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照终于收起筚篥,原来他一直吹了这么久。一停下来,他就忍不住咳嗽了好一阵,定是吃了许多凉风,他也真是傻,我不叫停,就一直吹了这么久,也
不怕伤肺。裴照勉力忍住咳嗽,对我说道:“下雪了,末将护送太子妃回去吧。”
我看到他眼睫毛上有一朵绒绒的雪花,眨一眨眼,就化了。
我任性地说:“我才不要回去。”
太子妃……”
不要叫我太子妃。”
裴照并没有犹豫,仍旧语气恭敬:“是,娘娘。”
我觉得十分烦恼,问:“你喜欢那个公主么?”
裴照怔了怔,并没有说话。
我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我估计你就不喜欢啦!没想到你也要被逼着娶一个不喜欢的人。唉,你们中原的男人真可怜。不过我也是五十步笑百步。即使
李承鄞身为太子,都不能册立喜欢的人为太子妃,你呢,也和他惺惺相惜……”
我的成语可能用得乱七八糟,所以裴照的脸色挺不自然,最后只淡淡地答了个“是”。
我慷慨地说:“别烦恼了!我请你喝花酒好了!”
裴照书又被呛到了,又是好一阵咳嗽。我大方地告诉他:“我在鸣玉坊有个相好哦!长得可漂亮啦!今天便宜你了!”
太子妃……”
别叫我太子妃!”我兴兴头头拉着他,“走走!跟我吃花酒去!”
裴照显然没想到我是风月场中的常客,等看到我在鸣玉坊的派头时,简直把他给震到了。
关键是王大娘一件了我就跟见活宝似的,眉开眼笑直迎上来,一把就扯住了我的袖子:“哎呀,梁公子来啦!楼上楼下的姑娘们,梁公子来啦!”
关键是王大娘一件了我就跟见活宝似的,眉开眼笑直迎上来,一把就扯住了我的袖子:“哎呀,梁公子来啦!楼上楼下的姑娘们,梁公子来啦!”
虽然王大娘浑身都是肉,可是她嗓门又尖又细又高又亮,这么呱啦一叫,整个鸣玉坊顿时轰轰烈烈,无数穿红着绿的莺莺燕燕从楼上楼下一涌而出:“梁
公子来啦!梁公子怎么这么久没来?梁公子是忘了咱们吧……”
我被她们簇拥而入,好不得意:“没有没有……今天路过……”
哼!前天月娘还在说,梁公子,你要是再不来呀,咱们就把你存在这儿的那十五坛好酒,全都给挖出来喝了。”
对呀,还有梅花下埋的那一坛雪,月娘还心心念念留着煎茶给你尝!”
今天又下雪了,我们就拿这雪水来煮酒吧!”
好啊好啊!”
我被她们吵得头昏脑涨,问:“月娘呢?怎么不见她?”
月娘啊,她病了!”
我吃了一惊:“病了?”
是啊!相思病!”
相思病?”
可不是。前天啊,有位贵客到这里来吃了一盏茶,听了一首曲,然后就走了,没想到月娘竟然害上了相思病。”
什么人竟然能让月娘害相思病?”
瞧着应该是读书人家的贵人,长的么,一表人才,谈吐不凡,气宇轩昂……”
一听就没戏,我都听那些说书先生讲过多少次了,私定终身后花园的都是公子和小姐,没有公子和风尘女子。更何况这月娘乃是勾栏中的顶尖,教坊里的
人精,败在她石榴裙下的公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她怎么会害相思病?
我跟月娘是结义金兰,立刻便去楼上她房中看她。她果然还没睡,只是恹恹地靠在熏笼上,托着腮,望着桌上的一盏红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十五!”我换着她的小名。
月娘瞧见是我,亦是无精打采:“你来啦?”
我上下打量她:“你真害相思病了?”
妹妹,你不知道,他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你教过我,男人长得好看又不能当饭吃!”
不仅一表人才,而且谈吐不凡……更难得的是,对我并无半分轻薄之意……”月娘痴痴地合掌作十,“上苍保佑,什么时候再让我见他一面……”
他不会也是女扮男装吧?”我忍不住打断她,“当初你认出我是女人的时候,不就说过,我对你没有半分轻薄之意,所以你一言看出我其实是女人
……”
月娘压根儿不为我所动:“他怎么可能是女扮男装,看他的气度,便知道他是男人中的男人……唉……”
我咬着耳朵告诉她:“我今天把裴照带来了!你不是一心想要报仇么?要不要对裴照施点美人计,让他替你报仇?他爹是骁骑大将军,他是金吾将军,听
说裴家挺有权势的!”
