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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话?他说他去世之后,让我遇事与黑田商量?”
“不,他曾经声泪俱下道,他竹中对已故右府和大人您伤透了脑筋。”
“他说过这等话?”
“是。他说,他最终一定会为右府和大人您耗尽心力而死。可遗憾的是,您和右府都是人上之人,这也没有办法。他还叹道,为何他生来不傻一些呢?若是那样,使用不着做军师,只做一个大名就是了。唉……说罢,他老泪纵横。”
“半兵卫为秀吉耗尽了心力?”
幽古意外的一番话让秀吉瞠目结舌,他不由探出身子。信长公究竟是怎么对待半兵卫的,秀吉不得而知,可是他一直把半兵卫看成难得的军师,且白以为始终待其不薄。万万没想到,如此军师居然在临死之时,感叹自己太过聪明。
“是。据传他在病榻上呻吟道,若是他生来就不擅谋略,右府和大人您一定会给他五六千士兵,这样他就可以建功立业了。可是,正是由于有些聪明,生来就善于谋略,便被冠以军师之名,连一兵一卒都不能统率,真是伴君如伴虎啊。故,比他愚蠢的人都接二连……地成了大名,而他却永远跟在主人身后,如同一只看家狗………生不过如此,如今,此处便是死身之地了吧。”
“唉!”秀吉不禁在心底长叹一声。若照此说来,他也还记得,半兵卫活着的时候,每当提出一些出人意料的奇计妙策之时,自己确实会浮出一缕恐慌:若此人是敌非友,岂非心腹大患……“唉,半兵卫竟是在这样的心境下故去的?”
“是。人的地位差异真是可怕。这次的事情不也一样?家康意外地取得了胜利,令世人为之震惊。”
“半兵卫说过这样的话?”
此时秀吉已经听不见幽古的话了。他的心思转移到家康身上,思虑起来。就连半兵卫那样的人,思虑都如此之深!
“幽古,你讲得好。原来半兵卫一直认为他是我的一条狗啊。”
“这就是人生来地位的差异啊。”
“唉!秀吉终是明白了。家康也一样,看来不能再把他当成敌人了,当将他视为朋友。”
“啊?”
“我已经决定了。哈哈哈!人,常是作茧自缚。然而一旦破茧而出,则是万里晴空!明白了!哈哈哈!佐吉!佐吉!”
秀吉大声把待在外问待命的三成叫了进来。“我要向小牧山的石川伯耆派出密使,你马上去准备!”
吩咐完毕,秀吉的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笑容,他回头看了一眼幽古,“准备笔墨!”
“遵命!”
“家康的目标至多是日本,而我羽柴秀吉的抱负则是从大明国至天竺,即使同样心怀大志,也有器量大小之别。准备好了吗?”
言罢,秀吉挪了挪烛台,仰头凝神沉思……
第二十九章 太平之供
松本四郎次郎清延又恢复了先前的茶屋四郎次郎的身份,带着两个下人走在从滨松返回京城的路上。
此时已是天正十二年十一月下旬,寒风呼啸,通往冈崎的路上落满了山毛榉的叶子。四郎次郎不时停下来系系松动的草鞋带子。不知不觉,他的眼角湿润了。
从春天到此月的月初,持续了将近一年的战事终于将结束,目下,家康和秀吉正忙着讲和,而且,讲和成功自是毋庸置疑。故,在家康的授意下,他又成了商人茶屋四郎次郎。
“先前啊,”茶屋对停下脚步等待自己的下人道,“先前,我一直想做一个真正的商人,可却又难以割舍武士情结,这一次当是彻底断了这个念头了。”
然而,下人并不明白主人到底是何意,对视了一眼,糊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身为武士,总有深重的罪孽感啊。”
“是因为武士要打仗吗?”
“是啊,仗必须要打……”四郎次郎似乎并非刻意要让两名仆人领悟,他伸伸懒腰,抬头望了望湛蓝的天空,叹了一口气,“更有甚者,身为武士,还要被义理这条看不见的绳索束缚,丝毫动弹不得。唉,人都太单纯了。”
“武士竟然也是这样?”
“是啊。你们永远不会明白我为何这样说。”
“是。”
“哈哈,你们当然不可能明白了。其实我也说不明白。实际上,我还在犹豫,到冈畸到底见不见他……”
“冈崎的……哪一位?”
