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黑透了,哗啦啦下着雨,宫女替我撑了伞,另一个提着琉璃风灯。
暴雨浇熄了夏日的炎炎燥热,空气里清泠泠的一片凉爽,我挡开宫女手中的伞,让那雨水浇在我身上,让它把我的心彻底浇凉,浇得失去温度也许就不会再痛。
康熙,你为什么要跟我说那样的话,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啊!
宫女的伞又遮了过来,我又要挡,只听她婉转道:“姑姑千万保重身子啊!”
我点点头,说:“我想一个人走走,伞给我,你们回去吧。”
两个宫女走后,我将伞扔到一边,顺着甬道漫无目的地走着。
茫茫然竟走回了兆祥所那个小院,院子里只有当初负责扫洒的两个太监,看到我一身湿淋淋的全都吓了一跳。小林子把我扶进屋里,忙在我身上披上薄毯,小陆子又招呼着去熬姜汤。我坐在榻上,雨水顺着发丝滴沥沥流下来,有些流进眼睛里,有些流进领子里,有些滴在地上。夏日的薄衫全都湿透,粘在身上只觉得重,拉着我的身体也是下坠。坐过的地方很快便被泅湿,我不愿动,反正都是湿,又何必再弄湿其他的地方。
雍正元年五月二十三日丑时,仁寿皇太后乌雅氏薨世,终年六十四岁。
允禵最终也没能见到德妃最后一面,据说是侍卫吴喜和朱兰太去遵化景陵将允禵召回,但是,当时负责看管允禵的副将李如柏在放走允禵后,又害怕是有人矫诏阴谋造反,便又派人以“旨意未明,又无印信”的理由追回了允禵,并将胤禛派去的侍卫扣押,然后自己亲自向胤禛请旨,问是否要放允禵回京,等到李如柏得知确是胤禛的旨意后,才将允禵放回北京,但此时德妃早已撒手人寰。允禵回到皇宫,见到的只是母亲冰冷的梓宫。在德妃的梓宫前,胤禛封了允禵为郡王,但并未赐封号,命他留在汤山,另派了十五阿哥允禑往驻景陵。而那个李如柏似乎得到的封赏更厚,赏赐了一千两白银,并被升为总兵官。
我躺在床尚,手搭着脉枕,由着刘胜芳替我诊脉。这刘胜芳是太医院右院判,侍奉过先帝,如今又是胤禛的专职太医。他最初来给我看病时,我便请求胤禛给我换个来头小点的太医,以免落人口舌,招人妒恨,求了几次,胤禛才勉为其难地应了。结果太医走马灯地换了一个又一个,我的病始终不见好,于是又换回了刘胜芳。
胤禛坐在椅子上,一张脸阴云密布。刘胜芳刚请完脉,胤禛便不耐地问:“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前前后后拖了一个多月,怎么还不见好利索?”
刘胜芳在胤禛身前躬身拜倒,刚要说话,便听胤禛又道:“别跟朕说什么‘寒气入体,郁结于心’的套话,只说她多咱能好。”
刘胜芳惶恐道:“皇上息怒,臣再换个方子给姑姑细细调养,只是姑姑忧思过甚,于病体无益,这心病终归还需心药医啊。”
“别跟朕说这些没用的,若是换了药再不见起色,朕看你这院判也不必再做了。”
刘胜芳连连称是,倒着退了出去,竹儿便也跟着下去了。
房内一下子变得好静,只能听到房外风过树梢,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下雨,又和着一阵阵的蝉鸣,倒有些“蝉噪林逾静”的反衬。最后那一点斜阳透过薄如蝉翼的窗纱漏进来,在地上洒下一幅“六合同春”雕花窗格的剪影。
胤禛盯着我的眼神让我有些不自然,微微侧了身子,却引得咳了起来。他上前坐在床边,半扶我了起来,让我靠在他肩上,一面轻拍我的背,我又咳了半天才稍稍止住。
“筝儿,你还是不肯告诉朕吗?”胤禛无奈地问道。
那天,我捧着姜汤坐在榻上,不知坐了多长时间,胤禛便从门外踏了进来,他似乎很生气,他吼了什么,我完全听不到,呆呆地看他。记得他把我横抱了起来,他的龙袍外套着白色孝服,依旧是那么冰凉,冰着我的脸还有我的心,只有他的气息洒在我脸上,让我感到些许的温暖,我又产生了错觉,觉得那胸膛那么熟悉,似曾相识,于是便沉沉睡去。
竹儿说我昏迷了三天,胤禛除了上朝,便日夜守着我。后来我醒了,胤禛仍然每天来看我。
胤禛对我做的这些,我听着、看着、感动着,可是这感动每多一分,心里的痛与愧疚便多两分。
“皇上问了多次,奴婢也说了多次,是皇上不信奴婢而已。”
胤禛扳起我的脸,正色道:“你的谎话的确编得好,你在太后跟前那一番话说得无懈可击,但是朕知道先帝五十七年时曾召你去畅春园单独说话,筝儿,告诉朕,先帝究竟和你说了什么?”
