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县城正北,就是著名的小汤山,京郊的温泉胜地。
沈培的朋友住在这里。多年前没有禁止农民出让宅基地时,自搭自建的农庄。前后占地一亩半,屋内的所有立柱都保持着原生状态,正中的壁炉上,还隐隐露着白茬。
主人是一对四十左右的夫妇,一般的返璞归真,穿的都是市面上少见的粗纺棉布。红花绿叶,蓝底白花,倒也相映成趣。
女主人的名字也非常别致,姓黄名槿,一种花的名字。
沈培给谭斌一大杯现榨的玉米汁,她端着四下浏览,兴致盎然。电力来自七八公里外的村落,自来水通过自建管道引进房间,热水要自己烧,夏天没空调,冬季无暖气。
谭斌觉得不可思议。她和沈培都是城市动物,早被宠坏,小区热水管道维修,停水一天就哇哇叫,完全无法忍受。
午饭非常具有农家风味,冒着热气的大砂锅端上桌,原来是南瓜玉米炖排骨。
主人说,都是当地农民种给自己吃的,绝对纯净无污染,肉里也不会有激素。
谭斌吃得很少,秀丽的女主人殷勤劝客:〃多吃点儿,多吃点儿!〃
谭斌只好向沈培投去求援的目光。
沈培笑着解围:〃甭理她,这么大的人,能饿着她?〃这么说着,还是往谭斌碗里舀了一勺南瓜和玉米,〃再吃两口,都是粗纤维,不会让你长脂肪的。〃
女主人说:〃嗬,小沈还真疼女朋友。〃
谭斌低头笑笑,慢慢把碗里的东西都吃完了。她很少有这么听话的时候,平常沈培看她每餐只吃一点点,开始也劝过几次,谭斌一句话就噎死了他。
她说:〃你们见惯了肥胖的希腊裸女,审美观早就过时,做不得准。〃
过时的沈培只好郁闷地闭嘴。
午饭后陆陆续续有更多的人报到,谭斌有幸见到几个真正的美女。脂粉不施,布衣布裙,长发在胸前打两条粗粗的辫子,却是明眸皓齿,天生丽质。
原来是某个小圈子的定期沙龙,都是沈培的熟人与业内行家。
沈培周旋其中,如鱼得水,在谭斌面前的谨慎收敛完全消失,笑到深处,右颊上轻易不见天日的酒窝都现了形,那双桃花眼更是顾盼神飞。招得几个小姑娘的眼睛,像502胶水一样,牢牢粘在他的身上。
谭斌远远地看着,不禁笑起来,她由衷地感觉,沈培和自己在一起,实在是明珠暗投,暴殄天物。然而胸口却不由自主地泛酸,因为沈培的创作灵感,竟然是来自这些美术学院的女生。
听他们谈结构,谈色彩,谈欧洲的最新流派,她一句也插不进,索性开了后门走出去。
后院很安静,几株足可合抱的槐树,树荫下悠闲地卧着两只芦花鸡。树间的麻绳上,晾着雪白的床单,风从下面穿过,床单高高扬起,像白鸽的翅膀。竹篱上攀爬着蔷薇和牵牛,地面开满不知名的野花。
此时阳光正烈,谭斌抬手遮在额头,神思有点恍惚。眼前的自然风味,和自家的干衣机,分属两个时代,如时光倒转三十年。
她穿过篱笆,渐渐走远,突然间发出惊叹的声音,发现没有白跑这一趟。一片碧绿的湖水扑入眼帘,彼岸的树林映入透明的湖心,山坡上铺展着如茵的绿草。周围如此安静,静得能听到断枝落地的声音。
谭斌仰躺下去,身下的草地柔软如绵,阳光透过眼睑,变成炫目的鲜红。身后尘嚣正逐渐淡去,MPL、普达、乔利维……都变得遥不可及。她迷迷糊糊觉得,和沈培在这种地方过一生,可能也不错。
落叶被踩得刷刷作响,有脚步声逐渐接近,谭斌惊醒,一下跳起来。待看清来人,她松开气,又躺回草地。
第17节:格子间女人(17)
沈培在她身边坐下,一下一下理着她的长发。谭斌的头发又厚又密,修发时需要发型师刻意打薄。
〃都说长这样头发的人,性格桀骜不驯。斌斌,将来驯服你的人,不知道是谁?〃沈培的声音里充满不易察觉的忧伤。
谭斌睁开一只眼睛,看看沈培又重新闭上,不明白他为什么又无端端艺青脾气发作。
〃过来做什么?不用陪朋友?〃她顾左右而言他。
〃谭斌。〃
沈培贴近了叫她,眼睛里是她不熟悉的忧郁。谭斌的心口无端震荡。
