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来的人,不用去猜想,我也知道他的身份。
那是一匹我很眼熟的黑色骏马,它一路穿过人群,长驱急奔,直到了港口处的栈桥桥头,马上的人才一勒缰绳。那马奔行过速,一下子急刹住马蹄,前蹄高高扬起,人立起来。在耀眼的阳光下,显得那样英伟傲然。
我仰起脸,看着那马上的骑士翻身跃下了马背,大步踏过栈桥朝我跑过来。
曼菲士。
他大概是一路急驰,身上带着亮晶晶的汗水,在阳光下看起来,仿佛他一身洒满了一层闪光的宝石碎屑。他的身量仿佛比我走的时候更高了,肩膀也显得似乎更宽了一样……
我看到的东西只有这么多,然后,他离我还有两三步远的时候,我朝前迈了一步,然后腰间一紧,身体一轻,两脚就被抱离开了地面。
曼菲士的手臂紧硬的象钢铁一样,我几乎被他勒的喘不过气来。
他身上因为激烈的运动而产生的热度,让我有种疼痛的,即将会被烫伤的错觉。
“姐姐。”
他的声音很低,呼吸急促沉重,嗓音还显得很沙哑。
“曼菲士。”我低声说:“我回来了。”
他不做声,只是紧紧的抱着,紧的我都无法呼吸。
有什么东西,热烫的,带着湿意,迅速渗透了我的衣服。
曼菲士,他哭了?
我抬起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脸。也是湿的。
“我没事……没事,我回来了。”我轻声说:“这么多人看着,我们两个可不能哭鼻子啊。”
他根本不理,以前那么爱面子的家伙,现在却一点体面不要,就这么把我抱的双脚离地,呆在栈桥上不动。
他的声音比刚才还要低沉沙哑:“我……我听到密诺亚人说,埃及派去密诺亚的人,包括使者,医官,士兵,全死了,全都被米肯尼奸细杀了……我不肯信,我一直不相信,我相信姐姐你绝不会死,你一定会回来!”
“是啊,我不会那么容易死去,我回来了……”
我认为我比曼菲士理智,一直以来,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他在依赖我,我是他的精神支柱,我觉得我比他要强……
可是现在我却觉得,我从他那里得到了很多。
力量,安慰,让我一直惶然的没有根底的心,一下子好象从他那里汲满了力量。
这一刻我特别真切的感觉到,我是真的回来了。
刚才还觉得恍惚,现在才觉得实实在在的,我是真的回来了。
不再有伤害,不再有黑暗,不再有危险 3ǔωω。cōm 3ǔωω。cōm……
那些并不是不存在,但是曼菲士,他的肩膀似乎可以替我把一切承担下来。
我一直站的很直,以前是,以后也是……
可是现在,我很想软弱一会儿。
就靠在他肩膀上休息一会儿。
就一会儿,就可以了。
我很累了,我想好好的歇一歇。
“姐姐,你瘦了。”
“是么?”我看着曼菲士。不知道是我们的确分别了太久,还是曼菲士真的长大了。他脸上那些稚气全都不见了,线条鲜明深刻,极其英俊。
“回去吧,请你,再也别离开我了。”
我微微笑:“好,我们回去吧。”
可是曼菲士下一个动作,却让我睁大了眼。
他居然把我打横抱起来了。
我……
曼菲士大踏步的朝港口走去,我则是完全僵住了。
这种抱法……这个,只适用于凯罗尔吧?众目睽睽……看到这一幕的人会怎么猜想?
可是这种场合他抱都抱了,我要是拒绝或是挣扎……那么估计别人心里的猜想会更加精彩丰富吧。
曼菲士的步伐很稳,港口的士兵,那些泊船上的商人水手,还有那些被裹挟在一起的人,都跪伏于地。
所以,那仍旧站着的,立在那艘大船船头,佩着金饰和宝石的那个男人,就显得格外的突出。
他是从哪里来的?
