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娜,你几时变得这么聒噪了?”我起身走向屋外,声调没有任何起伏,只在跨出门槛的时候对奇娜说:“今儿个的饭,你不必吃了。”
出了房间,远远瞅见小福子站在值房外,原来康熙正在召见胤祥。有多久了,我没见过胤祥?他不愿见我,我也刻意回避着他。我躲在角落静静疗伤,却总在以为好了的时候,伤口又再次裂开。
转身走向养心殿,多么可笑,诺大的皇宫,竟然没有我可以去的地方。
我放下袖子,不再去管那些伤疤。坐在榻上,看向书桌后的四阿哥,淡淡地问:“贝勒爷可见过十三福晋?她长什么样?”
大概没想到我有此一问,四阿哥迟疑了片刻方道:“她跟你长得很像。”
我点点头,转过身子,看门外的天空,既不明媚,也不阴霾,灰蒙混沌的一团,没有任何内容。
原来真的是逢场作戏,只因为我和她长得很像,那胤祥必是在我之前就已爱上那兆佳氏了吧?
回房时,奇娜跪在我房里。
我走到她身前,平淡地说:“我只不许你吃饭,并没要你跪着,你起来吧。”
“姐姐,奇娜说的都是真心话,求姐姐别气恼。”奇娜拉着我的裤腿,低声抽泣。
我深深叹气,将她拉起来。
“奇娜,十三福晋是皇子福晋,我只是宫女奴才,你将我二人作比较,是大不敬的罪过。即使你在他人跟前不说,但你心里存了这样的想法,一个不留神就会露了出去。我今儿个罚你,是要你从心里边牢牢记住这次教训,免得日后再犯。”
第二天开始,四阿哥让我帮他抄写佛经。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抄完这一句,胸中窒闷,搁了笔,走到门外看天,今日的天空依然阴沉。
“抄了这几日,可有所得?”四阿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像是老师般提问学生一般。
我摇了摇头,将视线转回地面。
他负手上前,并不看我,沉吟道:“心若无尘,一花一世界,一鸟一天堂;心若静,已如涅磐,风声物语,皆可成言。”
心态决定生活,这个道理我何尝不知,只是那样的境界,言易行难,真做得到,世间便不再需要佛法来普度众生。
涩然垂眸,“奴婢没有慧根,参不透这里的禅机。”
他喟然叹息,“筝儿,你不是参不透,是不愿放下心中执念。”
“贝勒爷既然知道,又何必叫奴婢苦修了这几日。”
“磨磨你的性子也好。”
“奴婢可不是贝勒爷。”
说完,我有点后怕,乖乖回去抄经。
康熙曾斥责四阿哥胤禛“喜怒不定”,所以他才参禅论道,修身养性。我说这么一句,无异于揭他伤疤。没想到,他一反常态,竟大笑了起来,笑得明朗纯粹。果真是喜怒不定,让人无法捉摸。
接连抄了几日,着实无趣,我就此停笔。
“这几日怎么不见你抄佛经了?”四阿哥一进养心殿的大门尽跏。
我请过安,正正经经地回答道:“奴婢怕参透了佛法,忍不住要出家做姑子去。”
他倒是没笑,还认真地说:“不会,你推崇仓央嘉措,必不会出家去的。”
才开始抄经时,为了表示不满,我抬出仓央嘉措大加赞誉,以为他会气得七窍生烟,谁知他竟称赞那首著名的“十不”诗“情真意切”,叫我好生意外。
我笑了一下,“我可舍不得这花花世界珍馐美味。”
五月,康熙封元瑞为和硕温恪公主,下嫁蒙古博尔济吉特氏翁牛特部杜棱郡王仓津,不日便要启程。我去向她道别,走到咸福宫外,却是脚步踟蹰。自胤祥向康熙求旨赐婚后,元瑞召过我几次,我全都推托了,不愿再见故人,只因回忆是伤人的利器。
转身欲走,又想起她此去怕是再难相见,终是抬脚踏进了宫门。
元瑞今年已是十九岁的大姑娘了,沉稳端庄,内敛成熟。我向她道喜,她眼中泛起一丝伤感,旋即碎开,换上让人安心的笑容。我知道她会勇敢面对自己的未来,却仍为那个结果揪心不已。
和元瑞、元瑄攀谈了几句,忽然尽蹀话了。
起身告退,元瑞走下来拉了我的手,惋惜叹道:“玉筝,你和皇兄,你们,你们之间是否有什么误会?”