沈培并不是缺根筋,他只是生性平和,万般烦恼皆不上身,这才是大智若愚的真智慧。
〃你今天怎么了?怪吓人的。〃她想坐起来。
〃我一直看着你,知道你不太高兴。谁得罪你?〃
谭斌一怔,她的确忘了,画家们最大的特征是敏感,但工作上的事,她实在不想多谈。
〃说什么呢?我一直好好的,关别人什么事?〃
〃你说好就好吧。〃沈培叹气,脸色黯淡下来,〃我知道你不愿意和我说太多,因为我帮不到你。可是斌斌,你每天都那么端着,累不累?说实话,我一直希望你能天天开心,可我的努力看起来总是很傻。〃
也许过于寂静的环境令人恍惚,沈培像是认定了,一定要敞开了和她坦诚相对。
谭斌不出声,沈培只好继续:〃我想白了头发,也无法理解你们这种人,赢过了还想赢更多,爬到一个高度还要爬得更高,每天见人三分假笑,私下里却斗得一塌糊涂,到底为什么?很有满足感吗?〃
为什么?谭斌答不出来。只知道你可以不斗,职场中也能生存,但注定了永远是垫脚石。
这些年过惯了一惊一乍的日子,每天的心情都像飘忽不定的中国股市,高开低走已是见怪不怪,牛气冲天的时刻,突然砸下一个噩耗全盘崩溃,谭斌经历的,也不是一次两次。
心灰意冷的时候,她也想过,还不如学人做只金丝雀。可也只是想想而已。那一行人才济济,要求色艺俱佳,不见得就比职场好混。而且放低了姿态讨一个人的欢心,更需要天分。
从五年前的某一日,谭斌把自己破碎的心脏攒在一起,重新填入胸腔,就已经明白,她只能在这条窄窄的路上跋涉。再没有选择。那样的海誓山盟最终都能变成一个笑话,她再也不能全心全意信任一个人,再也不会轻信旁人给她的承诺。
当下谭斌一本正经地回答:〃伟大领袖毛主席曾经教导我们,与人斗其乐无穷。我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当然要听领袖的话。〃
沈培闷声笑出来,解开她衬衣胸前的纽扣,把脸深埋进去。
〃你知道我最怕什么?〃他的声音似从地底传出来。
谭斌取笑他:〃红颜不再如花?〃
〃这几天一直做噩梦,眼睁睁对着画布,一笔也画不出来,有人在耳边不停说,沈培,你江郎才尽了!醒过来一身冷汗。〃
类似的梦境,谭斌也经常遭遇。只是版本不一样。总有一个面目模糊的人,梦里声嘶力竭地对她大喊:〃Cherie 谭,你丢了一单大合同!〃
这情景有点滑稽,两人各有各的心事,彼此间却无能无力,完全冷暖自知。
谭斌心中恻然,洒脱如沈培,也逃不过同样的苦恼。抚着他脑后柔软的头发,她慢慢说:〃真有这一天,小培,我养你。〃
〃斌斌,谢谢你……〃沈培很容易就被感动,紧紧抱住她。他知道都市中有太多女子,期望男方是台永不枯竭的提款机。
两人都不说话,只觉得这一刻颇有相依为命的荡气回肠。
谭斌身上的香水,被体温蒸出一股诱人的甜香。沈培被撩拨得心猿意马,嘴开始不老实,沿着她的脖颈和锁骨一路下行。
谭斌顿时全身不争气地发软。很多次她想反攻倒算,尝尝主动的滋味,往往禁不住沈培几下揉搓,就成了一滩泥。
沈培紧紧箍着她的腰,力气大得几乎要把她粉碎。
她透不过气来,揪着他的衣领,昏乱地挣扎:〃等等……别在这里……〃
沈培把她压在草地上,声音里是掩不住的痛楚和焦灼:〃斌斌,斌斌,宝贝,我爱你……〃
第18节:格子间女人(18)
谭斌终于松开手。
身边大篷的野花开得正盛,金黄璀璨如正午的骄阳,馥郁的清香明媚鲜活,就像她自己一样,绽放在夏季濡湿潮热的空气中。
回到城里已是周日下午。
沈培送谭斌到公寓楼下,依依不舍地吻她的脸颊。
谭斌一边躲闪一边笑,心不在焉下了车,满心惦记着快快跳进浴缸,好好洗涮一番。
电脑里还有下周的工作计划等着她完成。她裹着头发走出浴室,倒了杯咖啡,又摸出一支烟点上,这才走到书桌前。
镜子里偶尔瞄一眼,谭斌知道这个形象风尘气过重,活脱脱就是一妈妈桑。她叹口气,留恋地再深吸一口,然后掐灭了香烟。公司里三十多岁的前辈经常抱怨,说女人三十一大关口,过了那个岁数,所有身体指标都会一路下滑。