我隐约觉得,好象自己忘了些什么,只是现在已经没有余暇去想那些。
134
“爱西丝陛下。”
我缓缓转过头,沐浴之后,我安然的坐在那里,红着眼圈的塔莎替我将头发一点一点的抹上高级的从花瓣和香木里榨的精油,然后细细的编成辫子,再缀上金流速。
乌纳斯伏在那里,他的身后,有四个奴隶,抬着那口木箱。还有几位僧侣守在那木箱的旁边。
“辛苦你了。”我淡淡的说。
乌纳斯头也不抬的单膝跪在殿门处。
我有些微的怅然。
我们曾经那些亲近,就像……朋友,就像生死之交的同伴。
但是,回到埃及,回到了王宫之后,我还是我,他还是他。
我是女王,他是护卫。
打一个比方,我和曼菲士,我们应该是并坐在金字塔顶的最高处。而乌纳斯,就算不是塔底塔基,也绝对达不到中级的地位。
我和他都知道,这一点不会改变。
塔莎手里的动作停了一下,她拿着一把牛角梳,看看乌纳斯又看看我,低声说:“陛下,要戴头冠吗?”
“当然。”我看了看女奴们捧过来的,打开的盒子里的各种头饰,指着其中一件说:“就这个吧。”
那是一个盛开的莲花形的金色头冠。
莲花……从淤泥中长出,盛开在河流上。
埃及人认为,莲花代表了复生和希冀,是女神之花。
塔莎应了一声。那捧着莲花头冠的女奴膝行上前居高捧盒,塔莎把头冠取出来,替我轻轻的戴好,再用发针仔细固定。
“乌纳斯,你也辛苦了,去神殿吧,天黑后,再来见我。”
“是的。”
我的目光凝固在那口木箱上面。
那里面,躺着我爱的人。
但是我却又觉得,那里面躺的,并不是他。
我的伊莫顿,他一直在我心中那个固定的位置上,不曾远离,不会消逝。
那箱中所存的,不过是一个寄托。
我之所以要把他带回来,是因为他是信仰阿努比斯神的。埃及人相信人死可以复生,阿努比斯所掌管的通道,终有一日可以令亡魂再次返回这个世界。到那一天,人的亡魂会找到自己的身体——也就是被保存的木乃伊。
所以,我要把他带回来。
伊莫顿自己,最后一定也是这样希望的。
他最后受了重伤,知道必死,而去找到了安多司。安多司将他的身体保存得完好无损……
伊莫顿的信仰一定令他,最后也希望自己可以重回埃及。
也许……也许他还有别的希冀,我不知道,他最后的遗愿终究是什么。也许他祈愿阿努比斯能令他复生,可以在死后的世界里再依凭身体而得到永生。也许,他希望再见我一面,也许……
他在想什么,我已经不能够得知。但是,我想伊莫顿一定希望,自己可以回到故乡。
帝王之谷,亡灵安眠之地,也是他的故乡所在。
“陛下?陛下。”
我回过神来,塔莎小心翼翼的说:“您看,这样可以吗?”
我望着镜子里面,那熟悉又陌生的人影。
我好想已经有很久,没有好好照一照镜子了。
在港口见面的时候,我说曼菲士瘦了。
我自己的样子,也和以前不同了。
镜子里映出来的,是一个美丽的女子。
是的,这毫无疑问,她很美丽。
但是她和我以前看到的,显得很不一样。
那种傲岸的,富贵权势骄奴侈婢养出来的,带着锋芒的气质仿佛被一只手,重重的抹平了。现在站在镜子前的人,显得很沉静。用孔雀绿描绘的眼妆比以前细媚修长,眼睛从而显得更加深邃,带着一种隐约的,忧郁的神秘。
我已经完全,摆脱了少女的形貌气质。
镜子里的人,是我,也不是我。
小金在我腕上拧了两圈,塔莎替我的另一只手也戴上一只蛇形的手镯,看起来与小金的样子一般无二,就像我的手腕上一边带了一只手镯一样。她的动作轻巧灵动,目光异常专注。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塔莎,凯罗尔她已经被送回去了吗?我抄下来让你留给她的那张小小的药方纸,她有没有记熟带走?”
塔莎的手停了一下,然后稳稳的替我将臂上的彩珠臂环系好:“这件说起来挺……还是等您回来了再慢慢细说吧。”
外面有个女奴伏地禀告:“女王陛下,前殿派人来催促了。”
“好,我就来。”我转头说,“那么等我回来你细细告诉我。还有,调哨探和钉子们的头子来,我有事情吩咐。还有……事情太多,你先办这一件吧。”
塔莎躬身应是。
门外等候我的除了女奴,侍卫和抬步辇的健奴,还有曼菲士身旁的内务管事叫做路莫拉。塔莎被我要来之后,曼菲士索性用起了阉奴做管事。我一度觉得不妥当,因为我总觉得阉奴……实在不怎么可靠。不过路莫拉学识渊博,只是出身低,而且被一件官司牵连才受了阉割之刑,后来辗转入宫的,堪称曼菲士的贤内助……呃,这个词说起来是怪异,但是形容的最贴切,因为这人实在是很能干。
“路莫拉,今天来的那人,是哪国的使臣?”
