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嚼碎了似的。
尚哲义不知说什么好,只好用脚不停地拨拉着地上的落叶。
是寺院的梵钟将两人惊醒。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给大熊他爸做饭了。”老太太起身说。
“您给伯父做饭?”尚哲义惊讶地说,“保姆呢?为什么不叫保姆做?”他知道熊之余家里有个已经干了十多年的老保姆。
“他信不过保姆。现在凡是经他‘提拔’的人他都信不过。”
尚哲义知道龙家的保姆是熊之余他爸从老家数百名候选者中亲手“提拔”而来的。听了龙老太满含嘲讽和无奈的话,他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一个人竟然惶恐到连自己的保姆都信不过,那么,他整日是生活在怎样的黑暗和绝望之中,就不难想像了。
他起身送老太太出寺。
老太太临走的时候,又挨着个地将韦驮、千手如来和护法金刚礼拜了一遍。
“你们有什么要办的事,趁你伯父的事还没有正式公布,你伯父还没有被处理,你伯父还有一些影响的时候,赶紧办了。”龙老太一边走下红螺寺漫长的青石台阶,一边叮嘱道。“嗯”。尚哲义一边答应着,一边眼疾手快的搀了她一把,以免她在溜滑的青石台阶上摔倒。
尚哲义把龙老太送走后,没有回家,而是直接打的到了长蒲钢厂。长蒲钢厂在长蒲西北三十公里。厂长和销售科长都姓陈,一个叫陈明生,一个叫陈广大。尚哲义先找到销售科长陈广大。陈广大约有四十岁出头,长得肥头胖耳,满脸流油,一看就是个长年经营肥差的主儿。陈广大和尚哲义很熟,两人不止一次在一起吃吃喝喝。
所以尚哲义见了陈广大,稍事寒暄,便单刀直入:“广大,我们的货什么时候发呀?”陈广大好像忙糊涂了,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你们的什么货?”
“我们第二批货呀,四百吨盘条和螺纹钢?”
“哦。那个呀,”陈广大脸上带着僵硬的笑。抱歉地道:“哲义,这个事你别问我。这个事我可管不了,这事是陈厂长一手抓的。你去找陈厂长吧。”
“这么点儿屁事,何必麻烦陈厂长呢,你老兄随便一句话不就解决了,谁不知道你是你们陈厂长的内当家。”尚哲义一面给陈广大戴高帽子,一面顺便丢了一支大中华给陈广大,同时将两条用报纸包着的大中华香烟塞在陈广大的抽屉里。
“广大,算帮兄弟一个忙。兄弟不是那种过河拆桥的人。”
“当然当然。你兄弟我还不知道嘛。”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陈广大了两条大中华,脸上僵硬的笑纹变得柔和了一些,扎煞着双手,为难地说:“哲义,这事老哥真做不了主,这事你还真得去找陈厂长。这事如果老哥能做得了主,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老哥立马就吩咐手下给你们发货。”
尚哲义见他说得认真,不像是在敷衍搪塞自己,也不由将信将疑地道:“哎,广大,陈厂长为什么不让给我们发货?”陈广大道:“我可没说陈厂长不让给你们发货。”尚哲义笑道:“那么,陈厂长是同意给我们发货的,只是你老兄不同意啰?”陈广大强笑道:“你小子别跟我这儿耍嘴皮子,跟我这儿耍嘴皮子没用。你趁早还是去找陈厂长,只要你能把陈厂长的批条拿来,我立马给你发货。老哥说到做到。”
“厂里有货吗?”
“有。多的是。”
“那为什么不给我们发货呢?”
“哎哎,你这人……怎么回事?你干吗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呢?我跟你说了,这事我不清楚嘛。”
“广大。”尚哲义左右看看,趁与陈广大同办公室的那位女同事出门上厕所的机会,将凳子拉近一点儿,压低声音对陈广大道:“你跟兄弟说说,你们陈厂长为什么不让给我们发货?”他直起腰来,望着陈广大笑道:“你放心,出你的嘴,进我的耳,兄弟保证不出卖你。这么多年交下来,我尚哲义是什么德性,难道你心里还没有底?你看我是那种人吗?今天你跟兄弟说句明白话,兄弟记你一辈子恩。要不然,兄弟可要记你一辈子仇了。”
陈广大大概是被他打动了,不过也可能是知道尚哲义的能量大,或许他将来少不了有用着他的时候,所以,听了尚哲义的话,陈广大犹豫了一会儿,就一边眼睛盯着门口,防止有人偷听,一边将嘴巴凑在尚哲义耳边说:“我听说是有人给上面写材料反映给你们的货价钱定得太便宜了,陈厂长怕惹麻烦,沾上一身屎洗不脱,才主动在厂务会上提出给你们的货要加价,要不然就不给你们发货。”他一边说,一边东张西望,声音压得更低,脸上表情也显得更加神秘:“你们熊老板他爹出事了,你知道吗?”
