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昨晚上的事竟迅速传遍王府内外,接着京城上下,接着……
最先得风气之先的,是田嬷嬷。她端着个红漆大木盘,上头是个甚是华丽显贵的描金错彩双鸳鸯大瓷盅,盅里盛着甚是代表萧妃体恤心意的“荣华汤”,瓷盅边是对羊脂玉如意,玉如意上覆着两张红底错金星儿的长条花笺,正如一副对子,道是:“福贵天赐,荣华一世”。
她觉得手上沉甸甸的,连带着心里都沉甸甸的。刚到得苏辛院门口,却被一群小丫头围住,七嘴八舌说个不休。
“没规矩!乱哄哄像什么样子!一个人说!小翠,你说。”
那唤小翠的姑娘脆生生道了句:“田嬷嬷是来送‘荣华汤’的吧,快不用了,”说着朝院儿里一努嘴儿,“那主儿昨儿把咱王爷给撵出去了。”
田嬷嬷一愣,“当真?”
“可不?王爷气得袖子直颤,满满地鼓了一袖子的风回去的。”
田嬷嬷心下一亮,瞪大眼睛道:“你且细细与我说明白!”
那小翠看了看众丫鬟,便将昨晚之事一一报与田嬷嬷得知。田嬷嬷听罢竟不禁吁出口气微微笑了笑,又忙掩饰过去,厉声道:“此事报与我知晓就罢了,切莫学那起嚼舌根的刁奴到处嚷嚷!若是谁不规矩让我知晓了,打一顿轰出府去!”唬的众丫头连连点头施礼,直说“不敢”。
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况且昨晚动作甚明显,即使这里的丫头仆役不说,那主院里的人也是难得见到他们向来洒脱得意的王爷那副吃瘪气怒的样儿,不一时,上上下下窃窃私语的内容,莫不与苏辛有关。
当田嬷嬷将那“荣华汤”端回去禀告萧妃时,萧妃“哦?”了一声,半天不语。田嬷嬷端着大红漆盘垂头站在当地,手臂酸得有些颤抖,眼看要支撑不住,听萧氏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田嬷嬷如获大赦,低低道了句“是”,慢慢退出萧氏房内。到得外头,不禁直起了腰,将大托盘交给侍立在侧的小丫头,抬手抹了抹汗,心说,总算那姑娘福气,不用累得自己犯下那有损阴德的恶业。
过不几日,外间传闻也甚嚣尘上,那个衣衫不整地被晋蘅载进府去,又让晋蘅颜面扫地的苏辛一时名声大振。
各种版本的八卦秘闻,其直接影响有两个方面。
好的方面是晋蘅取消了五日后的侧妃纳立仪式,苏辛成功完成与萧妃约定的第一步。许是晋蘅也不想再让人觉得是他死缠烂打,上赶着倒贴、打了左脸给右脸地追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据说各种传闻中关于前传的一个版本就是他掳了苏辛同入的姻缘洞……
坏的方面仍然跟晋蘅有莫大关系。他大概觉得在府里失了颜面,尤其不好意思面对初时反对纳妃的萧氏,想想当初据理力争时的模样,再看看现在萧妃什么也不说只当看戏的态度,他颇觉得有些难堪,那女子果然是个不识好歹的。而遇到这样不识好歹的呆瓜,他也只有哑巴吃黄连的份儿……于是,他每日里早出晚归,倒是忙起了闲置已久的“公务”。
可是他如此一天到晚不着家,让苏辛见不着人,她可怎么说服他放她出府呢?如今她的身份颇为尴尬,晋蘅什么也没说,众人也不敢怠慢,萧妃也不理,直当没她这个人。若说萧妃不管吧,也不全是,她还记得通知了门口的侍卫不许苏辛出府,一切都等着那小王爷自行解决,她可不去落那个埋怨。
倒是萧子雅,没事就来坐坐,每回都好奇地打量她,“你是不是得过重病,脑子有些傻掉了?”
苏辛摇头。
“那你为什么不嫁给蘅表哥?”
苏辛嘴角抽搐。
“你有心上人了?”
苏辛不语。
“他是谁?比蘅表哥还好吗?”
苏辛向上瞪了瞪眼睛,眼里全是眼白。待恢复了过来,道:“还没见过,不知是不是比他好。”
“诶?指腹为婚?”
苏辛一愣,后来才知道,原来这里只有指腹为婚又相隔了十万八千里的未婚夫妻才没见过彼此。她当时却愣了一下,才道:“你那可怜的脑容量理解不了这么高深的问题……”
萧子雅好奇地看看她,眼睛眨了又眨,“是什么意思?”
