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船驶出福海,胤禛始终攥着我的手。他拉我在船头看风景,他很得意,不时和我讲着哪些地方是潜邸时就有的,哪些地方是新修的,哪些又是他亲自设计的……
我并没有留神听他说话,也没有抬头去看沿岸的风景,只是望着眼前的一片汪洋,这福海像极了畅春园里那一片湖水。曾经也是这样一个时节,和那么一个人在湖上泛舟,那是怎样的心情?有巨大的期许,又多少带了些少女情怀的忐忑,笑得那么甜、那么真。
此时此刻,我和我的丈夫携手游湖,为什么却貌合神离,为什么忍不住想要向后看?玉筝啊玉筝,你看看清楚,这里是圆明园啊!你听听清楚,牵着你的手的人,他叫你“筝儿”啊!
到了西峰顶,胤禛才放开我,跟允祥、弘历几个坐在亭子里大谈佛学。女眷们都在亭子外边或坐或站的说小话,我正和婉乔、裕嫔聊着,突然听见齐妃对着几个小格格很遗憾地说:“你们不知道,你们俪妃娘娘最会唱歌了,可惜她这几日咳嗽着,你们没有耳福了。”
她一说完,几个小格格一拥而上,全都围在我跟前儿撒娇,闹着让我唱歌给她们听。
这个齐妃可真够没意思的了,这种事都能让她拿来做文章。若说还是宫女,主子让唱那便唱了;可我现在是什么身份,一个妃子大庭广众的唱歌,我只怕胤禛颜面扫地。
我弯腰拢过几个小丫头,柔柔地笑起来,轻声说:“今个儿不唱歌,给你们变个戏法好不好?”
竹儿拿来一根细绳和一把剪刀,我把绳子对折了攥在手里,又用剪刀把绳子从中间剪断,随手修剪了两下断开的地方,笑着问她们:“信不信只要我吹一口仙气,这绳子就变回刚才的样子?”
我象征性地轻轻一吹,另一只手一拽,原本断开了的绳子便恢复成原状。小丫头们惊讶极了,全都拍手叫好,直嚷着让我再变一个。
“好了,俪妃累了,你们不许再闹了。”
胤禛的声音和蔼又温柔,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我身后。他拉起我拿绳子的手,把细绳一圈一圈慢慢绕在我俩的手腕上,他专注地绕着,嘴角还噙着浓浓笑意,“这可是月老的红线,剪刀也剪不断。”
我惊讶地低头去看,这时才发现那竟是一根红绳,将我俩的手捆扎在一起。可是,我从来都不信月老的,我信的是丘比特。
胤禛望着西峰下面,朗声说道:“朕命人在这植上二十株玉兰,到明年春天,朕同你来赏花。”
眼睛不由自主地往允祥那边去看,他失神地平视前方不知名的地方,眼神迷离而空濛,端着茶盏的手微微地颤着,不知是否醉了。
第八十六章 韵遥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又晚了。:…( 九月二十八日,胤禛下令锁拿年羹尧。
当天夜里,才要就寝,苏培盛就慌张来报,说是年贵妃的病又犯了。
“她倒是会挑时候。”胤禛嘀咕了一句,拿布擦干了手,头也没回,背对着苏培盛说:“知道了,你下去吧。”
苏培盛见半天都没下文,跪在那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这个苏培盛,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上前扯扯胤禛的袖子,小声劝道:“皇上还是去看看吧,许是真的严重了。”
胤禛扭过来看我,有些无奈,“她这样的病,犯的不是一次两次了。”等他转过去对苏培盛下命令时,已经开始烦躁,“病了就去请太医,跑来这里做什么!你下去吧,朕要安置了,今儿个晚上再敢进来聒噪,你就收拾东西上景山锄草去吧。”
说完,胤禛便拉着我进了内堂。他仰面躺着,我不知道他睡着没有,只是侧着头看他平静的面容。他侧脸的弧度依旧冷峻,眉峰招展,鼻挺如峦。我微微抬头去看他的嘴,嘴唇薄削,唇缝呈“一”字形,没有任何弧度,据说有着这样唇形的男人都很薄情。
十月初一,胤禛因为孟冬要躬谒太庙,回了皇宫;而十月初六,是礼部定下的补行册封礼的日子,所以一直到初十,所有人才又回到圆明园。年韵瑶并没有参加册封典礼,她一直都留在圆明园,不知是胤禛的意思,还是她自己的意思。
在圆明园住着,我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牡丹台,这里山石屏列,古松青青,楼台金碧,眼下虽然不能殿春赏牡丹,却可以四时观兰花,最主要的,我常常坐在这里想象当年三朝天子同堂赏花的盛景。
这一日,从天地一家春出来,又是往牡丹台去,才过了桥便听见不远处亭子里有人说话,树丛掩映着,我看不见人,不过那样亮而尖刻的声音,不是齐妃还能有谁?