极力避开的话题,被人轻易拈起,我心中酸楚,却不得不笑,“奴婢与十三爷原也没有什么,公主何出此言?”
“玉筝,你敢说你对皇兄真没什么吗?”元瑞的眼神咄咄逼人,如今,连一个小女孩也要将我看穿。
我偏过头,不愿她看到我的脆弱,凄然一笑,“一切都是奴婢妄想。”
“玉筝,你看错皇兄了。打从你进宫,我们就认定了你会做我们的皇嫂。我记得很清楚,那年他让我向德母妃讨个伴读,他说他想讨一个落选的秀女做福晋,但是要为额娘守制,怕三年后,那女子早已嫁人,所以想了这么个法子留在宫里。之后,你与皇兄的一切,我看在眼里,我们都希望能早日喊你一声‘皇嫂’。玉筝,你与皇兄彼此有情,若是因为误会分开,实在不该。”
我一直都想知道为什么会稀里糊涂地做了伴读,被困在这皇宫里,如今找到了罪魁祸首,我心里竟然是空空一片,没有恨也没有怨。
逢场作戏,这四个字,像四柄钢刀,字字剜心,杀人于无形。
是我误会他吗?他又为何要对我绝情?
真实也好,误会也罢,胤祥对我无论是真是假,结果已经注定,一切都无法挽回。
有一滴泪滚落下来,我抬手将它抹去,“公主,此番路途遥远,您多保重身体,奴婢告退了。”
走出正堂,看到我原来的那间屋子房门大开,桂儿正端了水盆出来,她看到我,微笑道:“这些年,姑娘的房间未曾改变过,您进去看看吧。”
我点了点头,走进屋子。
床尚的枕头,还是当年砸到胤祥的那个;书桌上的文房四宝,还是当年胤祥送的那套。
墨要平正,重按轻推,圈大力匀。初研,水宜少,磨浓了,再加水,再磨浓。墨要磨得浓淡适宜,太浓易使笔锋胶涩难用,太淡又易透纸。
胤祥的话犹在耳边,只是人已远去。
一滴水珠掉进了砚台里,接着又有几滴,打湿了砚台。
取了墨慢慢研磨。
泪弹不尽临窗滴,尽踱旋研磨。就泪磨墨,原来真有此一说。
捡了支紫羊兼,细长的笔杆上刻有一个繁体的“宝”字,在胤祥教我写字后,我才看出,那个小小的字是他刻上去的。
展开二尺白宣,笔尖写出的是胤祥的字体:
彼岸花开花开彼岸时只一团火红花开无叶叶生无花相念相惜却不得相见独自彼岸路
那一夜梦中相会你是白色无根莲我是红色彼岸花你苍白如雪我妖红似血
你落落于天山镜池水沄沄我寞寞在幽冥黄泉路漫漫那一刻爱上你命里劫数无路可逃无所可逃
我会一直等三千日斗转星移你终于老去我依旧沦陷
你来到渡口前方暗河黑水潺湲投以我浅浅一笑孟婆汤碗已空
你踏上奈何桥心静如水心沉如石我合上乱花枝心痛破碎心死无望
我脉脉花香的缠绵抵不过苦涩寡汤的忘却我还活着没有灵魂只有肉提却坚持爱你
眼泪打散了墨迹,晕开一朵朵黑色的花,妖冶诡异。我将宣纸缓缓撕开,撕碎,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放纵。
再也忍不住泪水奔涌,捂着脸跑出咸福宫,想擦眼泪,却发现帕子落在了屋里。
一方蓝色丝绢伸在我眼前,是八阿哥,他,是来长春宫给良妃请安的吧。
草草擦了脸,不好意思地看着八阿哥,“回头奴婢将帕子洗干净了,再还给贝勒爷。”
他不答话,凝眉注视我,之后,似乎又向我身后扫了一眼。我扭头回望,却被他拉进怀里,“筝儿,你总是让人心疼。”
“贝勒爷……”我双手在他胸前推了推。
他随即放开了我,说:“我送你回去。”
第四十八章 养心
五月下旬,康熙北巡,带走了一、二、十三、十五、十六几位阿哥。我依然留在养心殿里整书,除了每天要面对四阿哥,这不失为一个好差事,没人催促,没人捣乱,想整了整两下,想歇了歇一会。
四阿哥歪在榻上看书,我收拾完,发现他躺着睡着了,想就这么走了,终究不忍心。今天下了暴雨,温度很低,他来时虽打了伞,衣衫也湿了大半,这会儿就这么睡着,醒来非要感冒不可。
