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是,这次出使,一方面要尽量减少因助修大坂而糜费的金钱,另一方面又要洞察秀吉的心情,不给他机会抓住把柄,刁难德川氏。
“别的都好说,唯独此事,请恕在下难以从命……”数正接着道,“当年修筑安土之时,酒井和大久保二人已有前车之鉴。只要是与筑城有关,使者无异是去鬼门关。”
家康似有些不乐,沉默了一会儿,他厉声道:“你和作左商量一下,看派谁去好。总之,普通人担不起此重任。”
此话一点不假。这次秀吉筑城的目的,无疑是想向天下展示威风。因此,如果发现谁比他更富裕,或敢和他比试威武,他自然会加重谁的赋税。但德川氏目前也困难重重,既要加强无数新领地的防御,又要修筑众多的工事。
从家康的房里出来,数正又到本多作左卫门那里,密谈了半个多时辰,才打道回府。
虽然当时康长并没有听到谈论的具体内容,但是出城时,父亲的脸色显然不是很好,定是有什么令他痛苦的心事。想到这些,康长沉默了。
数正义苦笑着道:“不知你们是否明白,为父为何会问你们这些……”
“孩儿们很想听一听。”
“为父可能要到羽柴筑前那里去出使一趟。”数正停了下来,又缓缓地摇起扇子。
“那……出使到筑前那里,真的就那么难吗?”弟弟胜千代睁大了眼睛,拼命地在父亲的脸上寻求答案。
“这……这次出使,远比以前到骏府迎回夫人和少主时要困难啊。”
“为……为何?”
“因为不久之后,主公就要变成筑前的眼中钉了。设若我是筑前,也会如此。要筑城,便可以堂而皇之命大名们出黄金、木材、石料,以及人夫。”
兄弟二人又陷入了困惑,面面相觑,对父亲的话依然似懂非懂,不知父亲为何会这么困惑。
“那么,我出使的时候,把你们也带上。然,你们一去,恐再也回不来了……明白吗?”
“只要父亲让我们去,我们就……你说对吧,胜千代?”
“嗯。”胜千代含含糊糊地答道,“这恐是‘做人就要遵循佛道之理’吧。”
“对。”数正觉得孩子们似开始理解自己的初衷了,用力地点了点头,“你们知道吗,这次父亲怎么也下不了决心去出使,可一想到主公对我的大恩,一想到我冒着生命危险,把主公的嫡长子信康从今川家救出来的情形,我就羞愧不已。而且,主公为了德川氏,为了天下苍生,含泪杀了亲儿子……想到主公之苦,为父终于下了决心。”
弟兄二人似乎渐渐明白了父亲的心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数正。父亲提起信康,眼里总是泪光闪烁。“不只是信长,换了别人也一样。一个人,若到了以修筑天下第一的城来向世人示威的时候,必与鬼神无异。筑前当然也要这样做。因此,即使你是鬼神,如果没有惊人的献身之志和才能,是断断不可贸然前去出使的。”
“父亲!”胜千代颤声道,“那就一起去吧。如真是那样,我们也可死在一起。”
“你急什么,胜千代!”康长连忙阻止道,“是生是死,父亲心里自然有数。我们只要按照父亲的意思去办就是了。别随便插话,好好听着。”
“我不是正在听嘛。到底什么时候去出使,父亲?”