“我说年妹妹,这么大冷的天你还跑来这吹风,要是咱们皇上知道了,可不知道该有多心疼呢!”
原来年韵瑶也在这,只是她并有答齐妃的话,只是轻声咳嗽着,看来倒是真的病了。
“我说什么吧,妹妹身子这么弱,难怪皇上不让妹妹回宫行册封大礼呢,那么一整天的叩拜下来,真是生受妹妹了。”
年韵瑶始终都没有吭声,我虽然看不见,却完全能够想象两个人此时的表情,定然如往常一般,一个趾高气昂,一个忍气吞声,不过今天,角色互换了过来。
我不想理这两个人,转身就走了,后面还听到齐妃说什么“到底年妹妹好福气……”,话没听全,不过不用想也知道没什么好话。曾经那么高高在上的年贵妃,如今反过来被齐妃这样夹枪带棒的讥讽,前后不过一年的时间。忽然想起阿玛曾说“集宠于一身,便是集怨于一身”,“倘若他日恩宠不再,你今日积下的这些仇怨又有谁会替你遮挡?”这便是年韵瑶的命运,将来会不会也是我的命运?
我虽然不喜欢年韵瑶,却也念及她命不久矣。我看看竹儿,知道她一定不肯,遂又看向佩蓉,小声吩咐她:“去请齐妃上咱们宫里喝茶。”
夜间,屋外刮起大风,呼呼吹过窗户,鬼叫一般,第二天,天气就一下子冷了起来。我躲在房里不愿动弹,没想到年韵瑶身边的宫女竟亲自跑来请我,说是贵妃娘娘要见我。
年韵瑶斜靠在软榻上,微微收腰的旗袍不那么合体了,大了不少,她时不时咳嗽几声,不过面色还算好。
我行过礼便一直站着,她不说话,我便也不想先开口。
“我不需要你的可怜。”她说话没有底气,但是一双凤眼微微向上飞,透出的全是凌厉。
我没有回答她,因为连我自己也分不清昨天那样做是不是在可怜她,若真要说一个动机,或许会是--不忍。
“你既然用麝香来陷害我,何必又装出一副悲悯的样子!”
面对年韵瑶的指责,我觉得很滑稽,“我不过是把你送我的东西找了一个恰当时间还给你。”
“哈哈哈……”年韵瑶忽然失态地大笑起来,“好!好!”
我不想看她装疯卖傻,调头便走,才走出一步,就听见年韵瑶尖利的叫喊。
“你斗不倒我,所以就进谗言叫皇上整治我的家人!”
年韵瑶,她已经没有理智了。
我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到她跟前,盯着她的眼睛,慢慢地说:“你知不知道胤禛为什么准我自由出入养心殿?因为我不会干政。你知不知道皇上为什么不来看你?因为她不想听你的求情。”
我觉得压抑,说完便冲出房间。自己的丈夫要杀死自己的哥哥,年韵瑶,你既不愿背叛丈夫,又不想失去亲人,那便只有活着煎熬或者死了干净,谁让,你嫁给了皇帝!
我冲进风中,大口吸着凛冽的空气,鼻子被冻得发酸。幸好,我不是年韵瑶,幸好我不是年韵瑶。
富贵来例行请脉,说我入冬以来休息的不好,开了一堆补药,还说不让思虑过甚。
“年贵妃的病情如何?”
富贵愕然地看着我,好像我不该问这个问题一样,愣了一下,才说:“起初只是染了风寒,可惜她太过忧虑,整日不吃不睡,又不按时服药,再加上现在天冷,要想痊愈,恐怕很难。”
我心里感慨,低低叹了一声,“病总还是要治的。”
“你何必这样!”富贵猛地起身瞪着我,最后失望地转过身。
很可笑不是吗,可是我却笑不出来,只觉得心寒,“连你也认为我这是假仁假义,是吗?”
