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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题目为:九州·铁浮图
第1节:引子
引子
夏日的宁州是一片间杂着无数黛黑和深灰的青绿色大陆,而天空一片淡蓝,仿佛一顶巨大的圆形帷帐,它向四周伸展,低低地压在青白相间的千沟万壑上。
宁州也许是九州上最古老的一片大陆,它因为漫长的岁月侵蚀而碎裂不堪,到处可见高山深谷、沟峪纵横,深黑厚重的古老森林覆盖其上,只有一些最高的山峰从森林的枷锁中挣脱出来,连成一串闪闪发光的珍珠。
淡青和淡紫色的云烟从浩淼的大陆上升起时,如同无数飘渺的灵魂在天空中歌舞跳跃。每年的某些时候,总有点点的翩翩人影在云天之中闪现,舞动,然后又复归寂寞。这是一片渴求自由和飞翔的土地,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飞得起来。
羽人将宁州划为八方,分由八镇统领,他们的王高踞在舆图山下的青都里,守护高耸入云的神木,这八镇再加上宁州的四海,合十二之数,暗与天上的星辰相对应。
厌火城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城镇。这个巍峨庞大的城市位居于宁州的柔软腹部,仿佛永远笼罩在汹涌的海潮带来的灰暗雾气里。它是这片孤傲派大陆对外联络的枢纽,也许正因为如此,厌火城并不像其他的羽族城市那么干净、明丽、单纯,它是一个半黑半白的巨人,一个半善半恶的混血儿。阳光再灿烂绚丽,也照不亮厌火下城里那上万条纠缠不清的小巷、歧道、螺蛳路和死胡同,它们共同组成了一只被猫弄乱的线团。
我们的故事和这座城市有莫大的关系,但它的开始是在厌火城西面的戈壁里,那里只有白展展的石头和被雨水冲刷出来的沟壑,没有树木,也没有水。
在那里,一位年轻人正低下头颅,他看见清亮的血正从自己的胸膛里喷射而出,带着悠长而华丽的哨声。
刚刚从他胸口抽出去的短剑仿佛一块光斑,带着抢走的那件宝物,正跳跃着离他远去。
年轻人挣扎着回过头看了一眼,在他身后尸横遍野,躺卧着两百具人和马的尸体。在模糊的肉体之间,拥塞着断裂的刀以及碎裂的金属甲片。那些僵硬的马腿挣扎着伸向天空。
他已经做了许多,但离成功却越来越遥远了。
我不能死,他挣扎着想,我还要把它抢回来,抢回来。
密密麻麻,无穷无尽,令人发疯的沙砾迎面扑来。
太阳从背后,他投下的影子是孤独的。而前面,丘陵投下的阴影里,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一千名骑士,他们并马而立,如同一堵金属组成的黑墙拦住去路。上千双敌视的目光正凶狠地盯着他。
力量正从他胸前的伤口中迅速飘散远去。他摸着胸口的伤口想,也许我打不过他们了。我再也冲不过去了。这个想法头一次突入他的脑中。
他已经无力扭转脖子,可他知道身后那座城市还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如果他输了,那么他所认识的那座厌火城就将毁灭。他是个外乡人,只不过踏入了那座城市三天,却要肩负起拯救它的责任。城里的人,他刚交上的朋友,他刚结下的仇敌,所有的人,全都得死。
他的胸口在燃烧。血喷出的速度正在减缓,如同一条滚烫的河流开始顺着胸膛往下流淌。世界变得苍白,且旋转起来。
我不能死。他呻吟着说,于是坚持着抓住刀子,想要站起来。他知道自己背负着身后那座城池所有的最后一点希望。
我不能死。
对面的黑甲武士首领正俯身看他,眼中闪着阴冷的光。那是这位年轻人所遇见过的最可怕的武士。武士的影子“刷”的一声抖动长刀,一股锐利的尖啸声如巨大的磨盘压榨而来。
这尖啸声已是最后的稻草,足够让他翻身倒下,摔在沙地上。
从胸口流出的血迅速被干涸的沙地吸得精光。
我不行了,他想,眼皮上仿佛悬系着整座大山。太阳快速变小,缩成极小又极锐利的一个白点。
在最后的死亡降临之前,他挣扎着用满是血的手去摸索自己的胸膛。在他脖子上可见一条断了的黑色细索,上面曾经挂着的坠子已经不见了。如果缺少了那东西,死亡对他来说是不完整的。
他突然明白过来了一点什么,于是撒开手,雍容大度地躺着,显露出一副无拘无束、对死亡也毫不在乎的模样,他的嘴角朝上翘着,那是一种对未来尚有希望的笑。
死亡降临到他头上。
我们无法知道,杀他的人从他手中抢走了什么?他为什么要微笑?是什么让他充满了期待?