“跟你们说了也没用。”随即,四郎次郎又似自言自语,“就是城代石川数正。”
两个仆人相互使了个眼色,依然默默地走着。对他们而言,城代就是了不起的大将,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感想了。茶屋似也注意到了,他独自笑了,脸上分明布满了孤寂。“你们知道吗?在这次的战争中,石川大人不知挽救了多少人的性命,是很多人的大恩人呢。”
“救了好多人的性命?”
“是啊。在小牧,他不知让多少家臣得以免除性命之忧。可是现在,他却成了众矢之的。”
“他是……大恩人?”
“当然。”说着,茶屋缩了缩脖子,“哦,好冷,看来要下雨了。”
“是啊。”
“我看还是去一趟吧。从恢复商人身份以来,还没有见过他呢。”
雨开始落下来,茶屋四郎次郎把斗笠往下拉了拉,加快了脚步。现在,即使去拜访石川数正,也无话可说。双方的条件已经谈妥,茶屋已没有机会发表意见了。然而,他还是不甘如此穿城而过。真正理解数正之苦的,除了家康,就只有茶屋一人了。或许还有人,像本多作左卫门……想到这些,茶屋总觉得得去见见数正了。如见了面,数正在自己面前发些牢骚,茶屋也只能与他携手痛哭。
这场战事从一开始就不可理喻。不许自己取胜,又不能失败,一旦失败,自会灭亡。因此,长久手一战之后,家康的家臣就泾渭分明地成了两派。其实,除了家康与数正,其余的全是主战派。在主战者看来,秀吉并不足惧。他们原本就是一群剽悍而单纯的武士,趁着秀吉喘息未定,乘胜一击,发起决战,一举将其击溃……实是顺理成章。
家康越是说现在不是讨伐秀吉的时候,家臣就越是群情激昂。其实他们并无他意,而是认为主公心疼家臣,关键之时就犹豫不定,这都是他们对不住主公。
故,除了家康,能够站在这些强硬的主战者面前的:就只有数正一人。而本多正信等人即使发出反对之声,众家臣也不以为然。
“让主公唯唯诺诺的不是别人,就是数正!”
“对,秀吉的手都已经伸到数正那里去了!”
“不错。他还不断地向秀吉派密使,回来后蛊惑人心!”
在这种情形下,家康还是力排众议,避免了同秀吉决战。
秀吉从长久手退回乐田之后,便将大本营驻在小松寺山,一副立刻发起进攻的样子。两军义陷入了此前的僵持局面。
据传闻说,小松山寺里的秀吉每日都在下棋消遣。
“敌人有动静。!”
每当前线送来报告的时候,秀吉连理都不理。“若对方送上门来,若送上门来啊……”秀吉差不多每次都这样回话。他十分清楚,家康是绝不会主动送上门来的。
这样的对峙不知救了多少性命。当然,在此期间,数正奉家康之命,一直在和秀吉联络……
茶屋四郎次郎进了冈崎城,不禁又叹起气来。数正苍白而紧张的面容又浮现在他眼前。一招棋错,满盘皆输。处境尴尬的数正实是太疲惫了,太需要人理解了。他的对手可不是一般人,而是那天下皆知智勇双全的羽柴秀吉,与其进行谋略的角逐,谈何容易!一旦猜不透秀吉的心思,被揪住了什么破绽,他的人马立刻会惊涛骇浪般席卷小牧山。
不主动进攻,却要防止对方突然发起攻击。数正密告秀吉的,还真是家康之意,同时也真正在为秀吉盘算。而要巧妙地找到那个“意思”,数正必须通过缜密的算计,才能得到唯一的答案。
此时,一旦数正露出破绽,异常敏感的秀吉就极可能看破数正乃是在家康的授意之下,后果实难逆料。一方面为图扭转战争的不利形势,另一方面,又要牢牢掌握秀吉军队的动向,并相应安排德川军队的行动,因此,数正真可谓战功卓著,无人能及。
天正十二年整个四月,秀吉一直待在小松寺山上,当他确信数正的密告可以信赖之时,才开始让人在木曾川上架设浮桥,然后渡过木曾川,经各务原进入美浓的大浦。秀吉故意一副为打开僵局而进攻美浓诸城的样子,先后进攻加贺野井城、竹鼻城,并于六月二十八撤回了大坂。
同时,秀吉军队在伊势也异常活跃,从松岛、峰诸城到神户、国府、千草、滨田、楠,不断攻城拔寨,当然,这些已完全不是以降伏家康为目的。若想和家康讲和,必须先和信雄讲和,这才是秀吉的真正想法。当然,怂恿他去这么做的,正是数正。
家康乃是出于道义才出兵援助信雄,因此,只要信雄和秀吉讲和,一切就结束了,家康也可顺理成章地打道回府。虽然此后时常要发生一些局部冲突,但由于彼此心知肚明,秀吉和家康并没伤和气,只是为了促使信雄和秀吉讲和而佯动罢了。
在此背景下,八月二十八,虽然家康与再次从大坂出兵的秀吉进行了试探之战,最后还是浅浅休战。九月二十七,家康进入清洲,十月十七退回三河。然后,谈判开始。
此前,一切同秀吉的交涉都经由数正之手。现在,摆在数正面前的最大的问题,就是秀吉向家康提出索要人质。
秀吉的条件,是要把家康的一个儿子,以及石川数正和本多作左卫门两家老的儿子送到大坂为质。家康的家臣听了,个个怒发冲冠:“数正到底是站在哪一方?”