数正的眼睛湿润了,他擦了一下眼泪,笑了。“听你们这样一说,我就安心了。我相信我有此才能。估计不久之后,主公还要让我去一趟滨松。届时和主公好好筹划完毕,才能作决定。就在三五天之后吧……”
“在此之前,我们也准备准备吧,胜千代。”
“是。”
数正看着两个孩子,宽慰地笑了。
第十六章 作左荐使
茶屋四郎次郎在滨松城见了德川家康,随即飘然离去。
他的报告详细而准确,想必家康又会作出一些新指示。不过,家康并未就此说什么,而四郎次郎也没有透露要去何处。
时值五月,柴田败亡的消息,早就被秀吉颁得天下皆知,而且,出兵伊势的刈谷水野总兵卫忠重,也已把秀吉在琵琶湖北的攻防形势绘成地图,详细地向家康作了汇报,因此,茶屋汇报的内容,家康此前已知了个大概,却装出一副全然不知的样子。家康自是还存留着一丝期待。因为不知从何时起,秀吉要筑大坂城的传闻,已经把每个旗本大将都弄得心情紧张。
其实,秀吉并没有像信长那样,对敌人表现出极强烈的憎恶,在这一点上,他大概是受到了家康的启发。家康对武田氏的遗臣采取了恩抚之策,结果获得了极大的成功,估计秀吉不会看不到这些。
虽然秀吉对胜家一人毫不留情,但是,那些举棋不定的胜家家臣,秀吉都拉拢到了麾下,现在,他已经牢牢地控制了二十余国。根据目前的实力,他完全可以动员三十余国的人力和物力来修筑大坂。
但可怕的并不在于修城,而在于筑城之后发动征战。一旦秀吉抬出“统一天下”的口号来,无论是东面的德川、北条,还是北面的上杉景胜、中国地区的毛利辉元,无一人敢与之争锋。当然,秀吉不到一年,就成功地把织田氏的遗领全部掌握在手中,立刻想让天下大名臣服于他,这样的事,秉性强悍的三河武士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你看,天下又冒出来一个了不起的大强盗。”
“强盗?”
“除了筑前,还能有谁?他原本只是一个农夫的儿子,恐也不能懂得什么义理,没想到这样的一个人,竟然跳出来向世人大声疾呼,说明智光秀是逆贼,更令人惊讶的是,唾沫星都还没有干,这个农民儿子就已经悄悄地盗取了天下。真令人瞠目结舌啊!”
不知何时,这样的风评随着秀吉胜利的消息,传遍了滨松的大街小巷。对此,家康充耳不闻,不仅如此,还说要在七月去骏河、甲斐巡视。
天正十一年五月初,一个下午,淅淅沥沥的梅雨轻轻地敲打着书院的前檐。家康正在案前仔细研究甲、骏等地的军事要塞图。这时,本多作左卫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其实,家康一眼就看见了,他却依然默默地用笔在图上圈圈点点,没有抬头。
“大人!”这一次作左没有叫“主公”。
“信雄想以大人为护身符。大人此次前去甲州,究竟是出于什么考虑?”作左的语气仿佛是在训斥人,毫不客气。
过了一会儿,家康才搁下笔,慢慢地合上砚台盖,仔细地卷起地图。其实,作左卫门话里的意思他一清二楚,根本用不着问,只要看看其姿态,一切就全明白了。
“作左。”终于,家康抬起头,“你见过茶屋了?”
听到这话,作左卫门呵呵笑了。“我和那个人又没有多亲密的关系。”
“哦,你又讨厌人家了,你这个毛病可不好。”
“什么讨厌,从一开始我就没喜欢过那人。我一看见他,就知道他到滨松为筑前夸功来了,像他那样的人,胆小如鼠,早就被筑前吓破了胆。这些都在他脸上清清楚楚写着呢。”
“作左,这些话到晚上再谈吧,我现在要去见一下孩子们。”
看到家康的反应如此冷汝,作左卫门不禁微惊,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大人,且慢。请先屏退左右,我有要事禀报。”
“要事?”
“是。现在情势紧迫,如一不留神,滨松恐也会出现私通筑前的人。”
说着,作左带着不怀好意的目光,扫了侍卫和随从们一眼,“已经有人向我报告,说现在天下净是些胆小鬼……我这里有一份名单,上面记的都是那些被筑前吓破了胆的人,请大人屏退左右后再看。”
听到这话,家康机警地扫了四周一眼,皱着眉苦笑起来。“既然作左这么说了,你等就先退下吧。”所有的人都退到了外间。
“作左,你一定心有苦衷?”
这时,作左的脸色已经不像刚才那样阴沉沉的了。“大人!”他厉声叫了一声,旋又嘻嘻地笑了,“不知大人明白筑前胜利的原因了吗?”
“胜利的原因?”
“其实,这次筑前的胜利,与其说野战得法,不如说是攻城有术。但是,筑前真正的强项在于‘位攻’。”
家康一听,现出怀疑的神色,旋又笑着点了点头。“你所谓的‘位攻’,就是以多打少,在人数上绝对压倒对方,是人海战术吧?”
“大人说得不错,又不尽然。攻城的时候,进攻方的兵力须多于守城一方……可是,筑前的战术却有不容忽视的特殊之处。”
“不仅要在人数上占绝对优势,还要在对手中多寻些内应,是这样吗?”
