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悠闲赏雨的人,周身没有一寸是湿的。
剪烛
山腰下急雨劲风,山腰上风和日丽,宛然两重天。
崎岷山庄建在半山,几乎挖空了半座山峰,像一只寄居蟹盘踞山间。倚山而建的屋舍约有数十间,其余的打通了山腹,曲径通幽,直接深入到了崎岷山的心窝里去,冬暖夏凉,分外舒适。
众人在庄口下马,沿了松针兰叶铺就的香径往里走去。琼楼玉宇,飞阁流丹,所有建筑据说出自璧月大师的师父白露之手。老人出席了一回十师会后,被璧月取而代之,随后的监工督造全由璧月代师完成。紫颜一边游览山庄景致,一边听姽婳闲话典故,看不完的山水,听不完的热闹,眼与耳不由要打架,争先地想过足好瘾。听说璧月每回来山庄,会增添几处妙景,打造几处机关,紫颜兴致高涨,叫姽婳去向他的徒弟打探,届时就可亲眼看个仔细。
姽婳笑道:“你这也要学,那也想看,一共有八家菁华,忙得过来么?”
紫颜神情恳切,道:“好姐姐,我一下不认得那么多人,要靠你帮我一个个套近乎。”
“说了别叫姐姐,谁说你一定比我小?叫了就没好事。瞧个新鲜就罢了,你想偷师学艺,也要下本钱,我的香料可不能全给你做人情。想想能有什么孝敬人的,再开口去讨价还价,别成天打我的主意。”
紫颜拉了她的衣袖,亲昵地说道:“姽婳姐姐,你算我半个师父,除了你有谁能帮我?你长得又美,那些老人家小伙子的一定通吃,比我去说好多了。唔,香料我也舍不得你送,大不了我为他们把容貌全换了,想要多俊就多俊,如何?”
姽婳笑得岔气,没力气骂他,道:“小心老爷子们把你轰出来!”见他一脸慧黠的聪明样子,知道又被他说动了心,叹道:“罢了,我陪你跟他们斗智斗勇去,顺带拐骗有趣的玩意,回去哄小师妹们。”
幽林飞檐中,视野忽然开阔。绿茵红萼,锦障连天,斜斜地汇下一条溪流,黑白石子错落相间,如天地开了棋盘对决。妙的是上空山岚聚合,袅袅云烟如絮如丝,摇曳生姿悠悠荡来,等饱览了它的秀色,又舞着娉婷曼妙的身段往别处去了。
虞泱指了溪边一进粉墙黛瓦的平房,说道:“此处是青莲院,供诸位大师日常起居之用。酉时家主在霆风阁设宴为诸位压惊,请先随我入内休憩,沐浴更衣。”
紫颜抬头望了,庄内其他建筑皆是金碧辉煌,独此间如小家碧玉,不带一丝富贵气。及进了院内一看,三、四亩大的池塘内净植青色莲花,虽是三月天气,业已娇恣盛放。花大如斗,翠盖如云,幽香芳馥,站于池边便觉阵阵香气入窍,心神皆荡。姽婳喜出望外,暗自窃笑,悄声对紫颜说道:“这种青莲子有异香,拿来吃了,能使人肌肤如玉,体味清香。”
紫颜笑道:“原来不是做香料。”姽婳道:“美食也很重要!何况又能养颜,你我晚间来多偷些回去。”紫颜皱眉:“我……不会游水。”姽婳叫道:“什么?”这一喊声音大了,虞泱回过头道:“姽婳姑娘有何吩咐?”她年轻太轻,果然无人将她称作大师,姽婳顾不得介意,忙笑道:“无事,若有碗莲子汤清清火,再好不过。”
青莲院各屋内冰奁珠缨,锦墩矮几,陈设极为雅致。紫颜进了自己房中,一架椐木刻诗画中床,床头插了新摘的紫薇,姹紫嫣红,娇艳欲滴。他的行李放在红木六足云龙纹圆桌上,旁边备有几身换洗衣物,紫颜拎起来看了,料子是价值不菲的宫绸,撄宁子出手果然阔绰。
姽婳沐浴后换了一件桃红潞绸夹衣,清新怡人,正与青莲院的素雅两相辉映。刚过午时,虞泱遣人送来饭菜,她嫌一人吃太闷,反正辰光尚早,端来与紫颜一起享用。紫颜见她素身打扮,知她见过青鸾的绝艳衣衫收了攀比的念头,遂笑道:“衣衫不如人,这容貌还有得救。”姽婳啐道:“我丽质天生,才不要靠你易容。”
两人说说笑笑,一顿饭吃得甚是愉快。闲来无事,紫颜便道:“不如去看傅传红在做什么。”姽婳一拍即合,丢下碗筷冲到隔壁屋里。
傅传红昨日中过毒,如今赶路累了一场,恹恹地无甚气力,半卧在湘妃睡榻上。姽婳也不作声,兀自伸手过去,青青翠镯上穿来一股振奋的香气,令傅传红为之一爽。
“这是什么香气?”