月娘黯然摇了摇头:“没有用。高于明权倾朝野,为相二十余载,门生遍布党羽众多,就算是裴家,也扳不倒他。而且我听说,高贵妃马上就要做皇后
了。”
“高贵妃就要做皇后了?”
“是呀,坊间都传,陛下废黜张皇后,就是想让高贵妃做皇后。”
我不能不承认,我这个太子妃混得太失败了,连皇后的热门人选都不晓得。我从前只见过高贵妃两次,都是去向皇后定省时偶尔遇见的,我努力地回想了
半天,也只想起一个模糊的大概,没能想起她到底长什么样子。
我说:“你要是能见到皇帝就好了,可以向他直述冤情。”
月娘原来家里也是做官的,后来被高于明陷害,满门抄斩。那时候她不过六七岁,侥幸逃脱却被卖入勾栏为歌伎。这些年她一直心心念念想要报仇,她第
一次将自己身世说给我听的时候,都哭了。我十分同情她,可惜总帮不到她。
月娘幽幽地叹了口气:“哪怕见到皇上也没有用……唉……我倒不想见皇上……我……现在心里……只是……只不知几时能再见着那人……”
月娘真的害了相思病,连全家的大仇都不惦记了,就惦记着那位公子哥。
我下来拉裴照上楼,鸣玉坊中到处都生有火盆,暖洋洋的好不适宜。月娘乃是鸣玉坊的头牌花魁,一掀开她房前的帘子,暖香袭人。好几个人迎出来,将
我们一直扯进去,裴照不习惯这样的场合,我便将那些美人都轰了出去,然后只留了月娘陪我们吃酒。
闹腾这大半夜,我也饿了,鸣玉坊的厨子做得一手好菜,要不然我也不会总在这里来往。一来是与月娘甚是投契,二来就是因为他们这里的菜好。
我饱饱地吃了一顿,把城楼上吹风受雪的那些不适全吃得忘光了。月娘抱着琵琶,懒懒地抚着弦,有一句没一句地唱:“生平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
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她的声音懒懒的,好像真的气若游戏,果然一副害了相思病的腔调。我看了一眼裴照:“你怎么不吃?”
“公子请自便,我不饿。”
我觉得他比之前有进步,起码不再一口一个末将。我拿着筷子指给他看:“这里的鱼脍是全上京最好吃的,是波斯香料调制的,一点儿也不腥,你不尝尝
看?”
我大力推荐鱼脍,他也就尝了尝。
回宫的路上,裴照忽然问我:“适才的女子,是否是陈家的旧眷?”
我一时没听懂,他又问了一遍:“刚刚那个弹琵琶的月娘,是不是本来姓陈?”
我点了点头,趁机对他讲了月娘的家世,将她形容得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遥遥已经可看到东宫的高墙,裴照停下来,忽然对我说:“太子妃,末将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我顶讨厌人这样绕弯子了,于是说:“你就直说吧。”
他却顿了顿,方才道:“太子妃天性纯良,东宫却是个是非之地。殿下身为储君,更是立场尴尬。末将以为,太子妃还是不要和月娘这样的人来往了
……”
我从来没觉得裴照这样地令人讨厌过,于是冷笑着道:“我知道你们都是皇亲国戚,瞧不起月娘这样的女子,可是叫我跟我的朋友不再来往,那可办不
到!我才不像你们这样的势利眼,打量人家无权无势,就不和她交朋友。没错,月娘是个风尘女子,今天晚上真是腌臜了裴将军!请裴将军放心,以后我再
不带你去那样的地方了,你安安心心做你的驸马爷吧!”
大约我还从来没有这般尖刻地跟裴照干说过话,所以说过之后,好长时间他都没有出声。只听见马蹄踏在雪地上的声音,这里是坊间驰道,全都是丈二见
方的青石铺成。雪还一直下着,地上积了薄薄一层雪,马儿一走一滑,行得极慢。
一直行到东宫南墙之下,我都没有理会裴照。
我不知道后来事情的变化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因为马上就要过新年,宫里有许多大典,今年又没有皇后,很多事情都落在我的身上,内外命妇还要朝觐、
赐宴……虽然后宫由高贵妃暂时主持,可她毕竟只是贵妃。永娘告诉我说,许多人都瞧着元辰大典,猜测皇帝会不会让高贵妃主持。
高贵妃会当皇后吗?”
