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倚在门边,看奇娜向我走来,笑着递了杯茶给她,不由地点头,“今儿这派头倒是十足了。”
奇娜吐吐舌头,“且在小丫头们面前做做样子,奇娜哪比得上姐姐万一?”
我捋了捋她的辫子,感叹道:“奇娜,看你现在办事有模有样,我也就放心了。”
她将茶放下,蹙眉问道:“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呀?”
我给自己倒了杯茶,吃了一口,方说:“没什么,就是总有种感觉,这乾清宫,我恐怕呆不了多久了。”
“姐姐?”奇娜忧心地唤我,继而又换上惊喜的表情,“姐姐,可是万岁爷给姐姐指了婚事?”
我不尽失笑,“你这丫头,莫不是自己想嫁想疯了吧?”
“姐姐!”奇娜啐了我一声,跑了。
看着奇娜鲜活的背影,我心中迷惘:奇娜,这些年我用心教你,究竟是帮你还是害你?你现在也是乾清宫里得力的宫女,万岁爷必然会留你很久,这会不会耽误了你的姻缘?
康熙在批折子,我端了茶放好,他突然停下笔看我,吓得我一愣,惴惴问道:“万岁爷有何吩咐?”
他又在折子上写了几笔,将御笔搁在笔架上,斜靠着椅背,不温不火地说:“桑吉扎布病逝,你义兄,阿尔巴登道尔吉继位。”
“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用万能用语。
康熙不再说话,歇了一会,又继续批折子。
晚上,我躺在床尚,反复揣摩康熙今天说的这句话。
看似不经意地说出,可是康熙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告诉我政务上的事,即便是当年我阿玛退休,他也没提过一个字。他告诉我阿尔巴登道尔吉继位,目的何在?又为什么特别强调我和大王子的兄妹关系?他是想提醒什么,还是想暗示什么?
还有胤禛,他那天也提到桑吉扎布病重的事,当时我并未在意,现在回想起来,他眼睛里分明有东西一闪即逝,是什么呢?
千头万绪之间,答案似乎已渐渐凸现,我却找不到关节所在。这中间究竟有何奥妙?层层疑团笼罩着我,我越是想扒开迷雾,越是心绪纷繁。
连着两天没睡好,该上值时,淡淡上了层胭脂,遮盖苍白的脸色。奇娜说要替我,我没让,总觉得谜底也许就在这一两天内揭晓。
才打开门,瞧见太子正走出正殿,忙又退回房中。
脑中灵光一闪,太子!我想不通的关节,就是太子!
太子复立不久,朝中太子当的势力被康熙瓦解殆尽,他急需力量稳固自己的地位。太子对我的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他果然已经慌不择路、饥不择食了,以为得到我真就能得到四子部的支持吗?真是痴妄!
胤禛提到桑吉扎布病重时眼中闪过害怕,康熙不断询问我的年龄……回想前后细节,越想越是心惊。难道,康熙已经决定给我指婚,而指婚的对象--是太子?
二废太子的原因我不清楚,也看不出眼下康熙是否仍对太子寄予希望。可是,给太子找一个有名无实的靠山,在目前,对康熙、对太子都是有利的。
竭力思索有关太子的资料,却在惶急之下,脑中越发空白,十年了,我已忘记了太多。
我强迫自己冷静,心中惊惧更甚:史料,不过人写的,既是人写的,便可以改。若说我从没上过玉牒,如今形式却不容我乐观;若说我是后来被从玉牒里除名,那么除名的原因究竟会有多可怕?
“姐姐,姐姐!”奇娜拍打着我的房门,“姐姐你没事吧?是时候上值了!”
缓缓拉开防门,想用笑鼓励自己,却只有嘴角微微抽搐,“我没事。”
乾清宫里,康熙正在练习演算,心情看着还算好。
我立在御案旁,想着他这一次会不会也默不作声呢?答案是否定的,上一次不过是个蒙古王子,这一次的,是他的儿子,他的太子,他抚养疼爱了三十六年的儿子;康熙已看过我的表演,知道我宁为玉碎,这一次他若决定指婚,绝不会让我有做手脚的机会。直到此刻,我才知道康熙当初不表态的真正用心。
“筝丫头啊。”康熙搁了笔,感慨良多地唤我一声。
“奴婢在。”
“你跟在朕身边也有八年了吧?”
