隗怀奕近了把他又看了看,压低声音顽皮笑道:“甘大人的拜帖本侯已经看了。”
甘维躬身一拜,尴尴尬尬只能说得个“多谢。”
谁教那日他投贴时穿了身寒酸素袍被一帮衙役当成个卖字的轰走,推攘间连带着崴了脚,他往回走时,可可地将帖子递上了正在自家府衙后门的大槐树下卷着胳膊袖拿着大锯锯树的“侯爷”,意外混了个脸熟。
“你与我说说,你看好哪个?”
“下官。。。。。不谙此道,实在难以分出上下,随着尚书郎填了一位,正是红色的那扇。”
“隗某倒觉得绿色的那扇稳能夺魁。那绿船儿有棱有角,形象生动,若木刻了涂漆定然还要精致硬挺!”
“。。。。。。。”甘维早耳闻这位侯爷喜好造稀奇古怪的东西,见他顾此失彼居然对那姑娘脚上的小鞋着了魔,心里叹得一声:果真是名不虚传。
侯爷开始扒拉开,在甘维耳边聒噪地像卖弄新鲜玩意儿的小孩,他在西北的老爹长寻王还觉把小儿子送来京都做人质是苛待了他,你瞧瞧,这厮到了这里再没人训斥他不务正业琢磨那些稀奇古怪玩意儿,简直是乐不思蜀啊!他正唾沫横飞地邀请这位年轻人去他府邸参观他会移动的木头房子,不巧小传门这时候高呼了一声:“大司农赵大人到!”
隗怀奕见这一阵突如其来的高呼将面前这温文儒雅的人吓了一跳,便也皱着眉抬眼往门外看去。
大半官员起身相迎,门外走来个月白襦衫英俊秀挺的男人,脸色板硬硬的,身上凉飕飕的,好似掬了一片白月光进来,冷清,清冷。
他径直走到厅前,对着赵宰衡行了个官礼,赵宰衡见到赵奉讶异地挑高了眉:
“道你不爱来,因此就没差人给你送信儿,原来是老夫看走眼了,哈哈。”
“这等好事,真正有几个男人不爱,儿臣平日里也就装装面子罢了。”说罢他轻轻往那垂花帘边瞟了一眼,“既然来了,赵某也算上一个,还望各位大人会不会怪罪晚辈失礼才好!”说罢直接命老妈子拿纸笔来。
“哈哈!哪里!哪里!难道。。。赵司农能隔空探物,不用瞅瞅去?”坐在左下方为首的光禄勋徐大人笑道。
“方才进门前已让老妈妈将里头情形说了说,现下不过是捡个现成的便宜,这点时间不如好好琢磨如何才能抱得美人归。”这样有趣的事从赵奉口里说出来是如此地正派,他的脸子还是展平展平的,好像簇新的宝刀,让你想咬牙切齿化身成母蚊子,叮在那张如花似玉的脸上吃喝拉撒带打滚毁掉他的一本正经!
就是这张脸,甘维见了就怕,怕得腿脚哆嗦。
这可怕的“棺材脸”赵大人来得风尘仆仆,竟连官靴还未换掉,拿笔后片刻也不多想,信手就填了句诗,要是别人肯定会被冠上“急色鬼”的称呼,偏偏这赵大人干了,就是写意!就是风流!
这可怕的会将人洗脑的一本正经。
韩林芝老远望见赵奉也参与其中,对旁边的幕僚笑道,“这小子。。。。。。。后来居上,现成的便宜都教他占了。”
其他人心里也是一阵失望,这赵奉在太学时,便有惊人才华,常为学生开场讲野史上的奇闻异事,见解新奇,场场爆满,还未完成学业,即被朝廷破格除尚书职。
甘维的那点墨水和赵奉一比,便就是小聪明了,你想想这呆子作为庞彻的伴读还抢阳斗胜顶撞师傅,回回让博士们心火大动指名道姓地斥骂,怎得能和赵奉混为一谈。
赵奉本着惊人才华,再加上身为当时位列三公之首的赵徵赵宰衡之子的身份,一时间成为京都最为炙手可热的权贵,女子们朝思暮想望穿秋水,文人们作词膜拜奉为偶像,何况而今他已经不再是小小尚书,任大司农之职,位列九卿,风头一时无两,虽于去岁岁初迎娶了云城公主,可府中却无妾室,教京都里许多名门闺秀都惦记出了毛病。
无怪乎,赵奉一来,众人心里立即没了底气。输赢那是没有悬念的事儿。
本以为已成定局,然过了两刻钟,那老妈子张着红艳艳的嘴欢欢喜喜地来宣布结果:“红扇夺魁!”