富贵的脊背挺直了一下,手指紧紧掰着桌边,“我没有。”
我不想再做无谓的纠缠,无力地说:“算了。”
“我不想看见你活的这么累。”富贵说完便提上药箱走了,始终都没有回头。
十一月初三,年羹尧被押送进京;初八,胤禛前往遵化谒陵。胤禛前脚走,后脚就传出了年韵瑶病危的消息。
皇后坐在正中宝座上,旁边小桌上放着的茶,她却是一口也没喝,只是忧心忡忡地看着殿内众人。
“叫你们过来就是想大伙一起合计一下,这事到底报还是不报?”
在座的嫔妃,只有齐妃一人发表了意见,她觉得皇帝谒陵是大事,主张不向胤禛报告年韵瑶的病况。
皇后又看着婉乔,婉乔面色沉重,想来也很担心年妃,“臣妾以为还是要让皇上知道的好。”
“俪妃,皇上一向偏疼你,他的心思你总比我们清楚些,依你看报还是不报?”
皇后问话一出,所有人都看着我。轻轻松松就把难题抛给我,我懒得理有些人看戏的心态,照实说道:“报与不报在于皇后,回与不回在于皇上。”
胤禛接到消息十三日便往回赶;十四日回到紫禁城;十五日便有圣旨下来:贵妃年氏,秉性柔嘉,持躬淑慎。贵妃着封为皇贵妃,倘事一出,一切礼仪俱照皇贵妃行;之后是冬至斋戒祭天,到了十八日,胤禛才回到圆明园。
第八十七章 陨遥
“混账东西!为何不早报?”
二十三日一早,各人都在皇后宫中请安,说起年妃的病情,皇后也是愁眉深锁。苏培盛进来跟皇后低语了几句,不知说了什么,惹得皇后生气起来。
苏培盛深深地低着头,数九隆冬,他头上竟渗出一层细汗。
皇后站起身来,环顾了一下,语气已经恢复平静,“你们都散了吧,俪妃随本宫来。”
我跟着皇后出了门,却是往年妃的宫里去。
皇后疾步而行,边走边对我说,“年贵妃不知如何了,皇上已经在那一天一夜了,就那么不吃不睡的陪着,你同本宫过去劝劝。”
我跟皇后赶到年韵瑶宫中时,刘胜芳、富贵、还有几名太医已经在殿外等候,另有宫女、太监捧了热水、手炉、参汤以及一些清淡的膳食也在外面候着。皇后才要进殿去,门却从里面打开了,胤禛被人搀扶着正慢慢走出来,除了他,其余人已是摘去红缨,撤掉佩饰……
我和皇后急忙一人一边上前去扶,“皇上……”
胤禛仿佛没有听见我们唤他,只是呆滞地任由我们扶着。
我去握他的手,凉得透心,忙叫了竹儿,“快,手炉!”
我把手炉递过去,胤禛看也没看,随手推开。
刘胜芳上来请脉,胤禛也好似无意识地由他察看;宫女端来膳食和参汤,他只象征性地啜了一小口。他就那么坐着,平静得像一尊雕像。院子里站满了人,却鸦雀无声,寂静而压抑,偶尔听见殿内几声低泣,叫人觉得害怕,好像一种平衡被人打破,吓得人连汗珠也不敢往下掉。
皇后欲上前去劝,我悄悄拉住她的袖管,冲她摇了摇头。
就在所有人都无计可施的时候,胤禛的表情忽然缓和下来,哑着嗓子问道:“怡亲王呢?”
苏培盛小心翼翼地上前,声音有些发颤,“回万岁爷,怡亲王已在四宜堂等候。”
“好,那便走吧。”
胤禛说话已经站了起来,我跟皇后又要过去扶,他却抬了手,轻轻看了我们一眼,“你们回吧。”
雍正三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敦肃皇贵妃年氏薨,皇帝辍朝五日。
皇贵妃丧仪隆重至极,大内以下宗室以上十日内咸素服不祭神,所生皇子摘冠缨截发辫成服,二十七日除服,百日剃头。皇贵妃宫中女子内监皆剪发截发辫成服,姻戚人等成服,皆大祭日除服,百日剃头。初薨之日,亲王以下奉恩将军以上,民公侯伯以下四品官以上,朝夕日中三次设奠,咸齐集。公主福晋以下县君一品夫人以上,朝夕奠,齐集。不仅如此,治丧所有金帛牛羊靡费之巨,也令人瞠目,仅金银锭一项,在初薨日至初祭五日之内,就使用了九万七千五百个。
胤禛似乎是想要用有所一切来补偿年韵瑶,包括他的财富,包括他的精神。五天里,胤禛只以清粥为食,几乎是不眠不休。皇后劝不动,叫了允祥去劝还是劝不动,她急的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