听家康这么一说,作左顿时眉开眼笑。“既然大人已知,那我就不再啰嗦了。一旦有了内应,守方的战斗力就会削弱大半。筑前才会连战连捷。希望大人千万不要忽视这一点。”
“你这个老头儿有些不对劲啊。你今天到底想说什么?让我立刻和筑前决战?”家康直盯着作左,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似比他还会说笑。作左义呵呵笑了,偶尔显现出一丝揶揄的神情。
“你以为我是那样的人?我会说出和筑前决战之类的话来?”
“大人的意思是……”
家康收起微笑,一本正经起来。“你是不是已忘记了三方原会战,忘记了我的脾气?”
“忘记了……”作左木然点头道,“在下只记得那时的大人勇猛无比……还不如忘记的好,您说对吧,大人?”
“你今天到底想说什么,别卖关子了。”
“反正终究要和筑前一战,为防止我方陷人劣势,不知大人有何高见?”
“我没有,你呢?”
“作左怎能对已四十二岁的大人指手画脚?今日是向大人请教来了。如您实无高见,在下只好回家,切腹而死了。在这个无聊的世上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作左已厌烦透了……”
家康听了,只是呆呆地望着作左,沉默无语。这个老人平时总爱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家康已经习以为常了,只是今天他竟然说出切腹云云,也太过分了。
“老爷子……”
“大人?”
“你过来之前,是否见了什么人?”
“怎么,难道大人不许我见客?”
“不要老是这样大喊大叫,别人还以为我们在吵架呢。你今天来,是不是想告诉我,筑前这次胜利关系到德川氏的兴衰?”
“对。大人对目前的情势老是冷眼旁观。可是,您想过没有,在您坐观天下之时,筑前可在不断地酝酿着阴谋。我可不愿看到一个对筑前卑躬屈膝的大人啊。我想和您商量一下,我是不是该切腹。”
家康的眉毛猛地颤动了一下,可以看出,他已经发怒了。未几,他却仅是把视线转向了院子里的绿树,调整起呼吸吐纳来。作左不想看到一个在筑前面前卑躬屈膝的家康——这话的背后所隐藏的,仅仅是对家康的爱戴和信赖,因此,训斥他几句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老爷子……”
“有好主意了吗,大人?别忘了,信长公在世时,大人的身份也是信长在三河的亲家,而决非其家臣。因此,作左绝不想看到大人沦为筑前的家臣。这绝不只是我这个老头子一人的心情,而是所有与大人生死与共的三河武士的共同心愿啊!”
“这些我都明白。可是,我早就看出你脸上还写着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
“不错,你早就看出我心中已有打算,只是你越老脾气越急,不问清楚就寝食难安,没错吧?”
“哦,既然大人已经看破了,那就把您的锦囊妙计告诉老臣吧。”
“主意倒是有了,只是还没有定下合适的人选。”
“这么说,还是派人出使之事?”
“遣使道贺只是武将之间交往的形式。我接下来还有些盘算呢,先莫着急。”
听家康这么一说,作左又用戏弄的眼神,直直地盯着家康。家康则用揶揄的眼神还以颜色。家康和作左卫门二人之间的感情,远非普通主公与家臣。有时二人像是难得的密友,有时则成了相互抨击的对手,有时又变成恨得咬牙切齿的冤家。
“作左,这次我打心底里为筑前的胜利高兴。”
“真是无聊。”
“因此,我想委托道贺使给他送些礼物……”
“再这样下去,大人就要把四国也悄悄地送给他当礼物了。”
家康并不理会作左的嘲讽,继续道:“你看,我是送给他马铠五百件,还是黄金一千锭?”
“什么?”
“我反复琢磨,觉得这些东西不足以表达我的喜悦之情,最后,终于狠下心来,决定把我最珍重的初花茶壶赠送与他。”
“哦……”作左睁圆了眼睛,“您说的是松平清兵卫赠送给您的那把茶壶?”
在这种急需物资的关键时刻,如果家康向对方赠送黄金、马铠之类的东西,作左一定会骂声大起。可是,一听赠礼竟是一把茶壶,他不禁笑嘻嘻地点了点头。“大人能下如此大的决心,可敬可佩!可是,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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