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对我说了一大篇话,说实话我都没太听懂,因为太文绉绉了……皇后可能也看出我如坠云雾中的表情,终于长长叹了口
气:“你终归还是太年幼,东宫的事情,怎么一点也不上心呢?算了,我命人收拾一处僻静宫殿,命那绪娘进宫待产吧。至于
赵良娣那里,你要多多安抚,不要让鄞儿烦恼。”
这几句大白话我总算听懂了。皇后又对永娘说了些话,她仍旧说得文绉绉的,我大约猜出是批评永娘对我教导不力,因为永
娘面如死灰一直跪在那里重复:“奴婢死罪。”
见皇后很无聊,挨训更无聊。我偷偷用脚尖在地毯上画圈,这里的地毯都是吐火鲁所贡,长长的绒毛一脚踏下去绵软得像雪一样,画一个圈,地毯上的花就泛白一片,再反方向画过来,地毯上的花又恢复了原来的颜色……再用脚尖画过去,花朵又泛
白了……我正玩得开心,突然听到皇后咳嗽了一声,抬头一看她正盯着我。
我赶紧坐好,把脚缩回到裙子里头去。
从永安殿出来,永娘对我说:“太子妃您就体恤体恤奴婢,您要是再率性闯祸,奴婢死不足惜……”
我不耐烦地说:“知道了知道了,这么多天我一直被关在屋子里抄书,哪里有闯祸啊!”
永娘安抚我说:“太子妃这几日确实十分乖顺,不过皇后嘱太子妃慰藉赵良娣,太子妃一定要去看盾她才好。”
我无聊地掰着自己的手指头,悻悻地说:“李承鄞不许我靠近那个女人住的地方,我才不要去看她,不然李承鄞又要同我吵
架。”
“这次不一样,这次太子妃是奉了皇后的旨意,光明正大地可以去看赵良娣。而且趁这个机会,太子妃应该同赵良娣示好,
赵良娣正烦恼绪娘之事,如果太子妃微露交结之意,赵良娣定然会觉得十分感激。如果太子妃此时能够与赵良娣修好,到时即
使绪娘产下男婴,必然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我不知道永娘脑子里成天想的是什么,不过她从前是太皇太后最信任的女官,我被正式册立为太子妃之前,她就被遣到我的
身边来了,陪我学习册立大典的礼仪。然后她陪着我度过了在东宫最难熬的一段岁月,那时候李承鄞根本对我不闻不问,东宫
都是一双势利眼睛,我初来乍到,又是西凉人,动辄被人笑话,连当杂役的内官都敢欺负我。我想家想得厉害,成天只知道抱
着阿渡哭,哭来哭去出了一场大病,李承鄞还硬说我是装病,不让人告诉太医院和宫里。拖到最后滴水不进,是永娘同阿渡一
起,守在我床前,一勺勺喂我汤药,硬是把我从阎王爷那里抢回来。
所以虽然她有时候想法很奇怪,我也会顺着她一点儿,毕竟东宫里除了阿渡,就是永娘真心对我好。
“那好吧,我去看她。”
“不仅要去看望,太子妃还应当送赵良娣几件稀罕的礼物,好好地笼络她。”
稀罕的礼物,什么东西是稀罕的礼物呢?
我苦思冥想。
最后我郑重地选了一副高昌进贡的弓箭,两盒玉石棋子,几对抓着玩儿的骨拐,还有摆夷进贡的西番莲酒。永娘看到这些东
西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古怪极了。
“呃……这些都是我觉得挺稀罕的好东西。”我瞧了瞧永娘的脸色,“你觉得不好么?”