尚哲义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要是因为这个原因,那就麻烦了。陈明生显然是不想让人认为他是与熊之余的父亲熊天正和熊天正手底下那帮贪污犯是一伙的,才公开在厂务会上做出这一决定,目的显然是想藉此来撇清自己。
“那么,你们陈厂长想给我们加多少价呢?”他提心吊胆地问。
“这个数。”陈广大张开两个手指。尚哲义看见眼前粗粗的棒槌似的手指,不由吃了一惊。
“八万”他期期艾艾地道。
“开玩笑。”陈广大把巴掌收拢,笑道:“再添两个零。”
“八百万?!”虽然尚哲义早料到不可能是八万,陈明生既想撇清自己,要价肯定不会少了,少了免不了还是要让人怀疑,他只有来个狮子大开口,才能消除人们心中的疑虑;不过,听到陈广大一下把价格提高了一倍,他还是不禁吓了一大跳。
“八百万!”尚哲义愤愤地道,“陈明生干吗不干脆把我们剐了吃肉?”
“你别生气嘛。”陈广大靠在椅背上,轻松地笑道:“陈厂长也是没有办法,逼上梁山。谁叫熊老头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在这节骨眼儿上出事呢?”
“可我听说这事跟熊天正没多大关系呀。”
“哪能没关系!”陈广大鼻子里嗤嗤笑,一脸挪揄的神色,“那些人都是经他一手提拔的,这些人一个个贪污受贿,他屁股底下能干净得了?他怎么不提这个,不提那个,偏偏提这些人呢?他若没得好处,他能提拔这些人吗?这就叫上梁不正下梁歪嘛。”
“这个……”
尚哲义觉得陈广大的话有道理,不说一般人会这样认为,连他自己都有这样的疑虑。
尚哲义只有狠狠地抽烟,将自己埋没在烟雾之中。
“行了,你别跟我这儿蘑菇了,你跟我这儿蘑菇,纯粹浪费时间。你还是赶紧找陈厂长去吧。我说了,只要你能把陈厂长的批条拿来,老哥立刻给你们发货。”
尚哲义不是傻子,岂能听不出陈广大话中的逐客之意。想起自己两个月前来长蒲钢厂时,陈广大和陈明生那副巴结热络的劲儿,想不到刚刚才过了两个月,这两人竟然就变成了这样一副嘴脸。虽然他知道以前人家对他的热络巴结也是冲着熊天正的面子,现在熊天正既然坍台了,人家对他不再像以前那么热络巴结情有可原,可他心里仍免不了有几分别扭。
尚哲义与陈广大告别后,来到厂长办公室找到了长蒲钢厂厂长陈明生。陈明生的厂长办公室在陈广大上面一层,陈广大在第二层,陈明生在第八层。他去的时候,陈明生正在开会。他坐在会客室等了半天,陈明生的会议才结束。陈明生走进会客室一看见他,就直抱歉:“对不起,不是我不讲信义,实在是情况特殊。你告诉你们熊老板,只要再拿八百万来,我立刻安排给你们发货。”
“陈厂长……”尚哲义还想讲讲情,没有讲话之前,他先瘵一支中华烟敬了过去。谁知陈明生竟伸手挡开:“不不,不抽了。刚才开会抽多了,这会儿嘴巴还麻木呢。你要没事,我就先走一步。我还有几个客人在长蒲宾馆等我,对不起。”
陈明生说完就想走,尚哲义喊住他。他努力压制着内心的不满,笑笑地提醒说:“陈厂长,我们可是有合同的。”陈明生好像没听出他话语中的威胁之意,嘿嘿笑道:“我们厂与人订了合同又执行不了合同的情况,多了,不信你到陈广大那儿查查,随便也能查出个十份八份吧。陈广大你认识吧?要不要我给他打个电话?”
