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抚育本多家的遗孤。“那样才能让生出来的孩子继承祖父和父亲的斗志。”听到这些,一股暖流久久在竹千代身体中流淌。
我有着这样的家臣……他与其说感到自豪,不如说被深深的悲哀笼罩了。难道那一门忠烈的本多家人也终于要离开三河,沦落为流民吗?竹千代轻轻摸了摸后背上这个孩子的衣服。衣料果然就是母亲嫁到冈崎城时带过去的种子种出的棉花织成的。那布此时异常粗糙,甚至连纹理都已看不出来。那女人的前襟也散发着阵阵恶臭。唉,竹千代向背上的孩子默默致歉。
奥山传心一边悄悄观察着竹千代,一边若无其事地对女人道:“自从今川的城代去了冈崎,冈崎人的日子好过些吗?”
“没有。”
“更严苛了?”
女人没有正面作答:“因为要随时防备尾张。”
“松平的家臣生计怎样?”
“唉。家臣有孩子出生,却没听说做过新衣。”
“哦……那么,身在骏府的竹千代,便是你们唯一的寄托了?”
“是。而且……”
正在此时,竹千代背上的孩子突然哭泣起来,大概是太饿了。竹千代赶紧解下拴在腰上的饭袋,递给那孩子。
在少将官町入口处,竹千代和奥山传心告别了本多夫人。她说要去拜访智源法师,也定会顺便去拜访源应尼。
连祖母都赞不绝口的品行高贵的本多夫人,都不得不背井离乡,难道松平氏的人竟已困苦不堪到如此地步了?待那女人牵着孩子的手走进智源院的山门,奥山传心装得若无其事,拍拍竹千代的肩膀,道:“你心中可好受?如果大将不坚强,他的部下就只能是如此下场。”
竹千代不答,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也已十一岁,该向众人展示你的力量、捍卫自己的领地了。”奥山传心佯作轻松地笑道,“现在还不迟。三河人心未散。你看,那个女人的眼神依然那么清澈!那就是靠食朝霞而生存的人!”
“哦。”
“你可以去和下人们玩耍了。我现在去见雪斋禅师。”走到门前,他高声叫道:“竹千代回来了!”然后迅速离去。
竹千代迈进大门,冷冷地看了看匆忙出来迎接的平岩七之助和石川与七郎,一言未发就进了卧房。鸟居元忠规规矩矩地跪在卧房里等着他,但是竹千代不予理会。他倚着桌子颓然坐下,呆呆地陷入了沉思。
“您有心事吗?”元忠问道。十四岁的元忠体格已十分健壮。
“元忠!”
“在。”
“你应该知道一些冈崎的事情,他们的生活,都很艰难吗?”
“是。”
“填饱肚子都很难吗?”
“应该是。除了少量粟和麦子,他们只能靠草根勉强果腹。”
“可有衣穿?”
“去年秋天,平岩金八郎第一次给女儿做了新衣。”
“第一次?”竹千代十分惊讶,“他女儿多大?”
“十一岁。”竹千代睁大眼睛盯着元忠。来到这个世界十一个春秋了,居然第一次穿新衣服!
“除此之外,我没听说过有其他人做过新衣。”
“退下!”
“是。”
元忠下去后,竹千代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这些都是实情。如果因为听到实情而发怒,就太不应该了。但理解毕竟战胜不了感情。此时,退下去的元忠又回来了。“少主。”他伏在门口。这时竹千代已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怒不可遏地吼道:“可恶!什么事?”
元忠直直地盯着竹千代,“松平的使者来了,求见少主。”
“松平的使者?”竹千代顿感如芒在背,不禁眉头紧皱,“有什么事情?你去应付好了。”
但元忠并没有退下去,依然紧盯着竹千代。
“我今天不想见人!”
“少主。”元忠打断竹千代的话,“您知道故国家臣们的心情吗?您知道他们生活在何等境况之中吗?”
“怎么,你要抗命?”
“不错。”元忠向前挪了挪,毅然道,“家臣们如今不能昂首挺胸……不能理解家臣痛苦的主君,我当然要反抗!”
竹千代双眼喷火,盯着元忠。元忠毫不示弱。两个少年的眼神碰撞出激烈的火花。
“元忠!你是否想说,家臣们是为我着想,才被迫向骏河人低头?”
“不!”元忠激动地反驳道,“如只是为主君着想,他们决不可能忍受那样的屈辱。”
“那么,他们是为谁忍辱负重?”
