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之一?
萧墨存脸色凝重地注视着手上的宗卷,他发现,这个问题之所以没有人提出,并不是凌天盟内缺乏有识之士,而是有识之士大都禁锢于“恩义”,“人情”样的范畴,而无法指出诟病。比如孙鹏远的提拔,在萧墨存这样的现代人看来,完全就像一场老套的武侠长片。沈慕锐初遇萧墨存之前,曾经遭遇过一次部下的反叛,在被昔日的亲密战友反戈一击之中,沈慕锐被打得措手不及。在他遁逃养伤之际,曾有护卫数人冒死护他。后来,这数人均死于非命,其中一人临死之前,求沈慕锐替他照顾胞弟,当时在归远堂一个分舵当小舵主的孙鹏远。沈慕锐为人最讲究有恩报恩,夺回盟主之位后,便妥善安置那数名为他罹难的护卫家人。正巧原归远堂副堂主参与叛乱,被孙鹏远绞杀,于是功上加恩,沈慕锐便提拔了孙鹏远任副堂主位。未及数月,堂主殉难,孙鹏远才当上归远堂堂主。
萧墨存只觉啼笑皆非,一个这么重要的职位,竟然不需要经过选举或者考核,仅凭领袖个人喜好随意任命。即便是皇帝统治下的天启朝,不管台面下交易几何,文武百官至少在场面上,还有科考武举,地方官员每三年还有一次由其上级官员主持的政绩考核。沈慕锐倒是爽快,他哥两好一般轻轻松松便把一个堂主之位送了出去当还人情,怎么怨得了底下众人不有样学样,乱成一锅粥?
萧墨存是受过西方教育的人,并不认同种将个人情感与团队建设拉扯上关系的做法。在他的观念中,设想一种制度,首先是将人性往“恶”里面考虑,唯有这样,才懂得承认人会犯错,人会做恶,才能发挥制度规约的作用,才能从制度上确保种纰漏的减少。而凌天盟现在的状况是,把盟众全设想成天生道德高尚,动不动就会发扬爱盟主义精神,牺牲小我成全大我。于是制度被空置,成为一纸空文,人情练达才是最该遵守的盟规,造成大堆稀奇古怪的问题层出不穷,难以一言以蔽之。
因此对萧墨存而言,最应该教育的不是其他人,恰恰就是他的爱人沈慕锐。他又花了半月的时间,每夜灯烛之下,与沈慕锐反复灌输管理思想和管理观念。萧墨存前世出生商贾之家,自幼耳闻目睹的精英教育中,实在不乏企业管理学一门,加之他聪明过人,即便未曾参与过企业管理案例,却也大致明白这一操作是怎么回事。他始终记得,自己的祖父,那著名的华商巨子说过的一句话“管理并不神秘,说穿了,不过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就是说,你自己都只能是个凡夫俗子,又怎能要求属下职员舍生忘死,为组织鞠躬尽瘁呢?因此,他设想的凌天盟盟规,却是不讲人情,却要充分考虑人性。
只是,这一套观念要让沈慕锐这样满脑子侠义豪情的古代人接受,颇费了一番功夫。很多平平常常的现代观念,对古代人而言,却不啻为惊世骇俗,解释起来相当费力。最令萧墨存恼怒的是,说着说着,这人总会想方设法,又摸又亲,动手动脚之后,结局总是只有一个,便是两人说到床上去。萧墨存难得动怒,摔了杯子问沈慕锐到底想不想要听自己的建议,若只是耍自己玩,那趁早各干各的。沈慕锐慌了神,忙将他搂入怀中好好地抚慰了一番,低头认错,却将过错推到萧墨存头上:“谁让你灯下瞧来,美得令人晃神,我把持得住才怪。”
当然,这样的话,也只能说一次,多了萧公子就要真跟他翻脸,沈大侠揣摩他的心思,向来八九不离十,知道他的底线在哪。尽管灯下看他人美如玉,真个难描难画,令他每每瞧见,总是心猿意马。而他所解说的东西,所阐述的想法,每每令他如坐针毡,当下听起来尽管极为不顺耳,恨不得拂袖而去,可过后仔细一思索,却又觉受用无穷。
沈慕锐常常有所疑惑,觉得自己面对的,尽管一张鲜花嫩柳一般的脸,却不是一个年仅十八岁的少年,倒像一个八十岁的老鬼。他的冲动,一半为了萧墨存,一半却也为心底的惶恐,似乎唯有将那人紧紧抱入怀中,压到身下,进入他的身体,才能感觉那人是自己的;不然,一个恍惚之间,那人便似乎要化为虚空,再也把握不到。