这一嗓子喊完,老妈子脸比变戏谱还快,马上耷拉个下巴憋着嘴露出昨日黄花之态:“可。。。。。。。。。姑娘文思有限,竟是在两个纸牌间做不来决定,老身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隗怀奕扭头时对上西南方角落里依一人静默的侧脸,那人的眼神撞了他一下般,他没忍住嘴里突然飞出阿鹊,打断了前方孙大人的歌儿,孙大人脸色不郁接着拉完嗓子,气氛却由此变得噱了起来。
众多官员由爵位高低依次落座,面前有四道精美垂花板帘,颜色依次为红、黄、粉、绿。帘子下头与地面之间留有三寸间隙,就在这尺寸之间呈现四双用薄纱白袜裹着的玉足,这一对对儿玲珑小脚藏在红黄,绿,粉的尖头小鞋里。那一双或为菱角,或为粉粽,或为画船儿,或为金雀儿的小小鞋子便成了小脚的灵魂。
每个门帘上都对应一道花扇,扇与帘一样颜色,各位大人看过脚,品出高低,记住颜色,回到后厅,在纸牌上写上甲乙丙。各位就按自个儿心里琢磨出的高低,在甲乙丙后边填上对应的扇色,并作出一句诗在甲字后头。
以得甲字最多为首,排出一二三四来。并有选出的甲等小脚姑娘凭借诗句从支持自己的那不署名的纸牌中里挑选一张,写这章牌的人便要为其揭帘,打彩头。
没错儿,这京城里天字一号歌坊千环楼里正在进行一年一度的赛脚。有资格在这里任人评头论足的的,都是未曾开/苞过一等一的清倌儿,能在这里指指点点的,定逃不过吃皇粮的帽子官儿。
决意之前,这些个饱读诗书之人免不得各自品赏一番,发发雅兴。
“佳人房中缠金莲,才郎移步喜连连,娘子呵,你的金莲怎的小,宛如冬天断笋尖,又好象五月端阳三角粽,又是香来又是甜。又好比六月之中香佛手,还带玲珑还带尖,佳人听罢红了脸,贪花爱色恁个贱,今夜与你两头睡,小金莲就在你嘴边,问你怎么香来怎么甜,还要请你尝尝——断笋尖!〃
旁边坐着的执金吾孙大人,刚用那油腔滑调将要唱完打油诗,这位就来了这么一个喷嚏,教大家哄笑了一阵。
“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这恁好的脚也逃不过七字法来:瘦、小、尖、弯、香、软、正。”旁边一北方口音的官爷捋着胡须抑扬顿挫地道。
“尖非锥,瘦不贫,弯似月,小且灵,软如烟,正则稳,香即醉,七字得一甚难啊!又添形、质、资、神、肥、软、秀,哪个容易?大家不妨就这这七字诀,评评看?。”坐在东侧第二排的尚书郎也抢阳斗胜地抖文,似想把众人难住般。
文官便开始聒噪开了,红、黄、粉、绿再到绿、粉、黄、红,拥护的大人们各有各的理,争得个面红耳赤,估计商讨国家大事时都没有这般激情投入,义愤填膺!
啷哩个啷啷哩个啷,这些将军廷尉们听着这些书呆子们的说讲品评,唱大杂戏一般,和斗架的鹌鹑无异,卫尉徐建昌半探出身子瞪着一双牛眼,愣是没看出好赖来,只觉得一双双小脚尖尖的简直是要戳到人心头的肉里去了,听那些个酸秀才又在这磨磨唧唧非要将这些个不分高低的小脚评出个状元榜眼探花来,当下直起身子手足并用,对着争论正激烈的两人粗着嗓子道“哼,老夫我斗大的字不识一个,现今儿才明白,左太仆和曹尚书的意思是说咱没学问去玩小脚,纯粹瞎玩!?老子府里一双双摆着的,都是对牛弹琴!?〃
徐建昌这样不软不硬明朝暗讽地一闹,其他早憋了一肚子屈的武官们逮住机会就跟着抽起疯来,尚书郎和太仆黑着脸,能说什么?人家抡着拳头上来不讲理的!
众文官在心底早就问候这些大老粗的十八代祖宗,却都又神通广大地化那股子怒气为笑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发出意味慎得人发痒的“呵呵呵”来。
为首褐色蟒袍的人笑道:“老徐别用你那牛嗓子,惊了这些个姑娘们!”
徐建昌得瑟完了,知道不能坏了这赛脚大会的规矩,顺着台阶往下溜道:“嘿嘿。。。。。。。。大人说得是,姑娘们因老夫一句话,都发起了抖,对不住,对不住啦!各位大人,你们继续!继续说啊!”说完对着茶壶嘴儿砸吧起来,只瞪着牛眼把那绵软小脚狠狠地盯着。
这个大老粗安静下来,其他人才又开始评说,但气氛总也没先前那么活泛。待到最后一个环节,每人心中都已经分出高低贵贱。
坐在后角落的太学祭酒韩林芝往厅内走时,径直到一身穿青布襦衫的年轻人面前,唤道:“从来!”