五十七年,那是允禵做大将军王、呼声最高的年份,难怪胤禛会这么介意。我望着胤禛闪过一丝不安的眼睛,于是便很心酸,无论康熙传位的是不是他,如今他都已是名不正言不顺,然而他又是那样的想要得到别人的首肯和认同,所以他勤勉而认真,他真的是想做个好皇帝啊。
“先帝那年召奴婢去,只是因为在畅春园听到弘明那孩子唱歌,于是便想起奴婢来,所以召奴婢去叙旧而已。”
“筝儿!”胤禛神色间全是不信,语气也带着怒意。
“皇上难道以为圣祖爷会同奴婢谈论国家社稷吗?”我抬头看他,因为这句是真话,所以我想我的眼睛应该也是晶莹无垢的。
胤禛垂了眼品味着我的话,我怕他再问,于是说道:“奴婢在太后跟前的确说了谎,奴婢不该把圣祖爷五十七年交待的话说成是四十九年交待的。”
胤禛微微叹了气,将我搂在怀里,感慨道:“筝儿,你的心终究是向着朕多些的。”
我螓首在胤禛肩头,静默不语,只有眼泪颗颗滴进他肩上的龙纹之中,心里只剩了惭愧与悲哀。我分不清我究竟是向着谁,只是傻傻地想要完成康熙交待的话,想着大家都好,痴妄,痴妄啊。
胤禛捧着我的脸,拇指轻轻抚去我的眼泪,心疼地说:“筝儿,是……是我不好,我不该逼你。你心里苦,我知道,可是你不该糟践自个儿的身子,看你这样子,朕……我心里也不好受。”
我默默点了头,他静静拥了我一会儿,歉然道:“我还有事要办……”
我坐正了身子,说:“皇上去吧。”
他又握了会儿我的手才走了出去。
竹儿端了药进来,悄声问道:“姑姑,这药还是倒进花盆里吗?”
我摇了摇头,伸手接过药碗,皱着眉将药喝了。
已经拖了一个多月,再拖下去,就是胤禛不起疑,刘胜芳怕也要不好过了;而且现在,胤禛认为我的心是向着他的,应该也不会再强迫我。
“姑姑,竹儿瞧着皇上是真心对您的,您为何?”竹儿坐在床边,小心探问。
我无声无息地笑了,反问她:“竹儿,当初弘明也是真心悔过,要好生待你,你又是为何?”
第六十八章 风浪
我和胤禛又恢复了之前那样的生活状态,他对我越发保护得严实,我再听不到关于他那些兄弟们的任何消息,每一天的日子都平静地度过。我知道他用心良苦,然而他瞒得越深,我知道,那意味着越大的风浪。
终于,这样的平静在九月初四被打破。
这一天胤禛奉圣祖皇帝及其四位皇后的神牌升附太庙。初三的下午,他便跟我说他会直接从太庙回来,我会意点头,初四一早便和绿珠、竹儿弄了些点心,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又取了新鲜的苹果榨了果汁,便往养心殿去了。
到了那胤禛还没回来,绿珠和竹儿将点心布好,便陪着我在西暖阁里等。一阵鞭声响过,我起身迎了出去,才要挑帘子,透过玻璃窗看到允祥紧紧跟在胤禛身后正一道往明间走,一时立在帘子后面,竟不知道该不该出去。
“十三弟,连你也要学那般大臣一样,合起来给朕添堵吗?”胤禛甚是不悦,不知是何事惹得他这么大怒火。
“臣不敢。”允祥的声音谦恭而有礼,已不是当年与胤禛形影不离、亲密非常的样子。
胤禛哂道:“不敢?那你倒说说,你这一路跟着朕回来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殿内静了一瞬,便听允祥沉沉道:“太庙端门更衣帐房油气薰蒸,此事由工部负责,廉亲王确难辞其咎,只是臣以为皇上训也训过、责也责过了,想来廉亲王也知道错了,如今要他在太庙前跪一昼夜,臣恐他已过不惑之年,身子吃不消啊。”
听得允祥的话,我心里又是一阵疼痛,允禩被雍正罚跪一昼夜,这件事我听过,原来就这样简简单单的便发生了。那么以后呢?允禩动辄得咎、明蕙被休回家、允禟外放西宁、允?削爵圈尽,再然后允禩改名阿其那囚尽于宗人府、允禟改名塞思黑囚尽于保定,最后二人双双死于雍正四年……
我怔怔地盯着眼前那道厚重的宝蓝色布帘,恍然惊觉,在那道帘子之后的人,他是帝王,他是帝王啊。我恐惧地转身,将竹儿正奉上来的一盏茶撞翻,茶盏“叮当”跌碎在地。
“谁?”