两人经过长达半月的“磨合”,终于就凌天盟盟规及所阐述的道义目标达成了共识,其后由萧墨存执笔,历经三日,写成《凌天盟纲要》,份纲要分为三大部分,首先是凌天盟告天下书,内就凌天盟宗旨,其奉行道义,其所主要意图进行阐释,并批驳朝廷污蔑其为“草寇”,武林同仁斥责其“乌合之众”等观点。第二是凌天盟盟章,围绕盟内组织制度,权力结构、盟众纪律原则进行详细规定;第三是凌天盟盟规,也就是新的规章制度,这份制度详细而人性,既考虑到盟众大多穷苦人家出身的实际需求,又对违反者做出了严厉的处罚规定。
这大概是这个时空历史中出现的第一份民间反政府组织活动纲领,它凝聚萧墨存前世所知的政治学及管理学知识,却也针对这个时空江湖组织的特性。那三日里,他思如泉涌,奋笔不停,几到废寝忘食的地步。若不是小全儿在一旁盯着他喝药吃饭,怕是连这个也要省下来。
等到萧墨存写完最后一笔,站了起来,却觉一阵天旋地转,他差点站不住,勉力撑住书案,才没倒地。萧墨存一阵心怵,这种眩晕太过熟悉,当初在宫里,便是眩晕袭来,然后自己莫名其妙缠绵病榻,若不是遇到白析皓,只怕此刻早已小命休矣。他忙晃了晃头,强行将那阵眩晕压下去,恰巧门外传来轻微剥啄之声,萧墨存不愿显露病态,令众人大惊小怪,便坐回椅子里,与平常一般无二地道:“进来。”
门嘎吱一声被推开,小全儿撅着嘴,端着托盘进来,里面照例是一碗浓黑药汁。他气鼓鼓地走了进来,将药碗往桌子上一撂,道:“公子爷喝药。”
“好。”萧墨存淡淡一笑,道:“小猴儿,怎么,有谁欺侮你了?”
“没人。”小全儿低头道。
“没人?”萧墨存温言道:“你嘴唇都撅得可以挂油瓶了,还说没有。说吧,什么事?”
小全儿抬起头,亮晶晶的眼睛只看着萧墨存,咬着嘴唇道:“我,我,我讲之前,公子爷先恕我无罪。”
萧墨存叹了口气,手指扶额,虚弱地道:“说吧,我总是你的主子,有什么事,我替你担着便是。”
“还有什么?不就是猜不透主子呗。”小全儿嗫嚅道。
“猜不透我什么?”
小全儿鼓起勇气,轻声道:“当初您为朝廷尽忠尽职,小的无话可说,什么门出什么人,咱们都是朝廷的人,从小就讲报效忠义两全的。可如今,这凌天盟算什么东西,也值得主子您尽心费力么?自古忠臣不事二主,便是,便是瞧在沈大侠的面子上,可也不必,不必如此……”
“你,你是说我朝秦暮楚了?”萧墨存涩声道。
“不,不是。小的就是想不明白,您是天潢贵胄,嫡亲的龙子龙孙。满京城谁不知道,皇恩浩荡,都向着晋阳公子府,便是,便是朝堂之上受了委屈,可哪会皇上不是大把的赏赐回去等着您?沈大侠再好,可,可也是……”
“可也是一个草民,配不上我这所谓的天潢贵胄,嫡亲的龙子龙孙?”萧墨存冷笑一下,只觉一股闷气堵上心口,脑袋里一阵阵扯得疼。若在平时,他还有心思教导小全儿一番,可现在正是身体虚弱之际,又被这样气急攻心,他抿紧薄唇,伸出手去,想要端起药碗,却发觉手抖得不成样子。
“主子,主子您怎么?主子,您甭生气……”小全儿一见萧墨存这个样子,唬得脸都青了,忙凑上去端起药碗,含泪道:“主子,小全儿是满嘴喷粪,没有见识,您千万别生气,您要喝药不是,小全儿伺候您。”
萧墨存待要扭头赶他下去,却见他可怜兮兮地望着自己,犹如受惊的小动物。想来适才那番话,也是他年幼无知,再加上身处底层,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才说出,倒也不是有心要气自己。他轻轻吁出一口气,缓缓道:“没事,我自己来吧。”
“主子……”小全儿急得眼泪流了下来,不知如何是好。
萧墨存心里一软,还是伸过头去,就小全儿的手将那碗药一口一口喝下去。小全儿不敢多言,乖乖伺候他抹嘴、漱口,待一切完毕,方小心翼翼地问:“主子,要将歇么?”