“是。”
今天就要决定了吗?我在心里祈祷,千万不要,千万不要……可是,老天好像完全没听到我的祈祷。
康熙如慈父般的声音传入我耳中,“朕还记得,你刚来那会,才这么高,整日里就是小儿模样,”他抬手比了个高度,接着说:“没想到,一晃就是八年了,朕看着你可心得很,一直留着,没想到竟是耽误了你的婚事了。”
“万岁爷!”我扑通跪下,恭敬地磕头,我要抢在他前头说话,“能够侍奉万岁爷,是奴婢几世修来的福分!”
他用温和的笑声打断我的话,说道:“呵呵,你这丫头,这张嘴老是这么甜!朕若是不给你指门好婚事,真是枉费你跟了朕这么多年。”
我在他说话的间隙插嘴,“奴婢不求什么婚事,只愿侍奉万岁爷。”
他亦不容我多说,“朕早说过,你该是叫朕一声‘皇阿玛’的……”
“奴婢也说过,能够侍奉万岁爷,奴婢惜福。”
“你……”他的笑容里渐显不豫。
我抬头望着他,且泣且诉,“万岁爷!万岁爷要给奴婢指婚,是不是奴婢犯了什么错?还是奴婢服侍得不好,万岁爷要赶奴婢走?”
话虽是假,情却是真。
康熙瞪着我,问道:“你就不想知道朕要将你指给哪个?”
哪个?我敢说七成以上是太子!你以为就算太子以后会登基,把我指给他就是对我的恩典吗?即便不是太子,你的其他儿子也全都不是我想嫁的!想嫁的那个,你如今会让我嫁?他如今会愿意娶?
我咬一下唇,逼不得已,说出最后的话:“万岁爷,奴婢不愿嫁人,求万岁爷看在奴婢这些年服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全了奴婢的心愿;若是万岁爷真的嫌弃奴婢,就请万岁爷将奴婢发落到别处去吧。”
“你!”康熙指着我,脸上已毫无笑意,全是怒容。
我坦然地看着康熙,将梁九功警示的眼神忽略不顾,只是坦然地看着康熙。
“痴人!”康熙甩下这两个字,接着命令道:“梁九功,带她下去,没朕的命令,不许踏出房门半步!”
梁九功送我回房,走前,叱了一句:“丫头,你胆子也太大了!”
三天后,房门被推开。
梁九功进房对我说:“丫头,万岁爷有话问你。”
我跪下来,静静听梁九功转述。
“第一句,‘你可后悔?’”
他问这一句,我便已知,康熙定然准备了两条路让我选。
“奴婢不悔。”
“丫头……”梁九功愁眉深皱,欲劝而不能。
我看着他,坚定地说:“奴婢不悔。”
“罢了,”他摇摇头,说道:“第二句,‘为何不悔?’”
我突然想起一句很有名的话,倒是符合我的心境,“心如槁木不如多愁善感,迷蒙的醒不如热烈的梦,一口苦水胜于一盏白汤,一场痛苦胜于哀乐两忘。”
“玉筝听旨。皇上口谕:宫女玉筝即刻遣往兆祥所,照看幼年皇子起居,没有旨意不得私自踏出。”
原来是发到兆祥所软尽,比我料想的好多了。
“奴婢谢万岁爷恩典,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收拾好东西,出了房门,向着乾清宫正殿的方向,当是我已奴性深重也好,当是我感谢康熙恩典也好,当是愿他龙体康泰也好,当是告别自由也好,当是什么都好,我磕了三个头。
梁九功扶我起来,深深叹气,“丫头,你这又是何苦?”
凄然一笑,不知心中是否是苦。
我知道梁九功在康朝后期会被圈尽,心中感慨万端,不管他在史书上是何等骄横,这些年他对我却不时提点,多有照拂。
我向他深深福了身子,“这些年多亏谙达照应,奴婢感激不尽。这一去,往后怕是再难相见,望谙达多多保重身体。”
梁九功再叹一声,一招手,一个小太监远远跑了来。
“送她去兆祥所。”
“嗻。”
往兆祥所走,本应出东边日精门而行,小太监却带我西出月华门,由御花园绕行。我也不想那么多,只跟着他一步一步地走着。看着两边的黄瓦红墙,原来这甬道,真的永远也走不完。
养性斋前,小太监停了下来,“姑娘稍等。”说完匆匆跑了。
我站在原地等他,却有人从身后拉了我的胳膊,惊呼未起,嘴已先被人捂了。
“筝儿,是我。”低沉的声音混着温热的气息送到耳边。
胤禛拉着我快速走向养性斋,进得殿内,他反手掩了门,将我紧紧搂进怀里。
“筝儿,筝儿……”他一叠声地唤我,声音无助而痛苦。
他的手臂稍稍放松,但还是将我圈着,“筝儿,你究竟是聪明还是傻,为什么要用这么激烈的方式和皇阿玛对抗?”