……
这一日,天朗气清,约是辰初时候,苏辛起个大早带了几个丫头乱逛。走到静波池上卧着的长桥时,正见到四个锦服丽人带着一众人等迎面走来。
这静波池是奉萧妃之命建的,因了那西池塘被禁,萧妃又自小爱水榭亭台的风蕴,总觉得若是缺了池塘便不是舒适园林的样子,才命人将自己院子前头三四百米的一个花园改为了这静波池,名字也是她自己取的,大有心如止水的超凡境界。
此时,四位丽人正是要去给萧妃请早安。
四人见苏辛远远的愣住,也是一顿,便微笑着走上前,到得近处,福了福,叫了声“苏姑娘”。
苏辛一时呆住,打死也作不出个屈膝的礼来,只好尴尬地笑着结巴道:“你、你们好。”
四人正是见面不如闻名的四位侍妾夫人。苏辛虽对她们久仰大名,但实在不愿遇上,也没想过真会遇上。
这几日闲来无趣,也和跟着她的丫头们闲聊些风土人情、府内琐事,自然也有些扯到她们四人的话语。她将众丫头的话东拼西凑,得出个大致印象。这四人除了殷盈的父亲是正三品大员,其余三人皆是萧妃看中的小官宦家的女儿。殷盈之父因犯了事获罪不轻,还是萧家出面求情,先帝才特赦,贬了他出京。萧妃因喜欢殷盈乖巧,特意留了下来,与三英、容月、素萱一起在晋蘅十八岁时充了房——也堵了打算塞女儿进来的百官们的悠悠众口。
四人不愧是萧氏亲自选出来的,在萧氏一番教诲之下,竟真的和平亲睦,待人也极是温柔可亲,府上众人皆说从萧妃往下,主子们个个慈和宽厚。
苏辛算了算,那就是都嫁给晋蘅六年了,为何竟至今一无所出呢?难道……那她只和他春风一度,应该更安全了吧?她婉转隐晦地问了个看起来没心没肺的丫头,得到的答案竟是——“我们王爷不近女色,一年也不去她们屋里几回,许是她们没福气吧。”
苏辛抹了把汗,不近女色?他?转念一想,难道是为萧子雅那个呆妹妹守身如玉?此念头刚闪现就被否决了,她倒是问道:“那,那个墨莲?”
小丫头答:“墨莲自十二岁上便跟在王爷身边,今已二十了还没配出去,定是要收了房的,只是现在还未娶王妃,身边没个妥帖的人,老王妃不放心。”
“墨莲也是老王妃安排的?”
小丫头皱眉想了想,“那倒不是,听说是当年王爷亲自点的。”
……
尚自回忆着,淡蓝色锦衣的丽人笑道:“我们还要去给老王妃请安,这就先去了。”苏辛忙一点头,笑了笑,让在一侧。她后来知道,说话的那人,是素萱。
眼望着四人远去,苏辛一路若有所思地行到一处花深柳密处。忽地听到声琴响,接着叮叮咚咚,一曲悠扬婉转的乐声传来。她定步透着柳帘望过去,高高的一处亭子上一人端坐在石桌前,广袖博带,容貌清妍,正对着一众侍女说着什么,后头坐着一个抚琴的女子,那琴声正是来自彼处。
苏辛不禁走上几步,待更近了些,只听那人说着:“这云海雪峰最忌以滚汤冲之,须得待新烧的汤水冷却至七成热时方可用。”说着拿起边上一个小巧简致的紫砂茶壶,高高地展袖一拂,光映水流,便斟好了面前的四小杯茶。
举起一杯轻轻地嗅了嗅,那人接着道:“此茶冷香怡人,最宜夏日品用。其色浑白,初斟上时浮沫聚起,如北地雪山,兼且烟雾萦萦,腾升不辍,最是耐看……”那人的声音清清泠泠,听得苏辛甚是舒服,她转头问身边的丫头,“那人是谁?”
那丫头正是伶牙俐齿的小翠,“姑娘连他都不认识?可不就是当今第一茶商石楚公子么?”
苏辛诧异地眨了眨眼睛,“你是说,那人是男的?”
小翠一怔,旋即笑了个前仰后合,“可不就是个男的?姑娘见过女人经商的?”
苏辛迅速回头瞧向亭子里的石楚,那副模样,竟是个男的?她真是太有福气了。
路遇美男,搭讪之。苏辛三两步就跨上了亭子,“瞧你说的热闹,让我尝尝可好?”说着也不管众丫鬟侧目,直接大摇大摆地坐在石楚面前。近处观之,果然是个男的……只是他阴阴柔柔的,比之晋蘅大为不同。
“姑娘是?”