永娘呼了一口气,说道:“还是让奴婢替太子妃选几样礼物吧。”
永娘最后选的礼物我也看过了,什么和阗玉镶金跳脱、赤金点翠步摇、红宝缺月珊瑚钗、螭龙嵌珠项圈……然后还有什么燕
脂膏茉莉粉,不是金灿灿就是香喷喷。我委实不觉得这些东西是稀罕的好东西,但永娘很有把握地说:“赵良娣一定会明白太
子妃的一片苦心。”
不过跟赵良娣的这次见面,我还是挺期待的。我就见过赵良娣一次,是我被册立为太子妃后的第二天,她晋封为娘娣,按大
礼来参拜我。我对她的全部印象就是一个穿着鞠衣的女人,在众人的簇拥下向我行礼,因为隔得太远,我都没看清楚她长得什
么样子。
不过李承鄞是真喜欢她。听说他原本不肯娶我,是皇后答允他,册我为太子妃,他便可以立赵良娣为良娣,于是我便成了那
个最讨厌的人。李承鄞总担心我欺负了赵良娣,所以平日不让她到我殿里来,更不话我到她住的院子里去。不知道他听谁说
的,说西凉女子生性善妒,还会施法术放蛊害人,所以平常同他吵架,只要我一提赵良娣,他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跳起
来,唯恐我真的去加害赵良娣。
有时候我真有点儿嫉妒赵良娣,倒不是嫉妒她别的,就是嫉妒有人对她这样那。我在上京举目无亲,孤苦无依,永娘虽然对
我好,可我又不爱同她说话,有些话便说了她也不会懂。
比如我们西凉的夜里,纵马一口气跑到大漠深处,风吹过芨芨草,发出“沙啦沙啦”的声音。而蓝得发紫的夜幕那样低,那
样清,那样润,像葡萄冻子似的,酸凉酸凉的,抿一抿,就能抿到嘴角里。永娘都没有见过葡萄,她怎么会晓得葡萄冻子是什
么样子。阿渡虽然明白我的话,可是我说得再热闹,她也顶多只是静静地瞧着我。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格外想家,想我热热闹
闹的西凉。我越起西凉,就越讨厌冷冷清清的东宫。
我去见赵良娣是个晴朗的下午,永娘陪着我,身后跟着十二对宫娥,有人提着熏炉,有人打着翟扇,有人捧着那些装礼物的
锦匣。我们这样的行列走在东宫,非常的引人注目。到了赵良娣住的院子里,她大约早就听人说我要来了,所以大开了中门,
立在台阶下等我。
她院子里种了一株很香的枸橘树,结了一树绿绿的小橘子,像是无数只小灯笼。我从前没有见过,觉得很好玩,扭着肚子去
看。这么一分神,我没留意脚下,踩到了自己的裙子,“啪”地就摔了一跤。
虽然三年来我苦心练习,可是还是经常踩到自己的裙子。这下子摔得太狼狈,赵良娣连忙迎上来搀我:“姐姐!姐姐没事
吧?”
其实我比她还要小两岁……不过被她扶起来我还在龇牙咧嘴,太疼了简直。
赵良娣一直将我搀入,然后命侍儿去沏茶。
我刚才那一下真的摔狠了,坐在胡床上一动也不敢动,动一下就抽抽地疼。
永娘趁机命人呈上了那些礼物,赵良娣离座又对我行礼:“谢姐姐赏赐,妹妹愧不敢受。”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好在有永娘,她一手搀起了赵良娣:“良娣请起,其实太子妃一直想来看望良娣,只是不得机会。
这次皇后命人接了绪娘入宫,太子妃担心良娣这里失了照应,所以今日特意过来。这几样礼物,是太子妃精心挑选,虽然鄙薄
一些,不过是略表心意罢了。日后良娣如果缺什么,只管吩咐人去取,在这东宫,太子妃视娘娣为左膀右臂,万望良娣不要觉
得生分才好。”
赵良娣道:“姐姐一片关爱之心,妹妹明白。”
老实说,她们说的话我半懂不懂,只觉得气闷得紧。不过赵良娣倒不像我想的那样漂亮,但是她人很和气,说话的声音温温
柔柔的,我虽然并不喜欢她,但也觉得没办法很讨厌她。
我在赵良娣的院子里从了一下午,听赵娘娣和永娘说话。永娘似乎很让赵良娣喜欢,她说的话一套一套的,听得赵良娣掩袖
而笑,然后赵良娣还夸我,夸我有这样得力的女官。
从赵良娣的院子里出来,我遇上了裴照。他今天当值,领着羽林军正从直房里出来,不过他没说什么,因为有甲胄在和身,
只是拱手这礼:“末将参见太子妃。”
“免礼。”
想到上次幸亏他出手相救,我不禁生了感激之情:“裴将军,那天晚上多谢你啊!”不然我非被那群混蛋追死不可,虽然大
不了再打一架好脱身,可是发那帮混蛋全是东宫的羽林郎,万一打完架他们记仇,发现我竟然是太子妃,那可大大的不妙。
裴照却不动声色:“太子妃说什么,末将不明白。”
我还没来得及再跟他多说几句话,已经被永娘拉走了。回到殿中永娘才教训我:“男女授受不亲,太子妃不宜与金吾将军来
往。”
男女授受不亲,如果永娘知道我溜出去的时候,常常跟男人吃酒划拳听曲打架,一定会吓得晕过去吧。
我的大腿摔青了一大块,阿渡替我敷上了金创药。我又想偷偷溜出去玩儿,因为书终于抄完了。不过永娘最近看得紧,我打
算夜深人静再出去。可是没能成功,因为这天晚上李承鄞突然来了。
输了谁就吃橘子。阿渡连和了四把,害我连吃了四个大橘子,胃里直泛酸水,就在这时候李承鄞突然来了。
根据当初我在册立大典前死记硬背的那一套,他来之前这里应该准备奉迎,从备的衣物,熏被用的熏香,炉里掩的安息香,夜时
备的茶水,第二日漱口的浸汁……都是有条例有名录写得清清楚楚的。但那是女官的事,我只要督促她们做好就行了。问题是李承
鄞从来没在夜里来过,于是从我到永娘到所有人,大家都渐渐松懈了,底下人更是偷懒,再没人按那条条框框去一丝不苟地预备。
所以当他走进来的时候,只有我和阿渡坐在桌前,兴高采烈地打叶子牌。
我正抓了一手好牌,突然看到了李承鄞,还以为自己是看错了,放下牌后又抬头看了一眼。咦,还真是李承鄞!
