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辞了。”还是明茉率先说出了这句话,回过头去。
——这般的样子,却恰恰被对方看见了,不知道会引起怎样的猜测。
传出去的话,说不定,这门婚事也就此黄了吧?
她却微微苦笑了一下:定了两次婚约,却都无疾而终,从此后她在十大门阀里的声誉算是完了,可能永远都不再会有人上门提亲了。不过,这样……倒也是不错呢。
在十大门阀之中,在数以百计的贵族之中,她想嫁的、却只是那一个。
——那一个于今再也没有可能见到的人。
她拉着衣襟,失落地往回走着。背后的两人也已然结伴离去,隐约有低语传来:“这些药,巫真大人那里不知有没有……生肌续骨的……云焕刚放出来,不知道伤到什么程度……”
她骤然站住。
什么?他们说什么?云焕……云焕刚放出来?!
“等一等!”她骤然回身,追了上去,“等等,我跟你们一起去!”
五、破军
含光殿位于伽蓝帝都的皇城东北角,在玄武门后的东内苑旁,一贯是历代圣女居住的地方——除了在白塔上侍奉智者大人之外,每一任圣女的所有时间都在这里渡过。
沧流帝国统治云荒后法令森严,一切都遵循铁一样的秩序被划分开来,冰族和其余各个种族之间更是有着不可逾越的差别。冰族人数不多,一直居住在伽蓝城内,按照种姓的不同被分开安置在不同的区域,世代从事不同的分工职业。
伽蓝帝都分三道城墙,其中外城也被称为“铁城”,里面居住着的都是从事劳动的平民;一般的贵族居住在内城,担任帝国的一些军政职位;而最后一重城墙是禁止任何人随意进入的,被称为“禁城”,里面居住着的、便是把持着这个大陆秩序的十大门阀:元老院十巫。
而含光殿,就位于这一片最高贵的区域内,然而却显得分外冷清寥落。
——的确,对于帝都那些门阀贵族来说,深陷绝境、内外无援的巫真家族如今已然是避之而不及的不祥之人,连一手扶持他们家族的巫彭元帅都已经将其拒之门外,又怎么会有人在保持来往呢?
然而,清晨的阳光里却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
“谁……谁呀?”庭院里传来了怯生生的问话。
“是我。”一个清朗的男声回答,“受巫真大人邀请而来。”
花径上传来木屐急促的声音,门吱呀开了一条缝,门缝里露出一双惊惶不安的湛蓝色眼睛,打量着门外的来客,仿佛一只受了惊吓的花栗鼠。
“是飞廉少将啊……”终于,门后的眼睛里流露出释然的神色,“快请进吧。”
门开了一条缝,飞廉迅速的闪身而入,对身后招了招手。
“她们……她们是谁?”来开门的少女看到紧随其后的两位女子,不由吃了一惊——来的两人,一个是冰族贵族,另一个居然是个鲛人?
“不要紧张,云焰。”飞廉安抚着少女的情绪,一一介绍跟随自己而来的不速之客,“这位是我的鲛人碧,还有一个是……”
他看了一眼明茉,还是觉定说实话:“是巫即家的二小姐。”
然而云焰却依旧只是怔怔的听着,脸上并无半丝表情。飞廉霍然明白过来,自从被智者逐下了白塔之后,这个圣女就被灌下了药物,洗去了侍奉智者时候的一切回忆——
自然,也包括了那段时间发生的任何事情,比如自己哥哥的婚约。
“巫真大人呢?”飞廉叹了口气,问,急切地看向房内,“你哥哥呢?”
一提到云焕,云焰全身就触电般颤了一下,脸上露出极恐惧的表情,瞟了一眼侧厢,喃喃:“在里面。姐姐……姐姐今天一早把哥哥带回来了……他……他……”
她忽然间哭出声来,捂住了嘴全身发抖。
“他怎么了?”飞廉心里一冷,再也忍不住地转过身,便向着侧厢疾步走去,声音亦已经发颤,“他怎么了!”