“一旦有战事,冈崎人就毫不犹豫地去冲锋陷阵,父亲战死了,就把儿子顶上去;而现在,却要每天饿着肚子,咬牙忍泪,在骏河人的统治下忍辱偷生……但他们在战斗时,却高举武器英勇前进,敌人闻风丧胆……主君见过这样的场面吗?您认为,他们只是为主君着想才如此英勇吗?元忠不这样认为!他们在期盼,希望能够将未来托付给主君!因为满怀期待,才能忍辱负重。”
“哼!”
“他们并非仅仅为主君着想,因为主君的处境也和他们一样。正因如此,他们才把希望寄托在您身上。您怎可不见他们?您为何不让他们看到,您对他们的痛苦了如指掌?为何不告诉他们‘再忍耐忍耐’?”说到这里,元忠已泪如雨下。
竹千代激动得浑身颤抖,半晌没有做声。眼下他终于明白,鸟居忠吉为什么要特意将儿子元忠送到他身边。“就连我元忠也知道,不能将家族中人团结起来的主君就是无能之君,能够不负众望的主君才是明主。您还要让我代您去接见他们,还要继续辜负他们、亏欠他们吗?”
竹千代转过头去,避开元忠的视线。元忠所言不差,作为主君,如仅仅让家臣们想着、盼着,那就有负于他们。要做一个值得被臣下期盼的主君,就必须按照元忠所建议去做。
“元忠,”竹千代的声音缓和下来,“来者是谁?”
“是、是本多忠高的夫人。”
“本多夫人?”竹千代失声道,“快请进来。你说得对,快请她进来。”
竹千代原以为,本多夫人是流落到此地,没想到竟是故国派来的使者。她大概是考虑到路途艰险才那样打扮,但毕竟太悲惨了。一想到家臣们的苦难……不,一想到家臣们对他的殷殷期待,竹千代就感到双肩沉甸甸的。“必须时刻给自己增加重担。没有负担的人做不成任何事情。”雪斋禅师经常训导他的那句话,此时猛烈地撞击着他的心房。
元忠出去后不久,就带着本多的夫人和孩子进来了。源应尼也跟在后边,她平静地数着念珠。
“噢,本多夫人……一路辛苦了。”本多夫人跪伏在台阶上,没敢抬头看竹千代。
“终于,终于见到少主了……”她强忍泪水,满怀感慨。大概是事先已经交待过,孩子低垂着头规规矩矩地跪在母亲旁边。
竹千代心中一阵难过。元忠看到这一切,也不禁背过脸去,紧咬着嘴唇。
女人已换掉那身褴褛的衣衫,齐齐整整穿着一件和服,乱糟糟的头发也梳理过了。虽然不至与刚才判若两人,却也透露出她光彩照人的高贵气质。“首先转达久松佐渡守夫人对少主的问候。她猜测您平日里可能不太自由,叮嘱您一定不要泄气,要满怀信心地等待来日……这是夫人给您的礼物……”她边说边取出於大托她捎带的三件夏衣,呈绐竹千代。当她一抬头,才失声惊呼一声。原来竹千代就是刚才背着她孩子的少年。“原来是您……”
竹千代摆摆手,伸手取过一件衣服,“就给孩子穿上这件。我一个人穿这么多,太奢侈了。”
女人呆了一呆。她终于明白了竹千代的意思,不禁放声痛哭:“太罪过了。穿在他身上,太罪过了。这孩子……这个孩子……”
竹千代打断她道:“真是个幸运的孩子。我还是第一次抱孩子。来,我抱抱。”那孩子也已经看出对方就是刚才给他饭吃的人,于是噔噔地走过来,在竹千代膝上坐下。
“这,平八……”女人慌忙摆手,但源应尼微笑着阻止了,“不要客气。这个孩子将来也会成为竹千代的得力干将……真是忠心奉公的祖孙三代!”