奴婢不敢妄言。”永娘很恭谨地对我说。我知道她不会随便在这种事上发表意见,她也告诉我:“太子妃也不要议论此事,这不是做人子媳该过问
的。”
我觉得我最近的烦恼很多,比关心谁当皇后要烦人多了。比如赵良娣最近克扣了绪宝林的用度,绪宝林虽然老实,但她手下的宫人却不是吃素的,吵闹起
来,结果反倒被赵良娣的人下圈套,说她们偷支库房的东西,要逐她们出东宫。最后绪宝林到我面前来掉眼泪,我也没有办法,要我去看那些账本儿、管支
度、操心主持那些事,可要了我的命了,我只得好好安抚了绪宝林,可是两个宫人还是被赶出了东宫,我只得让永娘重新挑两个人给绪宝林用。除了东宫里
的这些琐事,更要紧的是太皇太后偶染风寒,她这一病不要紧,阖宫上下都紧紧揪着一颗心,毕竟是七十岁的老人了。原先我用不着每日晨昏定省,现在规
矩也立下来了,每天都要到寿宁宫侍奉汤药。再比如李承鄞打马球的时候不小心扭了脚脖子,虽然走路并不碍事,可是他因为伤愈不久,又出了这样的事
情,皇帝大怒,把他召去狠骂了一顿,结果回来之后赵良娣又不知道为什么触怒了他,他竟然打了赵良娣一巴掌,这下子可闹得不可开交了,赵良娣当下气
得哭闹不已。众人好说歹说劝住了,李承鄞那脾气岂是好相与的,立时就拂袖而去,一连好几日都独宿在正殿中。
永娘再三劝我去看李承鄞,我晓得她的意思,只是不理不睬。
没想到我没去看李承鄞,他倒跑来我这里了。
那天晚上下了一点儿小雪,天气太冷,殿里笼了熏笼,蒸得人昏昏欲睡。所以我早早就睡了,李承鄞突然就来了。
他只带了名内官,要不是阿渡警醒,没准儿他上了床我都不知道。阿渡把我摇醒的时候,我正睡得香,我打着呵欠揉着惺忪的眼睛看着李承鄞,只觉得奇
怪:“你来干什么?”
睡觉!”他没好气,坐下来脚一伸,那内官替他脱了靴子,又要替他宽衣,他挥挥手,那内官就垂着手退出去了。阿渡一摇醒我,也早就不晓得溜到哪
里去了。
我又打了个哈欠,自顾自又睡死过去,要不是李承鄞拉被子,我都醒不过来。
我迷迷糊糊把被子让了一半给他,他却贴上来,也不知道最后谁替他脱的衣服,他只穿了件薄绸的中衣。男人身上真热,暖和极了,跟火盆似的。尤其他
胳膊一伸,正好垫在我颈窝里,然后反手搂住我,顺手就把我扒拉到他怀里。这样虽然很暖和,可是我觉得很不舒服,尤其睡了一会儿就忍不住:“别在我
后脖子出气……”
他没说话,继续亲我的后脖子,还像小狗一样咬我,我被咬得又痛又痒,忍不住推他:“别咬了,再咬我睡不着了。”他还是没说话,然后咬我耳朵,我
最怕耳朵根痒痒了,一笑就笑得全身发软,他趁机把我衣带豆拉开了,我一急彻底醒过来了,“你干什么?”
李承鄞狠狠啃了我一口,我突然明白他要干吗了,猛然一脚就踹开他:“啊!”
这一下踹得他差点儿没仰面跌下床去,帐子全绞在他脸上,他半天才掀开裹在脸上的帐子,又气又急地瞪着我:“你怎么回事?”
你要……那个……那个……去找赵良娣!”
我才不要当赵良娣的替身呢,虽然我喜欢李承鄞,可不喜欢他对我做这种事情。
李承鄞忽然轻笑了一声:“原来你是吃醋。”
李承鄞忽然轻笑了一声:“原来你是吃醋。”
“谁吃醋了?”我翻了个白眼,“你少在那里自作自受!”
李承鄞终于忍不住纠正我:“是自作多情!”
我说成语总是出错,不过他一纠正我就乐了:“你知道是自作多情就好!去找你的赵良娣,或者绪宝林,反正她们都巴望着你呢!”
“你呢?你就不巴望我?”
“我有喜欢的人啦!”我突然心里有点儿发酸,不过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而且我还偏要在他面前嘴硬,“我才不巴望你呢,你愿意找谁找谁去,哪怕再
娶个十个八个什么良娣、宝林,我也不在乎。”
李承鄞的脸色突然难看起来,以前我总在他面前说赵良娣,他的脸色也没有这般难看。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冷笑了一声:“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不
就是裴照!”
我张口结舌地瞧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