碧和明茉紧随着他。然而,在他们刚踏上廊下台阶的时候,却被一只手拦住了。
披着白色圣衣的女子悄无声息地站到了廊下,张开双手拦住了闯入者。巫真云烛——这个近日来帝都上下传言已被赐死的女子,此刻却活生生地站在了他们面前,脸色苍白而又疲倦,伸出的双手上隐隐残留着血迹。
明茉眼里骤然一亮——那样清冷秀丽的容色,那样高贵疏离的气质,那样雪似洁白的衣衫,晃若不似这个世间所有,仿佛绝顶上的残雪,洁净而沉默,与世隔绝。
她心里只觉一阵绞痛:她无法想象这样的女子,也曾经被推倒在那个污浊血腥的地板上,被那个猪狗一样的侏儒践踏。
“请留步。”巫真开口了,将三人拦回,“他刚刚睡去。”
她一一看过了三个人,看见明茉的时候微微露出惊讶的神色。然而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将他们拦住:“我弟弟刚睡去,请勿喧哗。”
“……”飞廉生生顿住了到嘴边的问话,松了口气,将脚从廊上移了下来,重新退入了花园,回头接过碧手里的药囊递上:“巫真大人,今天一早接到传讯,我就带了一些家里密制的药过来——都是外面买不到的,希望能有所帮助。”
巫真没有去接,凝视着这个军团里和云焕并称双璧的青年,眼里忽然流露出悲哀的光。
“谢谢。”她开口了,极轻极冷,近乎梦呓,“不过……只怕用不着了。”
她喃喃:“再也用不着了……”
什么?仿佛一支利箭呼啸着洞穿心脏,药囊从他手里沉沉落地,发出瓷器碎裂的闷响。飞廉不可思议地望着云烛,仿佛一时间还没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云焰在一旁再度失声哭出来,捂着嘴远远跑开。
“不可能再有药能治得好他。”巫真轻轻说着,神色似已麻木,“飞廉少将,我请你来也不是为了这个,只是……”
“他怎么?他怎么了?”然而她的话被一阵尖叫打断,明茉再也忍受不了,一把推开了挡在前面的飞廉冲了过去,“让我看看他!”
飞廉猛然拉住她,明茉踉跄着后退了三四步,几乎从廊上跌落下来。
“请你不要再吵到我弟弟了——明茉小姐。”巫真眼睛定定落在了她身上,带着几乎是无法压抑的悲哀看着她,一字一句叫出了她的名字。明茉惊住——原来,虽然只在巫彭元帅主持的定婚典礼上见过一面,她却早已认出了自己。
——那个曾经和弟弟定下过婚约、却又在云焕入狱后悔婚的女子。
她是这么看自己的吧?明茉下意识地掩住了脸,微微颤抖。
“他并不想见任何人。”巫真静静道,转头看着天空,仿佛控制着心里某种情绪,“尤其是、你们这些昔日认识他的人。”
“那,为什么又传讯给我……”飞廉喃喃,心里已然猛地往下一沉。
——他不想见任何人……能让破军如此的,又会是怎样的打击?
“那是我自己的意思,”巫真一直抬头看着天,声音平静,下颔却在微微颤抖,“我……心很乱,想找个人商量一下。我们云家,可能到了生死的关头——但除了阁下,我实在找不到一个肯在此刻来含光殿的人。”
飞廉沉默下来,发觉自己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云焕是我朋友。”他咬着牙,“无论他在哪里,我都会去看他。”
巫真终于低下了头,看着廊下的青年军官,微微一笑:“我知道。”她轻轻道:“我知道你在他入狱的时候,就曾经想方设法地去探监。”
她怎么会知道?飞廉有些诧异,叹息:“可惜最终还是没办法进去。”
“是,他们怎么会让你进去呢……”巫真淡淡的笑,不知是什么表情,“可是,你却是唯一在那段日子里还关心着我弟弟的人——所以今日我将他从牢狱中带出后,第一想到要告诉的人……就是阁下。”
“多谢巫真大人。”飞廉低声。
“但是,我并不是想要阁下带着新任未婚妻来这里。”巫真冷冷道,冰蓝色的眼睛看着一旁的明茉,露出难以形容的复杂神色,“虽然巫朗和巫即一族得到了门当户对的好姻缘,却也不必带来这里炫耀吧?”
飞廉脸色一变,终于知道哪里不妥,下意识地放开了拉着明茉的手:“不,我不是故意带她……”
“和他没关系!”明茉抬起了头,仿佛鼓足了勇气,大声道,“是我在路上遇到了飞廉少将,硬要跟着他来的!”