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就必须倒过来从头开始叙述整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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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此道登天(1)
第一章 此道登天
一之甲
三天前,正是厌火城一年当中最热的时候,从青都到瀚州的商道也只在这最炎热的季节里方可通行。这著名的惟一通道经过厌火城,向西延伸,弯弯曲曲地盘绕在宁西破碎的沟壑间,如台阶般层层上升,自海平面一直升到高绝入云的灭云关山口,气候在路途中从酷热变为极寒,路途更是险绝,就像一条绝细的蜘蛛丝盘绕在崇山峻岭之中,人们称其为“登天道”。
据说从厌火出发的商旅,十成中有四成的人会因迷路或冻僵、饥渴、匪盗抛尸于这条蛛丝上,而在活着回来的六成人当中,又有三成的人或因牲口掉落悬崖损失货物,或被关检盘剥太过而蚀了老本——任何时候都是如此,赚到钱的人总是少数——即便如此,对许多人来说,搏一搏命也比死在肮脏、拥挤、恶臭、破败、贫寒、龌龊和充满压榨、缺乏希望的厌火下城强。
厌火城下城的无翼民们虽然都不属于那个能够飞翔、和森林关系密切的种族,但他们在宁州生活得久了,已经深受羽人的风俗影响,相信树木与人之间会有奇妙的感应关系,所以在这个月里,下城的许多人家门口都会竖起一棵长柳木。他们会将出门人的面目雕在柳木上,如果柳木发了芽,那就说明出门在外的人一切正常;如果柳木枯死了,那说明外面的人也遭了殃。厌火城的商人都把这一月份叫作“独木”月。
在厌火城西门外十里多地的路上,靠着海滩的高耸悬崖之旁,有这么一间小小客栈。客栈没有招牌,却有三支巨大的海象牙骨交叉搭在门楣上,门前没有插柳木,却竖着十余杆发黑的标枪,那些标枪显然都受过长期的海水浸染,木杆腐蚀得将断未断,原本锐利得吓人的矛头上爬满了蓝绿色的铜斑。
客栈虽小,木板的厚实栅栏却围出了好大一敞院子,三五棵歪脖子槐树,往下洒落了一地的林荫。院子一侧码着大块大块的鱼肉干垛,每块有三尺见方,另一边却摆了七八张桌子,往长板凳上坐下来,便能看到悬崖下的粼粼波光。
这正是独木月中最忙碌的时刻,桌边围坐了六七名歇脚的散客,个个衣裳破烂,形容憔悴,一副死里逃生的模样,正是从瀚州回转来的客人。
自厌火带着丝绸、麻布、金银器皿、珠宝首饰出发,经三寐河、铁剑峡、虎皮峪、灭云关,直至朔方原,再带着兽皮、青阳魂、黄金、生铁从原路回返,耗时正好三十日。能通过这三十日惊心动魄的旅程回来的人,都是厌火城里最强壮最凶狠最机警最狡猾胆子最大和运气最好的商贩。
却说此时,有人在院子外头喊道:“虎头,别把鱼肉搁在外面!珍珠豚挨了晒,盐分会析出来,口感变淡就不好了。”
虎头应了一声,自烟熏火燎的厨房中推门而出,他赤裸上身,扎着一条破烂的围裙,脸上被煤烟抹得黑黑的,腋下肩上,一只手就扛起了七八块鱼肉,如同一座小山直挪到厨房里去了。
喊话的人转眼来到院前,“腾”的一声将门踢开冲了进来:“虎头,快收拾桌椅,有生意到了!”这喊话者是名胖子,光着个头,上面始终蒸腾着一股热气,脸上的肉多,将眼睛挤得剩了一条缝,鼻子下却是一抹极浓极密梳理得极精致的黑胡须。这人正是客栈主人苦龙。