鸟居元忠眼望别处,用手指悄悄擦拭着眼角。
第三章 孤儿情动
“阿鹤,过来。”氏真一边招呼阿鹤,一边走至院中。阿鹤的脸已羞得通红,因为今日所有被邀请参加赏花会的侍女们都在看她。
樱花间挂着纸罩蜡灯,使花朵仿佛笼罩在朦胧的月色中。
“少主……”当走出众人的视线后,她迅速靠向氏真,死命抓住他的衣袖。氏真木然地回过头,脸上似笑非笑。他们沿着小溪,走人假山背阴处。
已经十七岁的阿鹤出落得艳丽动人,侍女们纷纷传言氏真已染指于她。但是事实究竟如何,谁也不知道。除了耽于蹴鞠和茶道,氏真还喜欢在内闱和侍女们厮混。今川义元因忙于政务,好像根本无暇顾及这个个性阴柔的儿子。氏真便借此机会经常出入家老们的府邸。自春天以来,他已是第二次造访关口刑部少辅的府邸了。
“到这边来。”绕过假山后,氏真站住,指了指身边的那块大石,对阿鹤道。阿鹤紧张地用双袖遮住脸,战战兢兢地在岩石上坐下了。氏真无论在谁面前都颐指气使、大大咧咧,这让阿鹤常常感到害羞和难为情。
“阿鹤。”
“在。”
“你喜欢我吗?”
“事到如今……您还说这种话!”
“除我之外,你还喜欢其他男人吗?”
阿鹤慢慢放下衣袖,露出脸来。
“有没有?”
“没,没有……”
“是吗?就我一个人吗?”
“少主。”
“怎么了?”
“阿鹤害怕侍女们的传言。”
“传言?”
“她们说我还没有经过大人的允许,就私自接受了少主的宠爱。”
“那不很好吗?我是嗣子。你并没做什么不忠不义之事。”氏真说完后,大大咧咧地在岩石一端坐下,一把揽过阿鹤,“阿鹤。”
“嗯。”
“你喜欢我吧?”
阿鹤没有回答,只是向氏真靠了靠。
“既然如此,我有件事想托付你。”他故作轻松地说道,“听说义安的女儿要嫁到饭尾丰前那个浑蛋家里去。你能否,让我和她见上一面。只一次,一次……”
阿鹤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氏真所说的那个女子,就是和阿鹤容貌相当的阿龟。氏真竟然想通过她见阿龟。虽然广纳妻妾是贵人们的嗜好,但女人也有尊严。男人即使要纳妾,也应尊重家室的感情;就算对方早晚会知道,也应先有所遮掩。但此时氏真却赤裸裸地向阿鹤挑明了一切。不知他是对长相厮守感到厌倦,想要寻求新的刺激,还是想故意激起阿鹤的嫉妒心,以使她加倍爱他。这里没有光亮,看不清氏真的表情变化,但从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半点羞耻,也没有一丝体贴。
“可以吗?”氏真又一次问道,“如果不愿意,我不强迫你。”
阿鹤全身发抖,“少主!”
“你愿意吗?如果愿意,今晚就去约她。我在这里等着。”
“少主!”她忍无可忍,将氏真抱得更紧了。如果不是氏真,她真想将其撕成碎片,“你叫阿鹤到这里,就是为了那事?”
“嗯。对”
“可恶……您……”她雪白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氏真好像终于意识到了阿鹤的怒气,他若无其事地将双手放在阿鹤背上。月亮就要出来了。氏真怀中的阿鹤几乎无法呼吸。男人啊……氏真果然是为了激起自己的嫉妒心,她刚才是误解了,现在终于松了一口气。周围逐渐变成了银灰色,松树的影子从头上淡淡地铺了下来。“少主。”
“什么?”
“请您尽早求得大人的许可……以便我可以早一点……早一点到您身边服侍。”
氏真不答,半晌,他突然放开阿鹤,道:“太热了!你应该明白我的心。”
“是。”
“那么,刚才的事情……”
“阿龟?”
“不错,如果今晚见不到她,我决不出去。我在这里等着,你把她带来。”
阿鹤好似又被浇了一桶冷水。她飞快地挣脱氏真的怀抱,盯着银色的月光下氏真那苍白的脸。氏真道:“快点!我在这里等着。”
此时,假山顶上突然传来哈欠声。
“啊!”阿鹤惊恐地扑向氏真。氏真向山上高叫道:“谁?”
“竹千代。”话音未落,今晚也被邀来参加赏花会的竹千代慢慢地从假山上走了下来。“月色不错。只有我一个人,因为小姐的声音吓走了我的同伴。”
“你的同伴?”氏真问道。
“阿龟小姐。”竹千代冷冷地回答道。
听到“阿龟”二字,氏真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你是冈崎的竹千代?”
“是。”
“到这边来。你和阿龟,是在谈情说爱?”
竹千代走到二人身边,圆圆的脸庞在月光下熠熠生辉。他的身体已然成熟起来,充满青春的活力,已到了追求异性的时候了。“不是谈情说爱。只是随便聊聊,等着月亮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