是。”
伊莫顿被平平的安放在石棺里面,我脱下自己披肩的纱缕,替他盖在身上,再把那个装着蝎子王手镯的盒子取了出来,放在地下,缓慢仔细的打开盒盖。
那镯子依旧灿亮,上面的花纹古拙而精致,镶嵌的宝石映着壁上的灯光,嘘嘘闪光。
“其实……当时我要夺这个镯子的时候没有想太多,只是,我那个时候特别不想让安苏娜得到它。现在想想,也许我不想让给她的东西,可不只是这一个镯子。”
伊莫顿静静的躺在那里,面容安详。他的样子……就和我在祭典上看到的他一样,浓密的眉毛,轮廓分明的脸庞,下巴有些太方正了,不过这样显得人很坚毅。
只是现在的他不会在对我微笑了,再也不会了……
我摸了一下脸,低声说:“这个应该是你们部落的东西,对不对?我想,你应该也是见过的。现在,我把它送给你,其实也算物归原主了。你喜欢不喜欢?”
他当然不会回答,我自问自答的说:“我帮你带上吧,好吗?”
我将沉甸甸的手镯戴在了他的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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