阿渡站起来,每次李承鄞来都免不了要和我吵架,有几次我们还差点打起来,所以他一进来,她就按着腰里的金错刀,满脸警惕
地盯着他。
李承鄞仍旧像平日那样板着一张脸,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床上。
我不知道他要干吗,只好呆呆看着他。
他似乎一肚子气没处发,冷冷道:“脱靴!”
这时候值夜的宫娥也醒了,见到李承鄞竟然坐在这里,顿时活像见到鬼似的,听得他这么一说,才醒悟过来,连忙上前来替他脱
靴子。谁知李承鄞抬腿就踹了她一记心窝脚:“叫你主子来!”
她主子再没旁人,起码她在这殿里名义上的主子,应该是我。
我把那宫娥扶起来,然后拍桌子:“你怎么能踹人?”
“我就踹了!我还要踹你呢!”
阿渡“刷”一声就拔出了金错刀,我冷冷地问:“你又是来和我吵架的?”
他突然笑了笑:“我不是来和你吵架的,我是来这儿睡觉的。”
然后他指了指阿渡:“出去!”
我不知道他想干吗,不过瞧他来意不善,这样一闹腾,惊动了不少人。睡着的人全醒了,包括永娘。永娘见他深夜来了,不由得
又惊又喜,惊的是他一脸怒容,喜么,估计永娘觉得他来我这里就是好事,哪怕是专程来和我吵架的。
永娘一来气氛就没那么剑拔弩张了,她安排人打点茶水、洗衣漱、寝衣……所有人一阵忙,乱排场多得不得了。我被一堆人围着
七手八脚地梳洗了一番,然后换上了寝衣,等我出来的时候永娘正接阿渡走,本来阿渡不肯走,永娘胎附在她耳边不晓得说了句什
么,阿渡就红着脸乖乖跟她走了。总之一兵荒马乱之后,殿里突然就只剩下我和李承鄞了。
我从来没有穿着寝衣独个儿呆在一个男人面前,我觉得怪冷的,而且刚才那一番折腾也累着我了。我打了个呵欠,上床拉过被子
就睡了。
至于李承鄞睡不睡,那才不是我操心的事情呢。
不过我知道后来李承鄞也上床来睡了,因为只有一条被子,他狠狠地踢了我一下子:“你过去点
儿!”
我都快要睡着了,又被他踢醒了。
我快睡着的时候脾气总是特别好,所以我没跟他吵架,还让了一半被子给他。他裹着被子,背对着我,很快就睡着了。
他一脚又把被子拉回来。我们在半夜为了被子又吵了一架,他气得说:“要不是瑟瑟劝我,我才不会到这里来!”
瑟瑟是赵良娣的名字,他说到她名字的时候,神情语气总会特别温柔。
我想起下午的时候,赵良娣说过的那些话,还有永娘说过的那些话,我终于有点儿明白过来了,突然就觉得心里有点儿难过。
其实我并不在乎,从前他不来的时候,我也觉得没什么好难过的,可是今天晚上他来了,我倒觉得有点儿难过起来。
我知道夫妻是应该睡在一起的,可是我也知道,他从来不曾将我当成他的妻子。
他的妻子应该是赵良娣,今天我去看了赵良娣,并且送了她好些礼物,她可怜我,所以劝他来了。
我们西凉女子,从来不要人可怜。
我爬起来,对他说:“你走吧。”
他冷冷地道:“你放心,天亮我就走。”
他背对着我就又睡了。
我只好起来,穿上衣服,坐在桌子前。
桌子上放着一盏纱灯,里面的红烛被纱罩笼着滟滟的光,好团光晕暖暖的,像是要溢出来似的,我的心里也像是有东西要溢出
来。我开始想阿爹阿娘,我开始哥哥们,我开始想我的那匹小红马,我开始想我的西凉。
每当我孤独的时候,我就会想起西凉,在上京的日子总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