“胜利的一方反而要交出人质?这样可笑的事闻所未闻,为何不让他滚?”
当茶屋四郎次郎走进正处于尴尬境地的冈崎城,已经下起了雨。通报的侍从兴冲冲地跑进去,半天竟不见回来。
茶屋深感纳闷:自己特意前来拜访,数正应亲自出来迎接……怎么说,他也是身陷困境啊。
不久,通报的侍从回来了。“大人说,如只需一会儿工夫,可以接见。”
这简直就是逐客令!
“那就……我也知你家大人公事繁忙,可是进京之后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便顺路来拜访一下。”茶屋把两个仆人留下,自己洗刷一番,向府门走去。
“伯耆守大人心情可好?”在通往书院的走廊里,茶屋问道。
“是……好。”年轻的侍卫含含糊糊地应着。
“是辛劳过度……”茶屋刚说了几个字,便见侍从眼神闪烁。难道他们刚才被数正呵斥了一顿?
走进书院,茶屋却见数正早就让人搬来烛台,恭候多时了。
茶屋第一眼看到数正,就发现他明显地消瘦了许多,棱角分明的颧骨上似堆满了乌云,肩膀亦瘦削不堪。“请恕在下在大人百忙之中前来打扰。”说着,茶屋恭敬地施礼。
“你来这里到底有何事?你现在很是逍遥啊。你既非我的家人,也非亲朋好友,竟特意来探望我,真是太客气了。”一见面,数正就用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调子道。
“你们都退下去。”数正分明是在斥责两名侍从。
侍从深感意外,茶屋亦大为吃惊。前些日子,两人还共同在家康身边伺候。而且,茶屋为何只想做一个商人,数正不可能不知。
侍从们退下去了,好些时候,数正也没拿正眼看看茶屋。
“石川大人,您的辛劳,在下甚是明白。”
“先生无需客气。”
“这……”
“石川数正还不至于堕落到让身为商家的你来施怜。”
茶屋心里一沉,怔怔地望着数正。今日说出这等话来,说明数正的心寒,已超出了茶屋的想象。
“为你好,我不妨实话实说。现在,凡到数正这里来的人,无一不遭到众臣的白眼。”
“哦?”
“如因太重情义而招来憎恨,甚至丢掉性命,那就不值了。尤其是你,还要赴京城……京城可是秀吉的地盘啊。”
茶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数正是在为自己的安全担心啊,其冷漠并非本意!他突然一阵哽咽。德川氏第一忠臣竟然遭到如此大的误解,甚至连造访之宾都受到了威胁……
“石川大人,茶屋此次遁出武士家,已经彻底和武士断绝缘分了。但在下还有一事想问大人,便不请自来,贸然拜访了。”
数正并不正视茶屋,道:“那你说吧。如我能答,看在你我交情的分上,我自会告诉你。”
“大人如此直率,在下诚惶诚恐。”茶屋深受感动,又恭散地施了一礼,“秀吉提出的关于人质的条件,主公知道了吗?”
“这件事情……”数正深深地叹了口气,方正视起茶屋来,眼神中充满了悲哀,“关于此事,数正最近要到秀吉那里去一趟。”
“是去转达接受之意?”
“拒绝。”
“啊?那么,主公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