“老师。”甘维循着声音望见太学祭酒韩林芝,微微一拜。从来是他的字,离了太学,很久没有人这样唤过。
“前日你送我那一册脚本,教我好生惊喜一番。怎的今日呐言,我可记得。。。。。有人曾经叽叽喳喳教满堂学生无从下嘴,也无可下嘴啊!”
甘维面色微红,“祭酒又说笑了,学生年幼无知,次次与老师唇枪舌战,事事都要争个道理、殊不知,这万事道理。。。。。岂是书本上的成规。现在想来,很是惭愧。”
你能想象这胆小怯懦的人和博士呛声的场景吗?——那呆子一动不动地站着,博士来一句他来两句,博士引经他据典,博士拍桌子,他只面红耳赤,憋了半响还是以反抗逼良为娼的土财主的德行视死如归地道:“老师的论点,学生绝不苟同。”
博士扔了书卷,扔了这才好!要得就是这效果!全学堂的公子哥儿便棍打落水狗差般地起哄,气得那倒霉的博士拍屁股走人!
得被逼将到什么境界,这个从小被奴役惯了的人敢站直了口角利落地与心中敬仰的博士对着干?
还别说,真逼到甘维心坎里去了。
庞彻混学堂的小霸王对其他府邸的同窗发话:那博士不是自诩学富五车文如翻海么,你们信不信,我府里的这个呆子就能把他堵哑巴?不信?敢不敢跟小爷赌一赌?好咧!咱们走着瞧!
这一走着瞧,甘维这个跟屁虫除了卑躬屈膝,还比其他奴才多了样差事:死读书,读死书!
什么时候有这样的好机会,能教庞彻将瀛侯府里的藏书一叠一叠地地扔给他,他这个捏着几枚铜钱一遍遍低声下气地求书斋的掌柜替他留着书,侥幸借来一本犹得慌慌张张赶夜抄录的呆子。
那呆子由着庞彻这一句话,得道没有不晓得,但不妨他真的有种鸡犬升天的感觉,欢喜地都不舍得合上他那熬夜熬得通红肿得核桃一样眼睛,不分昼夜点着一盏油灯,噼噼啵啵的灯星子下,差点看瞎了去。
这次第,这脑瓜,再不把博士气得打铺盖回家,说不过去啊!那博士现在不知道在哪里做了账房亦或是从了商,反正这辈子他是不准备当西席教书了!
这也是甘维的一大罪孽。
想起这些往事,苦乐参半,甘维下意识地对着这面目和善的祭酒恭敬得很。
“你如今任职少府,事必躬亲,好生磨练,未来久远,切不可急求进取。”
甘维之所能,韩林芝只窥见斑点,却已极为惊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今日宰衡亲临,还有不少重臣一道前来,一个都不能得罪,是以才加以提醒。
“谢老师教诲。”甘维微微敛下眉目,老师不愧是老师,一语道破我心中所想,可惜的是,他等不到那个未来久远,焉能坐以待毙徐图之。
话间两人已经随着尾随众官员到了后厅。为抱得佳人归,众人不免攒眉苦思一番,与其说是赛脚,不如说是拼文斗墨。可能教美人动心之笔,须得狠下一番心思。
老妈子油光光翘起的小纂上,罩黑丝网套,头上插两朵粉红月季,身穿着老红濡裙并挖花绣叶长裤,领子处掖着一整海棠丝绢,许是这么多官老爷坐镇,那笨重的身形奔走来去赛过水上飘,堪称“轻盈”地领着两个顶小的丫鬟将写好的纸牌子放在朱木托盘上。
宰衡赵徵未参与其中,免去了这些官员的尴尬,众人放开膀子,十八般武艺都浇铸于两句诗词上。
隗怀奕正抬头苦思,见那在大厅最下方的年轻官员已经将纸笔交上,正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静静地等待。他挠了挠头,这等事儿艳是艳,可苦于天生不是这块料,给老爹丢脸就丢脸吧,信笔胡诌两句,也交了上去。回头再看那角落里面熟的人,隗怀奕苦想半天终于噢了一声,直接往那人走去。
甘维目光一抬,错愕道:“原来是。。。。。长寻侯。”
隗怀奕近了把他又看了看,压低声音顽皮笑道:“甘大人的拜帖本侯已经看了。”
甘维躬身一拜,尴尴尬尬只能说得个“多谢。”