胤禛一声暴喝,帘子立刻被人拉开,我就那么明朗朗地暴露出来,看到的是同样吃惊的胤禛和允祥。
胤禛的脸色瞬间已变了几回,在他张了嘴想要说什么的时候,我提了裙摆横冲出养心殿。我辨不清方向,也不知要去哪,只要有路就转过去。我飞快地跑着,仿佛这样便能将心中那一道道阴影远远甩在身后,如同我横飞向耳后的眼泪。我忽然觉得这个皇宫是那么陌生而可怕,我在这里生活了二十三年,目睹了太多生命的凋残,而我却还要继续目睹着,四年是允禩和允禟,八年是允祥,十三年是胤禛,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
我冲进了佛堂,立而不跪,只是仰头看着那一尊纤尘不染的观世音塑像,他一手拈着兰花指,一手捧着净瓶,他微低着头,俯瞰人世众生,他笑得那样仁爱慈安、和穆宁庄。
“你告诉我,这世上究竟有没有这样一个我?如果没有,为什么要把我带来?如果有,为什么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对着观音的雕像厉声责问,最后却是肝肠寸断,发不出声,跪坐在蒲团之上,只剩口中喃喃吟哦,“老天,你是在惩罚我吗?要我看尽这人世哀凉,只因我偷了别人的身体,来到不该来的时空,认识不该认识的人?”
泪水早已干结,脸上皮肤只觉一片一片,紧而脆弱。思绪也转了千遍,一颗心似是空空如也,却又好像很坚定。
熟悉的龙涎香自身后飘来,淡淡混于一室的檀香之中,却是遮也遮不住,他不出声,我亦是跪坐着只作不知。
他终于不再沉默,冷冷道:“闹够了吗?闹够了就跟朕回去。”
我不动、不语、不回头。
空气里浮起胤禛似有若无的叹息,“你若不是你,朕就是杀一百遍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心里微微有些松动,然而终是无话可说,便又是长久的肃静。
胤禛抑着怒气道:“不要妄想用这样的法子威胁朕,你跪多久,朕便让他跪双倍的时辰!”
“胤禛,我不懂朝政,也不知道往日的恩怨,更不会干涉你的决定,因为我知道你有你的理由。可是,我也有我的坚持,如果今天坐在那宝座上的是他,那也许跪在太庙前的便会是你,那我也一样会如同现在这般。只有这样,我心里才能好受一些。”
“筝儿,你究竟是在跟谁过不去?”胤禛长叹一声,离开了。
天色渐白,我又坐了一刻,便由竹儿和绿珠扶了我回去。养心门外恰碰到下朝的胤禛,我躬身行礼,他淡淡看了我一眼,便径自进了殿内。无奈,我只得打发了绿珠和竹儿,自己踱着步子跟了进去。进得暖阁,胤禛已在宝座上端坐好了,抬了手让苏培盛退出去。我垂着头走上前,缓缓跪在他跟前。
“跪了一夜,还没跪够吗?”
胤禛的声音夹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我茫然地抬头看他,他一脸无奈,拉起我道:“你折腾自己,和折腾朕有什么分别?朕也是一宿没睡啊!”
我看着胤禛,有些惶恐,“皇上……”
胤禛拉我挨着他坐了,把我的头摁在他的肩膀上,喟叹道:“为君难,朕有朕的不得已啊。”
我轻轻地点头,他的手用力环着我,“朕知道你会懂。”
他太希望有人理解,而皇位本身又是那样的孤绝,我心里亦是苦涩,幽幽叹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宫女、太监们见我进了暖阁,全都自觉地退了出去,只剩一个端着水盆的宫女,我苦笑着看着正要净手的胤禛,上前帮他挽了袖子。
等那宫女也退下去,我佯怒说道:“皇上真真会省银子,奴婢一个铜板的月俸也无,却要干好几人的活。”
胤禛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