巫真转过眼睛,静静地审视着她,仿佛想从这个贵族少女身上看出弥端:“是么?”
——连巫彭元帅都已经将云家拒之门外,这个女子又怎么会想来呢?
——这般的举止,如果被十大门阀知道了,必然会带来非议和惩罚。
“我……我想见云焕!”明茉暗自握紧了手,直视着圣女,“请您让我进去看看他!”
“为什么?”巫真冷淡地开口,“婚约已解除,小姐和我们云家已然没有任何关系——这样子的忽然来拜访,会引起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那是我母亲的意思!是我家族的意思!”明茉终于低低叫了出来,紧紧噙着眼里的泪水,身子微微发抖,“我……我不想这样!我想见他!你让我进去吧!”
巫真忽然沉默下来,手指在宽大的圣衣下绞在一起,深深吸了一口气。
——见惯了那些矜持高傲的敷粉贵族,还真想不出十大门阀里居然还有这样的女子。
“在未婚夫面前说这样的话,是不合适的。”她静静道,看着一侧的飞廉,飞廉苦笑了一下,摇摇头拉着碧走开,避在一旁。
然而巫真依然没有让她进去的意思:“明茉小姐还是请回吧,否则令尊令堂会担心的。”
明茉站在那里,眼里的泪水终于滑落,霍然抬起头看着她,话里已然带了哭音:
“为什么?为什么辛锥不让我进去,你也不让我进去!”
仿佛一支无形的利箭瞬间洞穿了心脏,巫真云烛的脸刹那变得惨白,猛地踉跄了一步,看着眼前衣衫不整的贵族少女——她、她说什么?辛锥?她……她这个样子,难道是刚从“那个地方”出来?!
她竟然去了刑部大牢!
只不过见了三次吧?这个锦衣玉食的贵族少女居然就把鹰一样矫健的年轻军人当成了爱人,却不知道对方把自己当作什么。然而,她居然这样不顾一切——为了一个她根本不了解的人,一脚踏进了那样血腥龌龊的地方!
她已经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又将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你……”那一瞬她只觉得心痛到无以复加,颤抖着将手放在了明茉肩上,说不出一句。
明茉眼里的泪水簌簌而下,仿佛片刻前的恐惧一直压抑到如今才爆发出来,她哭得全身颤抖:“求求你……让我见他……母亲大人逼着我出阁,我怕我再也看不到了……”
巫真僵硬地站在那里,看着她,终于缓缓点了点头——
就让她看一眼吧。
看了,也就可以死心了。
他静静躺在黑暗里,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
那些无所不在的惨嚎声忽然间就拉远了,身体上剧烈的疼痛也忽然全部消失——这个空间在一瞬仿佛被抽空了,除了寂静和黑暗,仿佛什么都不存在。
然而,只有他知道,那片黑暗里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
金色的,黯淡的,在最深最浓的黑暗里看着他——
“你在想什么?”
有个声音忽然开口问。
他想开口,却发现被毁坏的咽喉已经不能说出清晰的话;他想抬起手在地上写,手腕却呈锐角状地耷拉下来;他动了动,发现甚至连坐起都无法做到——全身所有的关节,所有的肌腱和筋络都已经被割裂开了,仿佛一只被拆散的人偶。
那一瞬间他恍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已经毁坏了……这个身体,承载他灵魂和梦想的身体,已经全数被毁坏了!
在那个酷吏用小刀剥离他的肌肤、不留丝毫痕迹地从皮下挑断全身筋脉后,他将再也不能握剑,再也不能骑马,甚至再也不能如一个普通人那样行走和起坐。
是的……一切都完了。
他甚至可以想象出元老院里那一群高高在上的操纵者们,眼里闪现的睥睨和讥诮——是的……他这样的年青人,在那些门阀眼里始终不过是一枚棋子,是一条可以驱使的狗。在他试图冲破樊篱、走入他们那一阶层的时候,就会被毫不留情地踢回去。
他已然从攀登着的悬崖上失手下坠,落入了无尽的深渊——
不会再有人来救他了……所有人都离弃了他,甚至他曾经一度视为楷模的巫彭元帅也拒绝伸出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