“西海的迷迭之香。”
傅传红直勾勾地盯了那只缠了青茎的镯子,迟疑道:“送给我可好?”
姽婳摊开手:“拿什么换?”
傅传红喜道:“我为你作幅画如何?”
姽婳道:“不稀罕。你画完又撕又涂的,不是把我给毁了?不干。”
傅传红吃吃地道:“我……不会,一定好好地画,绝不轻易毁画。”
他一向爱惜羽毛,不愿手下流出次品,每见作品稍有不妥,立即彻底损毁不令流传。姽婳见过他涂去为易容后的紫颜和她所作的画,分明已是神品,偏刻意求全,让两人无法收藏到那幅好画,一想到此心中大叹可惜。
紫颜嘿嘿一笑,对傅传红道:“传红,难得我上回易容,姽婳姐姐有机会扮成男儿。这样罢,你若能重画昨日初遇我们时的情形,我就替你把镯子求了来。”
傅传红道:“这有何难?”当即取出笔墨绢素画了起来。此时傅传红满腹情意,笔下如有神助。姽婳起先尚不肯来看,后来见他勾勒紫颜的女儿身,委实以假乱真与易容无异,不由得凑近了来看。画中紫颜双髻娇俏,于右前方站立,玉容清纯妩媚。姽婳则是个翩翩佳公子,稍侧了脸站于其后,若有所思若有所遗。
“呀。”姽婳情不自禁地赞好,事隔一日,傅传红所绘丝毫不逊于前,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喏,这个给你。”
迷迭香镯套于傅传红腕上,袭人香气令他眉开眼笑。
酉时,虞泱在院门口等候,每来一师,由彩衣童女引往霆风阁。紫颜、姽婳、傅传红三人又是最晚到,虞泱便亲自带路,穿花绕石,最后到了地方。
霆风阁高有三层,如一块宝玉雕琢而成,通体建筑浑然一体,光霞富丽。众人坐在最上一层,近看夜色里流翠青崖成了苍茫野石,远望碧波浩瀚上星星点点的船来船往,好风徐来,意态恬适,不知觉中飘飘欲仙。
乐师阳阿子、炼器师丹眉、匠作师璧月、堪舆师墟葬、医师皎镜、画师傅传红、织绣师青鸾、制香师姽婳、易容师紫颜,九师汇集,独灵法师依旧不见踪影。虞泱待九人于玫瑰梳背椅中一一坐定,方请出崎岷山主撄宁子。
这其中傅传红、青鸾、姽婳、紫颜皆是头回赴会,不曾见过这位奇人,纷纷恭敬施礼。行过礼抬头一看,年过七旬的撄宁子慈眉善目,笑得甚是可亲,长相上并无任何奇特处,反而太平易近人,失却了可供回想的特征。紫颜盯了他反复看了三四遍,才记下他的脸,傅传红也觉这张脸面善到呆板,连提笔一画的兴趣也无。
先前曾经赴会的诸师不觉诧异,一直以来撄宁子貌如盛年,姿容伟秀,从未现过老态。虽然十年前沉香子未曾赴会,但二十年前与会易容师制作的那张面皮,应该保存得完好。此刻撄宁子竟以本来面貌登场,众人不晓得出了何事故,分外不解。
撄宁子先回了一礼感激众人前来,而后恳切说道:“听闻诸位来时受了惊吓,区区照顾不周,实在惭愧。我已命人严加搜查,务必寻出作乱之辈,请诸位放心。”众师喏喏应了,仍疑惑地盯了他的脸。
“近来我心境变化,往年想求的那些长生不老,死而复生,如今觉得不过是痴人说梦。”撄宁子看出众人心思,长长叹息,“容颜不变又能如何?眼花气喘,耳聋腿软,纵然神医能暂保我不死,却无法真使我不老。皎镜大师,尊师已然过世了,是么?”
皎镜难得老实地回答:“是,他得享高寿,走得安然。”
撄宁子道:“有生有死是世间常理,我想通啦,从今不想再与天斗。不瞒诸位,我心意已决,只想把今趟的盛会办得隆重些,之后,也无心力再邀请十师聚会,请诸位包涵则个。既是临别之会,少不得有重礼馈赠,无须跟我这老家伙客气。此外,趁了诸位都在,正好做个见证,容我把家业托付给儿子异熹,从此不问世事,乐得逍遥。”
饶是十师遇敌镇定自若,闻言不免哗然。诚然十师之会是撄宁子四十年前一时起念,但传至今日已是第五回,对与会的各业各门而言早成惯例,此时说撤便撤,皆是一片惋惜之情。紫颜更是微微失望,今趟的他名不正言不顺,正想下个十年堂堂正正赴会,却听到如此消息。
撄宁子召来身后陪立的儿子异熹,众师见那人已是不惑之年,稍稍理解他心中感叹。
墟葬忖度良久,撄宁子的变故他隐约推算出端倪,因而更为介意灵法师未到场一事,便道:“在下亲去延请了那位灵法师,请问山主,他还不曾到么?”
