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顿饭直到结束,她都没怎么说话。
下午她去普达总部见田军,听到一个更为震惊的消息。原定这个星期发出的标书,被延迟至十月中旬。原因是某些供应商,居然说服省分公司减少集采的设备数量和配置,留待集采之后,双方再从非集采合同中各取所需。
谭斌无可奈何地看着田军,〃少数公司犯错,咱不能惩罚连坐是不是?〃
田军摊开手,〃这只是查出来的,下面还不知道有多少猫腻呢。我说小谭,你们要是也玩什么花样,一样不客气,立刻取消入围资格。〃
谭斌连连赔笑,〃您老知道,我们一向是良民,从来都不做违法乱纪的事。〃
她告辞,田军起身送她,手搭在门把手上才想起一件事,〃小谭,有件事忘了谢你。你跟晴晴都说了些什么?她这些日子每天都用功到十二点,她妈妈先开始高兴,现在又心疼得不得了。〃
谭斌眨眨眼笑,〃我也没说什么呀?可能是晴晴大了,开窍了,知道用功了,这不是好事吗?〃其实是她变相鼓励人家的孩子早恋,她并不敢说破。
〃有时间你多跟她聊聊,我担心这孩子三分钟热度。〃
〃行,没问题,我也喜欢晴晴,特聪明一孩子。〃谭斌一口答应。
出了门她开始琢磨标书延迟的真正原因。打开车门坐进去,正拿着钥匙发呆,有人在窗玻璃上轻轻敲了几下。
谭斌扭头,竟是余永麟在外面站着。她按下车窗,露出一脸惊喜:〃哟,怎么是你?〃
余永麟手里晃着一串车钥匙,上下打量着她,〃这话该我问你,你一人坐这儿干什么?〃
谭斌笑笑,实话实说,〃想事儿呢。〃
余永麟转到另侧坐进来,向谭斌伸出手,〃来,给支烟。〃
谭斌斜着眼睛看他,〃你又在戒烟?〃
〃没错。丈母娘强烈要求,那我就戒呗。反正世界上最容易的事,就是戒烟。〃
第89节:格子间女人(89)
〃就是,前前后后你都戒了十几回了。〃
余永麟大笑,吐出一口烟雾,问谭斌,〃听说你休假,去哪儿Happy了?〃
〃什么呀,我一直在医院陪床。〃
〃哟,谁住院了?〃
谭斌踌躇一下回答:〃男朋友。〃
〃哎?〃余永麟惊讶地回头,〃案子结了?〃
谭斌更惊讶,〃你怎么知道?〃
〃就上回呗,Ray送你去医院,他的发小儿,那个严谨又被派出所扣了,我帮着料理的后事。〃
谭斌沉默,过一会儿说:〃谢谢你!很抱歉,我一时冲动,竟连累这么多人。〃
〃谢倒不必,就手的事儿。不过Cherie,我一向觉得你做事很少情绪化,那天真被惊着了。Ray也是,挺大的人,做事全没了章法,他可伤得不轻。〃
谭斌转开脸,心口像有根线牵着,抻得难过,〃他还好吗?〃
余永麟看她一眼,奇怪地问:〃你最近没跟他联系过?〃
〃一星期前打过电话,他说刚从荷兰回来,我就没啰嗦。〃
〃一星期前?〃余永麟想了想,摇头,笑容无奈,〃嘿,一星期前。〃
谭斌觉得蹊跷,这什么意思?他像是话里有话。
余永麟咳嗽一声,似乎不知如何开口。
谭斌静静看着他。
余永麟果然说:〃一星期前他在医院呢。倒是打算飞荷兰,先从北京去上海,飞机上就扛不住了,下飞机直接进了医院。〃
谭斌的心几乎跳到喉咙口,〃为什么?〃
余永麟耸耸肩,〃那得去问他本人。每天的睡眠时间只有四五个小时,时间长了铁人也得趴下。〃
〃累的?〃
〃啊,不然还能有什么原因?〃
〃现在呢?还在医院?〃
〃早替老板拼命去了,现在真的在荷兰。〃
谭斌啪嗒啪嗒玩着火机,看上去神色惘然。半天她说:〃你劝劝他嘛,没了健康就什么都没了。E公司的总裁,倒在跑步机上那位,不就是个前车之鉴?〃
余永麟叹口气,〃有种痴人,是劝不动的,非得事实给他教育。我就是一混日子的,老婆孩子就满足了,Ray他跟我不一样,他太执着,也太想证明什么。〃这种人,遇事也容易钻牛角尖,要么一直执迷不悟,要么最终看破红尘,并没有中间路线。
谭斌一时没有说话。
〃我得走了。〃余永麟推开车门,向她伸出手,〃对了,听说你们的技术交流做得不错,恭喜一下。〃
谭斌抬头,〃你什么意思啊你?〃
〃嘿,你怎么这种反应?纯粹的恭喜,没别的意思。〃他的笑容里有着踌躇满志的意味,和一个月前的惶惑完全不同,谭斌隐约间心生不安。余永麟离开,谭斌又坐了很长时间,拿着手机颠来倒去折腾很久,还是收了起来。
