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七七,我小蒋对不住你。”背后传来个声音,有点耳熟。
我回过身,见小蒋跪在地上拿了把日本刀,做切腹状,可划开的口子没流出血,效果差了口气。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耍宝!”小倩冲过去往小蒋身上踹去。
鬼头大哥走到我身旁,一手搭在我肩上,“七七,你定要坚强,别想着去投胎。”
这地府到底是怎么了?
尽管疑惑,但我觉着没什么能比苏毓的百年孤寂更糟了,只盼他们能快点说出来。
亏得娴淑也来了,她默默拉我至窗边,指着枉死城上笼罩的灰色浓雾。
“你瞧见了吗?”
“浓雾?”我刚进地府就看到了。
“不是,那是死魂,很多很多死魂。”
数量如此之多,真是少见,“出什么事了?”
“小蒋之前被罚走的四百年法力,全用来定魂收魂了。那是明朝永乐二十年到你定魂的清朝之间,两百多年内的所有死魂。”她眼眶也红了,“前些日子只知道相公忙,他也是刚得知原来是这么回事,只恐怕错过了让你和苏毓见最后一次的机会。”
“七七,苏毓恐怕已经投胎了。”身后的小倩抱住我,“你要挺住,别伤心,投胎代表新生,是好事。”
投胎代表新生……
苏毓没有投胎,他是清朝的阿八,他也没有色诱什么鬼差放过他,那段时间根本没有鬼差,整个两百多年只剩下他一个死魂。
能放过他的,只能是一个“人”。
“我要见阎王。”
××××
“为何用小蒋的法力来收那两百多年的死魂?”这就是我没有能够回去的原因吗?
在我毫无所觉中,那两百多年已经被封印收魂,一瞬间便闪过。
“擅闯中央地府事务总代理的办公室可不是个好习惯。”席德收回在屏幕上点击办公的手指,“至于收魂,冠冕堂皇的理由是……鬼差这次调职跳槽得太厉害,后继跟不上,既然收上来的法力不用也是浪费,就用在收魂上。”
“真正的理由呢?”
席德闲闲一笑,“因为你。”
“我?”我莫名其妙。
“你觉得为何小蒋的惩罚比你重得多?”
我摇头,“因为我法力本就不高?”
“不,法力不高可以用其他方法来惩罚,比如关入枉死城修炼等等。”他抽出一瓶葡萄酒,倒入杯中,“他的惩罚重是因为……他没有将你救苏毓一命的事上报。”
“救苏毓一命?”何时救过?
“你们初相遇那天,小蒋在安排定魂时发现了这两兄妹,他没将苏毓的名字写上,而是看戏般地看你救苏红不果,反救了苏毓。”他没理会我的惊愕,“这本不是大事,你也是无心,但这事必须上报,天府才能重新安排苏毓的人生。”
“他……没有上报?”
“非但没有,还任由你们接近。”他摇头叹息,“你救过苏毓一命,这种冥冥中的巧合会加深你们之间的牵绊。”
我心中混乱,一切是缘是孽?
“所以他这四百年的法力用于收魂,只是导正所有被苏毓救了的人的命运。”他忽而一笑,“虽然苏毓出乎意料的顽强,竟能留下种种痕迹,证明自己的存在。不过这也只是暂时的,时间会抹去一切。”
“那他不是应该被收魂?为何游荡百年?”我看向席德眯笑的眼,不解。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晃动着酒杯,瑰色液体转动。“他在天府册外,命运无轨。但生前行善积德是事实,收魂之时,我亲自问过他,是要投入大富人家,还是继续找下去,哪怕是等到两百多年后才能见你的,他自己选择的。而我,只是看在他积德的份上成全他,直至他决定离开。”
“他清楚他要等两百多年?”
“当然,他是苏毓,你以为他是贸贸然就会傻等的人吗?”
我无语,可他还是选择了那两百多年。
“聂七七,你救他一命,并给了他精彩一生,或许感情不如意,但身任太医院院使、号称医仙、留得百年善名,他又何尝不是人上之人?”