“我叫苏辛。”
石楚不由眼睛大了大,笑道:“哦?久闻姑娘大名,如雷贯耳。”
苏辛拿起那秀气的小茶杯,饮了一口,不觉眼睛放光,果然好茶。又瞧向石楚,笑道:“一见之下,雷从耳出?”
☆、第八章 同眠
石楚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苏辛说的“雷从耳出”,不觉低头一笑。
苏辛听得身后有些窃窃私语,料来定是自己惹了非议。她倒不甚在意,挑了一挑眉,既是搭讪已完毕,而眼前的这人似乎也没有要继续理自己的意思,那她,走好了。
苏辛一笑,“这茶真不错,这厢谢过啦。我再去别处转转,再见!”说罢起身走出亭子,心里很是愉快,觉得真是个美丽的早晨。
这王府于她来说,是个仍就很有吸引力的观光景点。而这景点中,不只景色美,人也美,像一幅流动着的精致细美的宫廷绢画,不论哪一处都透着新鲜可爱。她忽地想到了聊斋里的画壁,又或者是那梦蝶的庄子,仿佛自己便也那般似梦非梦,颠颠倒倒……
石楚待她走远了才明了她竟真已离开,如做了场梦。他笑着微微地摇了摇头,又自另一个黑漆点红梅的雅致小盒中取出一种茶,继续讲了起来。
石楚出身茶商世家,其祖父经营有道,赚下了极大的家私。传至其父,也颇守成有功,名声愈渐远扬,乃至家喻户晓,以致后来竟然还娶了位尚书任上退下来的员外之女。
当年那位小姐便是石楚的母亲。
奈何天意难测,人事难全。石楚之父虽然英俊有为,也颇得他那岳丈大人的赏识,但他的如花娇妻却偏偏不这么认为。
她是个中规中矩又满心骄傲的贵族淑女,并不看得起她夫君的经商事业,而且深为他商人的身份郁郁寡欢。她满腹圣贤之书,深明礼法大义,所以虽是万分不愿,但还是乖乖地从了父命嫁了过去,甚至连一句抱怨也未出口。虽然脸上严肃了些,但她自来便是如此,成亲之前便谁也没有意识到这将是一场充满悲哀的喜事。
这悲哀绝不是她自己的,她将那悲哀染给了石楚的父亲,也染给了石楚……
石楚的父亲直到洞房里掀开她的盖头,仍是欢欢喜喜的,他知她漂亮,但被鲜红的嫁衣和浓艳的红妆一衬,竟到了倾国倾城的地步。至少他是那么认为的。
可过不多久,他便发现,她对他极冷。若说成婚前是她的矜持,那这新婚里的冷淡就不再是矜持这么简单了。他以为她另有心上人,着实苦闷了好久,但倒没灰心,他觉得既然她已嫁给了他,他便有绝对的信心让她慢慢回心转意。他待她极好,石楚从来都记得。
但是若不是另有心上人呢?若是她在意的是他从商的身份呢?他彻底心灰意冷了,他可以打败一个人,却不能战胜一个人根入骨髓的信念。
他为了打动她,付出了自己的全心全意,他没有纳妾,也从不对其他女子假以辞色。可他仍然是孤寂的,与她一样。两个人在一段冰冷的婚姻里各自愁苦着,说不上谁更可怜。
石楚的童年也蒙着那层灰蒙蒙、不足为外人道的愁苦。他同情他的父亲,在他的眼里,父亲无疑是聪明睿智的,但他那义无反顾的深情却让他更加可怜。
而石楚的母亲,似乎对他有一种复杂的感情。她像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爱着自己的儿子,同时,却也让她的儿子感受到了她深深的恨意和不屑……
石楚性格内郁,大概便是由此。母亲教子极严,举凡圣贤之书,他都能出口成诵,一切雅致的文墨诗赋、书画琴棋也都通晓颇多。饶是如此,母亲仍就习惯于看着他叹气。
石楚的父亲是在一个白雪皑皑的冬日殁的,他仍记得那日从父亲卧着的小塌上,可以看得见窗外白茫茫的日光,不知是被雪照的,还是被窗纸映的——一片茫茫的白,像极了父亲纯粹又一无所有的一生……
他的母亲确乎掉了泪,无声的。人心都是肉长的,父亲是为她落寞了一生才去的,她若还是无动于衷,就有些不可思议了。但石楚知道,她仍就是不爱父亲。看着她星星点点的泪,石楚的耳边回响着父亲那最后一声轻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