撄宁子一愣,目光射向烛火最幽暗的角落,道:“夙夜大师不是早就到了?”
众人齐齐看去,原本空无一人的椅上,平空多出一个墨袍男子。幽隐的火光照不清他的脸,即便近在咫尺,竟没人能将他的容貌看个分明。紫颜极目望去,他的眉目稍一清晰,便化为混沌,湮没在重重光影之后。然而对方散发出的诡谲之气,却与白日树间救他时相同。
傅传红揉了揉眼,小声说道:“咦,难道竟是个妖精?”皎镜大声笑道:“呵呵,果然是灵法师,我服了!”
撄宁子明白众人的困惑,含笑说道:“夙夜大师法力惊人,既不愿让人看到他的真面,也请勿勉强。”
正在此时,夙夜忽然开口道:“雕虫小技,班门弄斧,望各位不要见怪。”他的语声极富蛊惑,阳阿子眉头一皱,明明听出他的惑音之术,也解不得,兀自被这声音催眠得神思昏沉。
撄宁子打了个哈欠,不再有说话的念头。夙夜轻轻一笑,闻见一缕清香缓缓飘来,知是姽婳在强自支撑,向她点了点头,说道:“各位别为我扫了兴,继续说吧。”
紫颜自始至终目不转睛凝视了他,引得夙夜微觉诧异,不知这少年如何把持住心神,不受他声音控制。
众人蓦地清醒,略略知道是中了他的道,碍于面子换过话题。
紫颜不经意地抬眼,黑影中的夙夜如墨蓝的巨翼蝴蝶,冷冷地折翅旁观众人的失落。是灵法师的话,事先是否就推断出撄宁子欲退隐的结局,因此意兴阑珊,姗姗来迟?他心中忽然被什么东西触动,仔细回想夙夜的神情,涣漫渺漭的脸上仿佛曾出现过一丝淡淡的嘲笑之意。那是什么样的笑容呢?像是洞穿了某种真相,却高傲得不屑于揭破。
紫颜回望侃侃而谈的撄宁子,他的反常是这十年来慢慢演变的么?既不想操办十师会,之前何必送出请帖?紫颜默默地看着面带沧桑的撄宁子,这些岁月中延伸的皱纹,真是老人心甘情愿领受的变迁?一个在青壮年就想到修改未来的人,果真在知天命以后彻悟天道了?
墟葬打破了诸师的沉寂,忽然说道:“不知夫人可安好?十年不见,我们是否要依例拜见献礼?”
撄宁子的嘴角微一抽搐,很快朗声笑道:“她一如往常,大师既想见她,明日我叫他们打扫干净,一起去见了便是。”
墟葬拱手道:“如此甚好。专有几位大师为夫人备了礼,如今后再无机缘相见,唯有此次能为夫人效力了。”
紫颜越听越不对,姽婳凑过身来,悄声道:“我师父托我带了一份礼献给夫人,什么也没说,只称见到她就会明白。”紫颜点头,崎岷山庄内外大有古怪,无论是沿路遇袭,还是撄宁子的性格大变,以及神秘的夫人,山庄里有太多解不开的谜。纵然有穿透面相的利眼,也无法在一夜间全部把握罢。
紫颜转头去看傅传红,以他画师的直觉,很可能也察觉到了不对。傅传红果然神色古怪,犹疑地凝望着撄宁子,犹如当日见到易容后的他和姽婳。紫颜猛然想起,墟葬长于阴阳五行之术,刚才骤然提出夫人之事,莫非大有深意?而丹眉、璧月诸师不言不语,想来也在暗中推敲。
于是,当晚宴的美酒佳肴陆续呈上时,觥筹交错下隐隐有潜流在穿梭激荡。众师如常地寒暄客套,撄宁子盛情款款地陪酒嬉笑,紫颜已能清晰目睹背后蟠曲的心事。夙夜点滴不沾,如一个作壁上观的魂魄游离于众师之外,即使是墟葬也放弃了与他交好,旁人更绝了搭理的念头,不敢沾惹他分毫。
紫颜不解,叫姽婳去问她身边的皎镜。怪神医年纪虽轻,十年前也曾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