“有因即有果,有因才有果。”
××××
不规则的鹅卵石铺设在小小的坟冢之上,墓碑上刻着苍劲有力的大字,“苏红之墓,兄苏毓立于正统六年”。
这是苏毓三十九岁,死之前重建的吧。
我摸着雨后有些滑溜的鹅卵石,想着孑然一身南下的苏毓,留下这些不值钱的石头的心情。
他十岁那年,就是我在这溪边柳树下的一句话才救了他,而他三十九岁,竟又为我的失约而慨然赴死。
命途如此多舛,再怎么无心之中都会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前尘追忆
明朝正统六年。
苏毓身上的白色布衣已脏乱不堪,他指挥着没患上黑死病的病患焚烧死者的尸体,防止腐烂后,传染更快。这是他少数无法着手医治的疾病之一,能做的只有杜绝一切传染源,等待疾病自动消亡。
“苏大夫。”一旁的小女孩怯生生畏过来,浓重的死亡气息让她恐惧。
“走开。”他一甩手,将女孩推到。“别靠近我。”
另一边的大人赶忙把孩子拉开,人群隔着距离围了一圈,有些妇女眼中含着泪水,注视着这个十天前如天神般降临这死亡之城的大夫,据说他还曾是太医院院使,现在却……
苏毓手臂上开始出现一块块紫黑色,头脑发热,全身酸痛,他不用为自己诊脉也晓得病况如何。本来进这城后,他也没想过幸免,现今只是意料之中。
可……他还没有见着她。
病患死时,他仔细观察过,不知是他未见着,还是她不曾来过,总之,没有她的身影。早知自己赌运不好,就不自作聪明了。只是,他想起那时在发上拔下的银丝,若等到白发苍苍,再见到永远年轻的她,岂不更让他自渐形秽。
回神后,发现周围百姓都看着他,眼中有感激也有悲伤。自从他们知道他也患病后,居然没有像避开其他病患般避开他,反而都聚集在他周围,想送他最后一程。
他苏毓何时需要这样的怜悯了?
“愣着作甚?快将这些尸体和衣物焚烧,别靠近,就拉根引线将火引上。”他再后退了几步,“张大个呢?”
“苏大夫找张大个!”一声声传过去,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跑到苏毓面前。
“苏大夫,我在。”他气喘吁吁。
“东面城墙下挖的地道如何了?”
“已经挖通了,可供两人并排行走。”二十几个青年人都没日没夜干了十天,刚开始对这大夫让他们挖地道的行为不置可否。但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除了苏大夫,竟无一人进城来,显见是将他们抛弃了。
苏毓几不可见地笑了笑,朝廷那帮官员竟还有点良知,没立即下令放火烧城,给了他们点缓冲的时间。
“苏大夫,我们都要离城吗?”李大娘年岁不小,舍不下这世代居住之地。
苏毓忍过一阵眩晕,“只怕届时你们不想离城,也非离城不可。”
没过多久,喧哗声便从西面传来,“着火了,城门旁着起大火了!”
人群开始耸动,先是瘟疫,后是大火,这千年古城的百姓早已是惊弓之鸟,惶惶不安。
幸好是西面先着火。
这几日刮的是西风,城外的士兵不敢太靠近放火,于是便在风头放了火,指望风将火势蔓延,烧遍整城。虽费时长,但对他们畏鼠疫如畏鬼的心性,倒是方便了许多,也给了逃生的契机。
“男子由张大个检查,女子由李大娘检查,身上下无黑斑者,无发热者,才能出城,”苏毓看着人群中面露绝望的百姓,放下声量,“你们也知道,就是出去了,没几日也是死的命,那又是何必。”况且有他陪这群草民,也不算他们太亏。
他嘲讽地扯了扯笑,终于支持不住,摇摇欲坠。
人群中冲出几个男子,扶住他,“苏大夫,我们这几个粗人也得了这病,反正横竖是死,能送大夫最后一程也是修来的福。”其他人也点头,都是一脸病相。
“出城后,先找到城西我埋衣物的地方,那里约莫有五六十件旧衣,将原来衣物都烧了,找个小溪洗个身,再穿上。”他努力集中精神,想着之前想好的计划,“别再说你们是这城中逃出去的,若有人认出,便说是出城谋生意去了,错过了瘟疫。”别又被人抓去绑柱子上给烧了,他救他们可是煞费苦心,连命都搭上了。
渐渐地陷入昏睡中,苏毓没听见他们感恩的涕零与嚎哭,只沉沉睡去。褪去清醒时的冷静自持,烧得迷糊之间,口中只喃喃问:“你为何不再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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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何地?”苏毓身处丛林之中,而身上原本的病痛也消失了,他看了看手臂,没有黑色斑块,“我死了?”