苦龙搭着条毛巾,喜眉笑眼地环视了一遍,在腰间的围裙上擦了擦手,顶头看看日头,又闪出门外去了。他的脚短,偏生又爱跑动,远看去便像团水银般滚动着来去。西边道路之上烟尘滚滚,正是有客到来。
烟尘到了近处散开,显露出一大队人马车仗来。那是二百名奴隶,端着箱笼,驱赶着数不尽的牛车行进,挥舞着鞭子的杂役则骑在快马上来回驱赶这些奴隶,直忙碌得汗流浃背,数十辆吱呀作响的牛车过后,奔过来一队队衣甲鲜明的骑兵,护卫着十二辆豪华马车,每一辆马车都由四匹一般高大的墨玉色骏马拉着,不论嚼口蹄铁全都镏着金,包铜的车轮压榨得大地不停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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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此道登天(2)
苦龙见骑兵队中簇拥着一位将军,那将面黄肌瘦,两撇胡须如针般硬直,贯着黑甲银盔,盔顶上一根缨子,如旗杆高高挑起,看上去倒也威风凛凛。他披着一件墨绿色的斗篷,斗篷下露出一把刀鞘来,鞘上镶着两大颗明珠。虽不知道那柄刀怎么样,单是这两颗珠子便已经是价值连城了。
苦龙见骑队里旗号上是一朵金色茶花,身后出来看热闹的客人中有人“哦”了一声,道:“听说沙陀蛮在西边,茶钥城快丢了,原来富贵人家都逃到这来了。”
正说着,那将领跳下马来,瞪了围观的众人一眼。众人被他气势所压,都毕恭毕敬地低下头去。那将高视阔步,雄赳赳地走到一辆车前,突然俯下身去,露出一副谀媚神色来,道:“公子要下车吗?”
他挥了挥手,两名着紫色锦缎的仆从快步上前,在车前俯下身去。车上伸下一只绣着百兽流丽图的鹿皮靴,踏在他们的背上,下来的却是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轻公子。那公子看着虽有些瘦弱,却是面目清秀,唇红面白,身着丝袍以孔雀绿色的丝绸为底,白色的丝绸滚边,上面绣着两大朵娇艳欲滴的茶花,腰带上是金丝缠绕成的流苏,虽经路途劳顿,竟然是一尘不沾,左手食指上一枚淡绿色的戒指,更映衬得那公子一双手嫩白如葱。看到的人不由得都夸一声:好个漂亮公子。
那黄瘦将军扬起鞭子点了点客栈,喝道:“快快快,去把那块地方收拾一下。”当下便有十余名兵丁入内,提起鞭子将院内坐着的客商尽数轰了出去。几名店伙躲得慢,也吃了几鞭子,顷刻间客栈里头被清了个干净。
“哎哟哎哟,贵人脚下有黄金。”苦龙见店中客人被赶走也不生气,笑眯眯地小跑着迎上前去问道:“不知两位客官要点什么?”
“客官?”那将军听到这称呼怒不可遏,他瞪起眼睛,仿佛受了极大侮辱,“我乃堂堂轻车将军,呼我为客官?真正是岂有此理,我要和你决斗!管家管家,来人啊,给我起草挑战书……”
“别啊,别啊,”苦龙无辜地眨巴着两只眼,挪动着两条腿闪开了道,“不要决斗,不要决斗,决斗是很伤身体地……两位客官自便、自便。”
那公子步入院中,用一条熏香的白手绢捏着鼻子摆了摆手,在一张看着还算干净的桌边坐了下来——先有仆人在凳子上铺了块金丝绒垫子——“小四,甭忙活了,这一路上车子颠得厉害,我不想吃什么,来点茶点就好了。”
“是是。”那名小四将军哈腰道,一回头登时高了几分,他皱着眉头,狐疑地紧盯着苦龙上下打量:“你就是店家?此处可有什么茶点啊?快快整治几份新鲜洁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