算一算自己的日子,离那一关也只剩下三百八十多天了。谭斌不能不心惊。危害皮肤和健康的事,还是能少做则少做。
她喝口咖啡,打开Outlook的日历页面。这已是多年的习惯,其实周五加加班也能做完,但她情愿周日下午一个人静静呆着,以便提前进入工作状态。
电脑上QQ的图标一直在闪。文晓慧正在线上找她。
谭斌问:〃什么事?〃
文晓慧说:〃听说你升职,什么时候请老娘吃燕翅鲍?〃
谭斌回:〃升什么职?没劲。〃
文晓慧那头先抛出个诚惶诚恐的小图案,然后说:〃矫情。〃
谭斌解释:〃不是矫情,你想想,一个位置两人争,乌眼鸡一样,赢了姿态也难看。〃
〃你的能力和业绩在那儿摆着,先一脚踩死他,让他再也翻不了身。〃
〃真狠。〃
〃当然,无毒不丈夫。〃
谭斌郁闷:〃我是女的,这辈子不可能是丈夫。〃
文晓慧:〃那你就做一次小人。〃
谭斌敲上一个头晕目眩的小人头。
〃你别傻啊,该上就上,这世道资源有限,机会难得。〃文晓慧一向快言快语,极其讨厌办公室里虚与委蛇那一套,谭斌明白跟她讨论不出什么结果,于是转了话题。
谭斌问:〃一个男的,要钱有钱,要人有人,三十四岁依然未婚,什么意思?〃
〃他是Gay?〃
〃不可能,他对我的身体有反应。〃
文晓慧立刻送过来一个瞪大眼睛的小人头,然后是一只笑得满地乱滚的胖企鹅。
谭斌发觉说错话,急忙解释:〃我是说,我穿了件低胸衣服,他的眼睛老往那儿瞟。〃
文晓慧捶地笑:〃也许人家认为你是暴露狂。〃
〃滚,好奇和好色的区别,我还分得出来。〃
又一个满地乱滚的胖企鹅。
谭斌忍无可忍,用力打上四个字:〃你去死吧!〃
毅然下线。
过一会儿手机嘀嘀响,谭斌拿起来,上面一条短信:亲爱滴,你喜欢他,就放手去追,不然管他去死。
谭斌回过去:你先去死!
她给自己做顿晚饭,打开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瞄两眼。
想了很久,还是决定给余永麟打电话。这么些年,能面对面说几句真话的,也只有他。
余永麟听完马上说:〃恭喜恭喜,以后咱们平起平坐,再见面可就是国共和谈了。〃
谭斌察觉其中的言不由衷,发现自己做了蠢事。余永麟始终对MPL耿耿于怀,如今又已成为FSK的销售总监,他不再是以前的余永麟。
恍然若失之际,想起自己无数的小习惯,都沿袭自余永麟。比如必提前几分钟到达约会地点,比如草稿本永远是打印过一面的废纸,比如公共场合绝口不提任何与业务有关的话题……
她立刻想打退堂鼓,〃Tony,我只是心乱,想找人随便聊聊,你要是不方便,就算了。〃
余永麟犹豫一下:〃我们家那位的脾气你也知道,我去请假,八点半见面,就在咱们经常临幸的那间酒吧。〃
谭斌放了电话,脸埋在手心里坐了很久。方才一刹那,她忽然意识到一个事实,一个她绝不愿意承认的事实。原来这几年做得风生水起,并不全赖于她的能干。而是余永麟在照应她。
第19节:格子间女人(19)
开始时余永麟对她那点企图,是个人都看得明白。但她一直装傻,他也就知难而退,自去结婚生子,从来没有难为过她。四年来能维持还算正常的上下级关系,只是因为她运气好,碰上一个合理的上司。
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来,谭斌惊觉,跳起身套件T恤和牛仔裤,胡乱洗把脸出门赴约。
她按时赶到,却没看到余永麟,等着她的,是程睿敏。
谭斌支开带路的服务生,冷眼站在暗处,双臂抱在胸前静静观察了一会儿。这姿势是她遭遇不可控制的场面时,不自觉进入自卫状态的标志。
程睿敏正安静地靠在吧台前,大概是为了让人找起来方便。这一次他穿了件浅灰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