回到公司,第一件事,是跑到媒体部,借口考证公司在华历史,借了五六本公司年鉴。一个人离开公司,旷日持久之后,曾经存在的痕迹,也许只能在老照片中才能找到一鳞半爪。
谭斌为自己孜孜不倦的八卦劲头感觉脸红。
她看到张彤的照片。清矍消瘦的五官,并非美女,但眼神锐利,逼人的威势仿佛可以穿透纸背。然后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见到一张程睿敏和张彤的合影。
说是合影也不合适,那显然是一个合同签订仪式的现场,程睿敏手持红酒杯,侧头朝着画面中并不存在的人微笑,浓眉下清澈的双眼,有让人伸手抚摸的欲望,那时他只有二十六岁。张彤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眷恋而贪婪,带着不可言说的无助和绝望。
不知是哪位摄影师,居然抓拍到这真情流露的瞬间,更不知什么人,出于什么心理,竟把这张照片留在年鉴中。谭斌合上年鉴,心里有点酸溜溜地发堵,原来午餐时的八卦并非空穴来风。
愣了很久,她才回过神,不由低声嘲笑自己:这和你谭斌有什么关系呢?她摇头笑一笑,伸手推开年鉴,收敛心思,开始火速处理一周来积压的邮件。收件箱显示出1054的字样,表示她有一千多封未读邮件。邮件泛滥成灾,一向是大公司的通病。
很快,谭斌的心情被一封邮件彻底破坏。她命令自己深呼吸,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先把这封邮件打印出来。
第90节:格子间女人(90)
那是一个三天前的会议纪要,每月一次的销售例会。谭斌休假,便委托周杨代她列席。
休假前,谭斌已和自己的团队达成协议,把几个地区的部分销售机会,列进可能销售的数额里去。这样的结果,销售经理们不会有太大压力,谭斌也可以在季度末的时候,针对中国区的销售完成情况,随时做出调整,给自己区域下个季度的任务留出回旋余地。但如今谭斌看到的,却是所有的机会,都变成了本季度必须完成的目标。
她把周杨叫进会议室,直接把打印出来的纪要放在他面前,〃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周杨拿起来看一看,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有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谭斌敲着桌面,硬邦邦地问:〃这个数字是谁敲定的?〃
〃Kenny啊,那天李先生也在的。怎么了?〃
〃咱们达成的协议是什么?你代表咱们区参加例会,为什么不提出商榷?我走的时候交代过你,有搞不定的事,马上打电话,当时为什么不给我电话?〃
周杨面露委屈,〃我以为你跟Kenny 已经商量过。再说其他区都当场拍了胸脯,咱们区也不能太保守不是?〃
谭斌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走得匆忙,确实忘记提前写封邮件发给刘秉康,清楚表达自己的意见。她也能想象得到,例会上刘、李二人同席的微妙气氛,以及乔利维起哄架秧子,其他总监在一边赞许吹捧的场面。
周杨没有经历过,脑子里还是缺根弦。
但是事已至此,发脾气或者抱怨没有任何意义,只能想办法收拾现在的局面。她坐下来发问:〃额外增加的Sales,百分之八十都在北京地区,你有把握吗?〃
周杨说:〃不知道。〃
〃不知道?〃谭斌已经平息的怒气又冒上来,〃Young,你一个工作多年的销售经理,居然说出这种话?〃
〃我是真的没把握。其他行业的客户和普达不一样,投标中潜规则游戏更多。咱们一直都在正面做工作,从来没有试过暗箱操作。可MPL不做,不等于其他供应商也不做啊!咱们在台面辛辛苦苦的做戏,没准儿就是一龙套,人在逗你玩,其实私底下早有了交易。〃
谭斌被噎住,一时没有话说。在中国,商业游戏自有其特殊规则,跨国公司不是不想配合,无奈树大招风,从股东到审计公司,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逾越雷池并不可怕,一旦被发现则代价高昂。