“陈厂长……”尚哲义一看威胁不起作用,立刻转舵,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你就……”
“行了。”陈明生一脸不耐烦,“你什么也别说了,说什么也没有用。这事现在已不由我做主,给你们加价的事是厂务会集体通过的,我也是逼上梁山。你告诉你们熊老板拿钱来,只要你们的钱一到账上,我立马让陈广大给你们发货。”
不知是他不想把尚哲义过分逼狠了,还是不想给人一种落井下石的印象;不过,更大可能是怕熊之余的父亲熊天正东山再起,熊老头的事毕竟还没有最后定论,陈明生想要给自己留条后路。总之,陈明生说完这句话后,叹了口长气,做出一副苦相,拍着尚哲义的肩膀道:“我现在也是鲁智深进了深猪林,空有一身本事,却无所施其手脚。我还等着别人来搭救呢。老弟,你多原谅吧!也请你转告你们熊老板,请他多多原谅。”
说着,掉头便走。
尚哲义再一次喊住了他:“陈厂长,如果发不了货,是否可以退款呢?”陈明生苦笑道:“这个怕有困难。你们预付的八百万,我都已投入到生产中去了,你们要的盘条、螺纹钢,我都已给你们生产出来了,现在就堆在库房里……”
“既然如此,那你就干脆给了我们吧,只要你抬抬手,我们就有活路了!”
有那么一瞬间,尚哲义觉得自己活像一个要饭的。
“这个……恐怕办不到。情况我都己给你讲清楚了。现在这件事委实已经不由我做主。要不然,你们就再等等看,等你们熊老板他爹的事最后有了定论。要不然,你们就再添八百万,我马上让陈广大给你们发货。除了这两条路,我看没有别的路好走。”
“咱们生意上的事何必要跟他们政治上的事扯在一起呢?那些政治上的事,与我们何干呢?”尚哲义还想做最后一次努力。陈明生摆摆手,示意她毋须再说:“这是在中国!”他一脸苦笑,打躬作揖地说:“请你原谅,我也是身不由己。”
说完这句话,陈明生即丢下尚哲义,扬长而去。他走得那样匆忙,好像身后有个无常鬼似的。他的脚在出门时拌一下蒜,差点儿没跌倒。
第三十三章
这天,官丽丽刚一进门,就将一张报纸丢在何舍之面前。官丽丽撇着嘴说,瞧你们做的好事。何舍之有些困惑地接过报纸,读了官丽丽指给他的一篇文章,不禁轻轻笑了笑。
原来是关于白可心的一篇最新报道。白可心经过几家有影响的媒体的大力推介,一夜成名天下知,于是立刻自抬身价,向《汉武帝与阿娇》的制片提出两条要求:第一,将她与扮演阿娇的演员换角色,由她来演阿娇,原先那位演阿娇的女演员改演配角阿媚;第二,要是觉得换角色有困难,就必须给她增加酬金,不是加一星半点儿,而是一翻七八倍。《汉武帝与阿娇》的制片不肯答应,她便以罢演相威胁,目前双方正处在僵持之中。
何舍之懒洋洋地将报纸丢在桌上,手臂垫着脑袋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说:“这有啥稀罕,人家花了那么多钱投产,当然得设法找回来;要是都只见投入,不见产出,谁还肯投入?”一边说着话,他忽然想起席君山还没将白可心第二次付的钱分下来,今天上午还有人打电话问他这事呢。原先他们跟白可心谈好,白可心先付一半“推介”费,等文章见报以后,再付另一半“推介”费。
官丽丽在何舍之宿舍的公共厨房煮面条的时候,何舍之下楼打电话给席君山,问白可心另一半钱来没来。席君山好像喝了点儿酒,说话带着醉意,何舍之刚一提“白可心”三个字,他仿佛就气不打一处来。
“快别跟我提那臭娘们儿。那臭娘儿们不是个好东西,说话不算数。原来说好文章见报以后,她即付另一半钱的,可文章见报以后,我拿着报纸去找她要另一半钱,她却一上来就给我哭穷,说她现时没钱。我问她什么时候能有钱,她说她也不知道。她不但不给钱,她还说了许多难听的话,说咱们钻到钱眼里去了,说咱们是土匪强盗,说咱们与土匪强盗的唯一区别,就是土匪强盗拿的是刀枪,咱们拿的是笔杆子。他妈的,这娘们儿现在横得很,可不是当初可怜巴巴央求咱们那个时候的她了。现在她是曹国舅打摆子——抖起来了。她现在可用不着咱们了。”
何舍之嘴里叼着一根火柴棍,听了席君山的话歪着头半晌没言语,心里说,还有这种事!真他妈见了鬼了,这可真是挠痒痒挠到阎玉爷背上来了。看来这娘们儿还搞不清自己是吃几碗干饭的。老子想把你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