“不然,还有别的办法吗?”
他眉头纠结,眼含苦楚,“筝儿,你太倔了,为什么不等我来想办法?”
“当时的情形,容不得我等。”
你要想什么办法呢?向万岁爷讨我?为了我,过早的和太子翻脸,将你多年经营提前暴露?我自问在你心里没有皇位重要;康熙已经指了年羹尧的妹妹给你做侧妃,断不会再许你讨我,况且,我也不愿嫁你。
“筝儿,给我时间,我一定给你自由。”
我轻轻摇头,“胤禛,你要做的事便好好去做,但是,我不要这里面有我的因素,我担不起。”
“筝儿……”他欲选豕,默默望着我,目光深深如诉。
“咳咳……”外面响起了小太监的催促。
胤禛深深看着我,眼睛里仿佛要滴出血,他猛的俯下申,用力吻上我的唇。
我闭上眼,没有回应,也没有拒绝,两行清泪潸潸落下,这也许是我在这紫尽城里最后一次感受温暖。原来,他对我的情意,我还是有感动的。
我惊讶于胤禛的消息得到的如此之快,不由得仔细看那小太监,想起他跟的师傅,是魏珠。心中豁然,冥冥中早已注定,该胤禛当皇帝,他下的注总能赢--魏珠很快就会取梁九功而代之。
第五十九章 桑榆
从此,我做起了兆祥所的嬷嬷,头发盘成髻,光滑整齐,丝丝入扣。
如今未成年的皇子,只有皇二十子胤祎一人,自有别人照顾,所谓照看皇子,不过是给拘尽一个好听的说法。不过,我还是感谢康熙,给了我一个精致的牢笼,除去不能出门,一切生活用度都和从前一样,甚至梁九功还送来了一大批书给我打发时间。
康熙,他真的是让我“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今后的岁月,我不必再过那些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谨小慎微步步为营的生活;更不必再亲眼目睹那些没有硝烟的战争、那些不带血腥的杀伐。
我是何其不幸,错入了这个时空,眼看着身边的人一步步走向既定的结局却无能为力,人恐惧的往往是未知,但已知了死亡却只能等待的感觉,更加绝望恐怖。
我又是何其幸运,遇到了这样一群精彩绝伦的人,而他们也都是真心待我,保护着我,从不将我卷入政治之中。
不知老天是先为我开了一扇窗再关了一道门,还是先关了一道门再开了一扇窗。
万里碧空净,仙桥鹊驾成。天孙犹有约,人世那无情?弦月穿针节,花阴滴漏声。夜凉徒倚处,河汉正盈盈。
手里握着信纸,纸上字迹潇洒俊逸,风骨若神。这字迹,我在养心殿时几乎每天都看。
这首诗,我后世时读过,以为这必然是写给年妃的,没想到那年七夕,却在房内的地上捡到,显然是被人从门缝中推送进来。读后真是啼笑皆非,即便没有我,你也会写这首诗,那时,你又是写给谁的呢?
倘若他日我愿寻求安稳,而你已为天下之主,我可还能因着你今日这份执着,唤你一声胤禛?那时,你我之间隔了时间、隔了身份,我已非我,你已非你,往日情意焉能不改?一朝夙愿得偿,你可还会怜我重我?凡此重重疑虑,你心中可有计较?
我本不欲将丝萝托于乔木,你又刻苦扰我幽静?
“姑姑,该用晚膳了。”
“年福晋和钮祜禄福晋可好?”
“姑姑说什么?”
胤禛,你把你的人放在我身边,又何必怕我知道?你怕我知道,又何必选一个一提到你就眸光闪亮、脸颊泛红的小女孩?
绿珠,我来兆祥所一个月后调过来的宫女,容长脸儿,皮肤白净,很喜欢说话。她与我同住一个院子,负责我每日的饭食。
起先,我并未觉异样,也很乐于她偶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