周杨这是在乘机发牢骚要挟。
想了想谭斌开口,〃场面话我不想跟你多说,现在的条件就是这样,从公司到雇员,都不允许做任何违法的事,我们最大的优势,就是多年的信誉。我相信管理运营健康发展的客户,会正确取舍。〃几句话堵死了他的后路,表示以后不想再听到这种话。
〃算了Cherie。〃周杨向后一靠,无声笑笑,〃我尽自己的最大努力,争取拿下这几单合同。可是你答应我的,也别忘了,人,还有折扣。〃
谭斌站起身,不容置疑地说:〃三季度务必达标!普达的集采已经推迟,从明天起,我和你一起见客户。〃
就此结束谈话。
快下班的时候刘秉康现身,据说刚从欧洲回来,时差尚在就先抵达公司。
谭斌约了十分钟时间汇报集采进度。
对她的疑问,刘秉康分析得很简单,〃标书推迟,除了田军说的原因,还应该有个理由,按照以前的习惯,十月中旬发标,mercial Negotiation 的时间,正好延迟到十二月中旬。那时各家公司急着签合同完成年度Plan,会在Pricing和Discount上做出很大的让步。〃
谭斌不得不佩服,生姜还是老的辣。她觉得不对劲,可没往这方面想。〃那……普达是铁了心,要通过集采让各家价格大跳水?〃
刘秉康点头,〃是这样,你们正和省公司提前讨论技术方案对吧?让各省的Sales也做做工作,设法减去一部分配置。〃
谭斌想起田军的话,〃可是田军说得挺狠,会不会出问题?〃
刘秉康笑,〃Cherie,有时间多读读历史,你会发现,中央集权和地方自治,从来就是永恒的矛盾。你们大陆怎么说?哦,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要学会利用这点。〃
第91节:格子间女人(91)
他低头看腕表。
谭斌本来还想提一下销售目标的事,见状识趣地站起来告辞,一面仔细品味着最后一句话。
一堆工作尚未完成,谭斌只好拎着手提电脑去了医院。
沈培正在病房大发脾气。
起因是护工要为他换身衣服,他不肯,挣扎中把床边茶几上的瓶瓶罐罐全扫在地板上。左手的点滴进针处,因为针头戳破了静脉,药液聚集在皮下,迅速鼓起一个大包。
护士要为他换针,他也不肯,居然自己拔下针头扔在一边,血汩汩流出来,沾染在雪白的床单上。
看到鲜血,他突然俯身,开始搜肠刮肚地呕吐,吐得上气不接下气。谭斌进门时,几个人正围着他手足无措。
保姆王姨流着眼泪试图说服他:〃培培你要听话,伤才能好得快。〃
沈培方才一阵胡闹,已经耗尽了力气,此刻蜷缩在床上,死死攥着衣领,呜咽着重复:〃不用你管,都出去,出去!〃
〃培培……〃
〃滚!〃
老人退后低头抹泪,鼻头眼眶通红,花白的鬓发灯光下异常刺眼。
谭斌看不下去,撂下电脑包走过去,〃沈培你想干什么?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王姨慌忙扯扯她的衣袖,〃囡囡,不怪他,你别说了。〃
谭斌拨开她的手,蹲在沈培跟前,却一眼看到他头顶的伤处,想说的话立刻都咽了回去,只长长叹口气,放软了声音,〃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为什么发脾气?〃
沈培不说话,放下遮在额前的双手,呆呆看着她,漂亮的眼睛里全是水光。谭斌不忍对视,用药棉按住他流血的伤口,感觉到牵心扯肺地疼痛。
王姨上前:〃培培,晚饭想吃什么……〃
谭斌无奈地回头,〃王姨,你们先出去会儿好吗?我跟沈培有话说。〃
护士被留下来收拾残局,不满地抱怨:〃早说过不能刺激病人,他情绪本来就不稳定,这人多嘴杂的,怎么不出事?〃
谭斌低声道歉:〃对不起。〃
护士重新调整好点滴,收拾起药品器械,推车离开,门在她身后关上,隔开了套间外的人声。
谭斌这才松口气,在床边坐下,轻轻抚着沈培的脸,什么也没有说。那曾经呈现健康棕色的皮肤,如今却苍白而萎靡,额前新生的发茬硬硬地刺着她的手心。
〃为什么?〃她终于问。
〃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