蹑手蹑脚走过去,轻轻取下他手里的书,放在榻桌上,为他盖上毯子,手腕突然被一只大手死死钳住,力道之大,痛入筋骨。四阿哥猛地坐直,一双眸子紧紧盯着我,待他看到自己身上的毯子,迅速松了手,脸色也缓和了下来。但他眼底一闪而过地杀机,令我毛骨悚然,我的身体骤然绷紧,哆嗦着找回自己的声音,“对,对不起。”
“筝儿……”
他伸手想要拉我,我惊慌地退了两步,险些跌倒。
他有些失落,手定在空中许久才缓缓收回,他重重叹气,“没想到,你竟是如此怕我。”
我惊魂未定,看到他起身,又连连后退数步。
他眉峰纠结,背过身走向门口,声音充满了无奈,“我原不想如此的,上次的事……唉……我说过不会再迫你……筝儿,你不必如此怕我的。”
他的身体在阳光下拉出一个长长的影子,那个背影,此时显得绝世孤寂,那一声叹息,竟撞在我心上,疼了一下。
无论是胤禛还是雍正,他是个渴望被人理解的人,他做的事,希望被人肯定,对他说一个“是”字。可是,他选了一条计默的帝王之路,注定要称孤道寡,于是连睡觉也提防着周遭。
忽然觉得心中苦涩惆怅,这个人,他是中国历史上最勤勉的皇帝,却也是最受非议的皇帝。在我心里,他该是和李世民一样的帝王,却不懂为何他得到的是与李世民截然相反的评价。
他抬脚跨出门槛,我冲口喊了一声:“喂!”
他转身以目光询问我,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唤住他,编了个理由,说道:“上次,你带来的粽子,很好吃。”
端午节那天,他带了几个粽子,我剥开来,看到糯米泛着淡淡的褐色,有些不敢相信,“肉的?”
他微微点头,“你额娘是杭州人,想来,你爱吃肉粽。”
记得那天我连吃了两个,剩下的全都打包带回了乾清宫。
他听我提起粽子,有些诧异,思索片刻,点了点头,便走了。
摊开宣纸,想练练字。小福子不再替我送信,我也不再写信,那几日抄佛经,发现字有些退步。
还未想好写什么,笔已落下,“胤礻”,陡然停笔,愣愣看着那个不成字的字,以前练字,每天都会将这两个字写上数十遍,如今竟然已成了习惯。
眼底泛起薄雾,我努力将它逼回。
此时,四阿哥已进了门,正向我走来。来不及遮掩,迅速落笔,将未写出的“羊”字换成了“真”字。
他看了看我的字,唇角勾起似是而非的笑,“写得好!”
我自然知道,他夸的并不是我的字,信手在前面添了“冷面王”三个字。果然,他的脸冷了下来,我将眉毛高高挑起,意思是:怎么样,被我说中了吧。
他摸着自己的脸,认真地问:“我真的很冷吗?”那样子竟有些像个犯错的小孩。
我放下笔,微微一笑,“你只是不爱笑,其实你笑起来的时候,也挺亲切的。”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仍旧是不笑,转身坐在榻上,从食盒里拿了粽子出来。
我有些意外,“这个时节还有粽子?”
他对我的意外甚为不屑,淡淡说道:“想吃便有。”
我伸手去拿粽子,看到他的冷脸,没了食欲,“奴婢给贝勒爷讲个关于粽子的笑话吧。”
“嗯,说吧。”
“有一天,包子和米饭打架,米饭人多势众,见了有皮的就打,什么包子、饺子、馄饨……全都被打得落花流水,粽子被米饭逼到墙角,情急之下,扒开自己的衣服大喊:‘看清楚了,我可是细作!’”
我讲完,四阿哥木呆呆地看着我,半天,象征性的干笑了两声。
我撇撇嘴,“贝勒爷何必强颜欢笑。”
我这么说,他反倒笑得真实了,“想逗我笑,你可以叫我的名字,这个法子比讲这些个无聊故事更有效。”
我悄悄“切”了一声,不再理他。
养心殿里简直就是皇帝的藏宝库,不但藏书,还收藏古玩、字画、各类珍品,这不,又送来了一大批名人字画。我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