我想起在港口那人对乌纳斯说要买下我,还是觉得有些好笑。
“是巴比伦使者。”他顿了一下说,“是巴比伦的拉格修王亲身前来,所以法老才请您也一同去会晤,以示郑重。”
我怔了一下。巴比伦……拉格修王?
这人,这人是……
135
拉格修,拉格修?巴比伦王拉格修?那个男人……
步辇已经快要穿越后宫到达前殿了,我忽然说:“停下来。”
路莫拉忙令人停下步辇,躬下身恭敬的问:“爱西丝陛下,有什么吩咐?”
我摇了摇头:“不去前殿了,你告诉法老,我很疲倦,需要休息。请他好好款待巴比伦王,之后再来和我见面。”
路莫拉不敢违抗我的意思,躬身说“是”,步辇已经调转了方向重新向后宫行进。路莫拉伏下身等我步辇走远,我转过头,透过垂下的步辇的纱帘,看到他缓缓站直身,朝前殿的方向走去。
拉格修……
这名字不知道为什么听了之后让我觉得身后背上一阵恶寒的感觉。
这个人……这个人是原来书中的,爱西丝嫁的那个男人啊!存心不良,得陇望蜀,见色起意……虽然处在他的位置上,他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可是……
我自然不会选择嫁给他,而且也绝不想见他。
跟在步辇旁边的宫女帕伊低声问我:“爱西丝陛下,那您准备在哪里用晚餐呢?还要不要预备法老的餐点?”
“我想……法老晚上一定会举行酒宴招待巴比伦王……不用考虑他了。”说到巴比伦这几个字我都觉得心里不舒服,好像舌头下面有刺一样,很不舒服。
“那陛下现在要回去休息吗?”
我摇摇头:“去神殿。”
神殿一如既往的静穆,我下了步辇,站直身。
廊柱整齐矗立,庭院安静空寂。我站在那儿出神,半晌没有作声。一个僧侣迎了出来,他的穿着打扮与别的僧侣不同,臂上戴着描彩的漆环,颈上还有金色的串珠。
“爱西丝陛下。”他躬下身去行了一礼。
我记得他的名字。以前卡布达很倚重他,也有几分真本事。
“索扎克神官,别来无恙。”
乌纳斯从里面走出来,看到我,神情似乎有些意外。
不……我停了一下才想起,他的神情并没有变化。乌纳斯这个人从我认识他的时候就一向喜怒不形与色。其实他看到我的神情并没有太大的波动,但是我却能够看得出他的意外之情。
“已经安置好了吗?”
“停放在里面的小神殿里。”
我点点头。
索扎克正要外出,告了个罪,带着侍仆走了。我和乌纳斯穿过走廊向里面走。
“您没有去前殿吗?我听说今天来的并不是使者,而是巴比伦王亲至。”
“我不想见他。”我想起件事,“那个在港口说要向买下我的那个人,就是巴比伦的拉格修王派过来的吧?”
乌纳斯也默然了,就算我不是埃及女王,只是普通的贵族女子甚至不是贵族,而是商家女子或是平民,巴比伦王这一举动也是足够轻视和霸道,简直是明目张胆的羞辱。
船上那一幕曼菲士是不知道,要是他知道,恐怕他现在也没有办法心平气和的去接待巴比伦王了。
拉格修这男人野心勃勃,想谋算埃及。
我一步一步的走近小神殿,低声说:“你留在这里吧。”
乌纳斯低声应是,退了下去。
我推开小神殿的门。
屋角的石案上,以前伊莫顿在这里的时候,那里摆放过数样乐器,铜樽,还摆过他用莎草纸卷拼接起来,画的河图和金字塔基的图样。
现在静静的躺在那里的,却是伊莫顿自己。
他的身体被一张薄薄的织毯盖住,安静的沉睡着。
我走到近前,轻轻掀开织毯的一角。
伊莫顿的面容……那么安详而沉静。
我缓缓伏下身,将嘴唇贴在他冰冷的额头上。
伊莫顿,我始终不相信你已经永远离开了我。我总想着,也许下一刻,你就会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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