“也好。”萧墨存站起来,将写好的东西卷起放好,手搭上小全儿的肩膀,道:“我们过去……”
他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完,一阵强烈的眩晕袭击而来,霎时间一个站立不稳,直直滑倒在地。恍惚间,听见小全儿尖声大叫:“公子爷,公子爷您怎么啦?”再听见门户被人大力撞开,好几个人急匆匆地冲了进来,依稀辨得出赵铭博、红绸的脸。然后,仿佛有人在他耳边吵闹着,有一个女声高昂而刺耳地叫道:“这都怎么伺候的?人成样了,首领来了,我们一个个都逃不!”
萧墨存抖着嘴唇,想说红绸别急,有我呢,沈慕锐不敢把你们怎么样。可他哪里有力气开口,霎时间眼前一黑,陷入更深的昏迷中。
第79章
萧墨存这一次发病来势汹汹,非以往发病可比。他的身子本经由神医白析皓调养,已经大有起色,然底子甚薄,来到陌生的地方,虽有爱人相伴,但到底精神紧张,此番又劳累不堪,积压下的病症便如山洪倾泻,一发不可收拾。
他整日昏睡,陷入黑暗之中,不知今夕何夕,朦胧之间,似乎有人在自己耳边叹息,有人走动,有人哭泣,还有人压低着嗓门争执。恍恍惚惚的,一会看见沈冰楠在自己面前哭泣,一会是白析皓黯然销魂地瞧着自己,一会是沈慕锐冷漠地越行越远,一会却是皇帝高高在上地睥睨,威严地道:“来人啊,将这乱臣贼子拿下!”
他吓了一跳,一闪光线冲了进来,他慢慢睁开眼睛。耳边只听得红绸一声欢喜的呼喊:“墨存醒了,他醒了!”房间内骤然忙乱起来,一个人迫不及待冲到他的床头。那当中,头发蓬乱,脸色憔悴的,居然是凌天盟高高在上的首领沈慕锐。萧墨存只来得及眨眨眼,正想说什么,下一刻,已被沈慕锐牢牢抱入怀里,这个武功盖世,进入禁宫如入无人之径的男子,抱着他的手情不自禁有些发抖,颤声道:“墨存,墨存,你可算醒了,可算醒了。”
萧墨存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哑无声,他抬起手,想抚平这个男人深皱的眉头,却发觉自己全身如陷入泥沼,连动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他软软地伏在沈慕锐怀中,看着沈慕锐写满欢喜和担忧的脸,无声地微笑了一下。
“首领,你别抱那么紧,仔细墨存疼。先让他喝点水,几天颗粒未进,铁打的人也熬不住。”红绸擦擦眼角,递上来一个白瓷茶盅道。
沈慕锐猛然醒悟,忙将他的头枕在自己胸膛上,接过茶盅,仔细凑到他唇边,萧墨存勉力喝了几口,却是干渴异常,又喝了几口,沈慕锐笑了起来,柔声道:“先不喝了,歇会,吃点东西好不好?”
萧墨存点点头,靠在沈慕锐怀里,倦怠地闭上眼睛,沈慕锐摩挲着他的肩膀手臂,喜道:“你能醒过来就好,就怕你昏睡不醒,药也没法喂,施针也不知道疼,看得人着急得很。好在终于醒了……”
萧墨存心里一阵温暖,知道自己此番昏迷,定是把他急坏了,喘着气,勉强抬起手,放在他的手背上,立即被沈慕锐一把握住,身子一紧,沈慕锐手臂一用力,仿佛想将他嵌入怀里,在他耳边深切地道:“你若心感不安,便不要再这么昏睡,你不知道,我真的怕……”
“没……事……”萧墨存半抬起头,嘶哑而低弱地道。
“没事,是,你会没事。”沈慕锐一字一句地道:“有我在,怎么样,都不会让你有事!”
萧墨存想抱住他安慰他,想开个玩笑,想缓和一下他口气中隐含的狠利坚决。但他眼皮越来越重,终于双眼一黑,再度陷入昏迷中。
再一次有所意识,却醒不过来,迷迷糊糊的,听见耳边红绸与一陌生男子争执起来,似乎在拍桌子骂:“胡说八道,他分明只是累倒睡着而已,怎么在你嘴里就变成沉疴难愈,积重难返?”
那人似乎回了句什么,却听见红绸又哭又骂:“放屁放屁,好好一个人,你说病入膏肓就病入膏肓啊,你以为你谁啊,放屁,大大的臭狗屁!”
旁边插入一个雄浑的男声,却是那尽忠职守的赵铭博,焦灼而无奈地道:“红绸,你就莫要骂人家大夫,还嫌首领不够心烦吗?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