席德露出抹笑容,“为何不想想是你被救治了呢?”
苏毓打量了下眼前的男人,一身黑袍,五官无甚特别,“连我都治不好的病,我并不认为你有能力治好。”
“苏毓,你的确狂妄。”席德笑意更浓,“连官府的焚烧都在你的算计之内。”
苏毓不以为然,“太医院的藏书中,白纸黑字记载着朝廷对黑死病历来的处理手段,野蛮地一网打尽,毫无人性。”
“为何要煞费苦心救那些你从来都瞧不起的人?”
“因为有天理循环,既然我种善因,就应有善报。”苏毓想起一次无意中她透露出的,况且不过是举手之劳。百姓总是愚昧相信着官府,却不知官府不过只是将他们当成数字罢了,呈报死亡人数时才想到他们。
“她透露的?”席德轻声一句话,却让苏毓神色敛起。
“她在哪里?”眼底终于浮上在意。
“如此倨傲不羁的你,居然会等个连面孔名字都没有的女子。”席德摇头,“她有什么特别之处?”
苏毓找了块石头坐下,竟不感觉石质冰凉,他估计真的死了,“你也说了,连面孔名字都不晓得的女子,怎能说不特别?”
席德愣住了,从没想过这种回答。
“你是谁?”他挑眉看向席德,他认识她,他却能清楚看清他的面容。
“我是阎王。”
苏毓笑了,他的人生真是千奇百怪,到死了,还能遇上阎王。
“我给你两个选择,你的善举,让你积累功德无数,下一世可投入大户人家,若非皇亲,便是富贵,一生享尽荣华。”说完便停下看着他。
“那还有一个呢?”苏毓问。
席德别有深意,“原以为你会毫不犹豫选前者的。”
“既然有的选,当然是听全了才好。”半点不吃亏。
“另一种,你将呆在世上,作为一抹游魂,直至两百多年后,才会遇上她。”
“两百多年?”他嘲笑,“等两百多年,我不疯了不成。”
“只是寂寞,进而恨上将你抛下的人。”席德看着苏毓,即便掩饰得再好,也难掩盖住的怨怼。
“有多恨?”他眼中确有恨意,终究是她出尔反尔,从满心期盼到绝望,他耗费了十九年。
想起几年来心中积累的苦涩,偶尔梦回时,恨不能忘记,却总忆起这一身医术,还不都由她教的。
“苏毓,告诉我你的选择。”
“为何给我选择?你大可让我投胎了事。”
席德不答。
苏毓想起她刚离开时,他总不自觉看着身旁,却发现无她人影。其他院判觉得奇怪,便在他身边多派了个太监,人影是有了,可惜不是她的。
这些年他也爱上了喝酒,喝得醉意朦胧时会梦见她,见到她的容颜,可惜每次见着的容貌都不同,他便索性根据她的描述画了一幅,可惜那冲天辫总不对劲,约莫不是她说的马尾?
那小隔间十几年来加了不知多少风铃,大的小的,挂满了整个屋子,第一次起大风时,整间屋子作响,他快步冲进隔间,又是一室冷清。后来这情况来得多了,他便在隔间住下,半睡半醒之间听着风铃声,反觉得安心。
即便喝了孟婆汤,忘却前尘往事,但他苏毓这一世,若未见到她,总还是遗憾的,他倨傲不驯,向来不接受缺憾。
“我选后者,”他作了抉择,“我要等到她。”若等不到,投胎又有何用?
“即便那时我已恨她入骨,那又如何,至少我见着了她。”
“你很执着。”面前的苏毓很冷静,甚至不曾犹豫。
曾几何时,席德也能了解他的感受。
“你刚问过我为何苦等下去,我告诉你,”
“等人很玄妙,等着等着,便如赌徒上了瘾,赖在赌桌上,无人劝诫是下不来的,总想着下一刻她便会出现。”
“我只是不幸等上了瘾,蹉跎经年。偏偏无人知晓我在等,也就无从劝诫。”人心易变,或许劝个几年就放下了,可惜他并没有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